他明白,邢清章的害怕不是没由来的。
平安只希望这两个阎王爷能快点走,永远别再回来。
“我这个人吧,就是看不得穷人受苦。”云既明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模样,拿扇子点点胸口,说:“一看到那些,这儿就疼。”
“......”钱益不可察觉地翻了个白眼。
差点没忍住要竖起大拇指朝这人夸一句:“不愧是你。”
邢清章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的下一句,便问:“所以呢?”
云既明似乎就在等这句话,见他问了,才说:“所以啊,葛公子见你们兄弟俩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怪可怜,屈尊降贵帮帮你们。”
他说得模糊不清。
帮,怎么帮?帮什么?
窗外彻底黑下去,连那唯一微弱的亮光也吝啬地抹回去,窄小的医馆里仅剩油灯的橙火,因为不通风,药味更重了。
邢清章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那屈尊降贵的善心公子说:“钱益,走了,明日继续来,帮帮善渊和平安。”
“葛公子......”邢清章看不见,摸索着绕开木桌,因为急切,胯骨撞上桌角,撞翻油灯。
“咯噔”一声,里面所剩无几的油流到木桌上,滴滴答答往地上流。
平安扶住邢清章的双手松开赶忙把油灯扶起来。
邢清章手中一空,心里也有些没底,两只手不停乱摸,口中低喊道:“平安......”
空出的手被抓住,不过不是平安,是陌生的触感。
“善渊啊,叫葛公子太生疏了,喊长洲吧。”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云既明似乎能感觉到这人说话喷出的热气附在自己耳廓上,密密麻麻生成潮湿的水珠。
邢清章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扶上木桌,往后退了一步。
云既明本来是好心扶他,没想到这瞎子反应这么大,他觉得有意思,朝人走近一步。
邢清章听到这人在靠近,伸出一只手抵在两人之间,才说:“葛公子,你我不过今日才认识,还没熟悉到这种地步,葛公子也不用空出时间来帮善渊。”
他自觉话说得重,不傻的人都能听出里面拒绝的意思,可云既明是什么人?
用钱益的原话说,是没脸皮的人,这都不是脸皮厚不厚的问题了。
“无妨无妨,我在家里待得闲,正好来你这转转,今日才认识又怎么了,多见几日就熟了。”
云既明挥开折扇,在身前轻扇,推开几步,笑着朝平安摆摆手,说一句:“明日见啦。”
没等邢清章再说话,就和钱益开门出去,走进夜灯明火的人群里。
平安害怕这两个人,见两人看不见影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泪眼婆娑,抓住邢清章的衣摆,问:“哥哥,这怎么办啊。”
邢清章心里没底,这事来得突然,他一时间也毫无办法,可不能让平安心慌,便笑起来,摸着平安的脑袋,安慰说:“没事,多两个人来帮忙,也挺好的,不过,他们要是问平安什么......”
平安立马说:“我才不跟他们说话呢!”
“嗯......不说话也不太好,平安不告诉他们就好。”邢清章温声教导。
“好。”平安点头,又摇头,说:“平安什么也不告诉他们。”
这条街虽然是临安最繁华的地段,可不算长,走过来,耳边嘈杂吵闹也就只剩风吹树叶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临安的秋夜和冬夜差不多,潮闷粘身,惹人心烦。
云既明百无聊赖地收起扇子,面上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疲惫,不过双眼依旧如毒蛇一样,锐利尖锋。
“去查查,这两个悲惨的兄弟俩,到底哪来的。”
钱益颔首。
他明白云既明在想什么,虽然两人都没说出来,可心里清楚得很,一个瞎子,莫名其妙出现在临安,能是什么?两人没见过邢清章,但知道邢清章患有先天眼疾,虽然至今不知他身在何处,可这瞎子,出来的可太不是时候了。
“我到底要瞧一瞧,邢雁鸿那孙子要做什么?”
身后的长安街热闹非凡,汝南的艳香楼里,也是灯火辉煌。
楼门口是些穿纱衣的姑娘揽客,楼里那些恩客一手揽一个姑娘,玩乐得开心。
楼上是单间,不过没有门,一个半弧的拱形木门,里面坐一堆富家子弟,其中便有施甄冥,他今日没穿施家的青衣裳,穿了件黑色斜领大衣袍,配上他专门留的胡须,更显老了,在这群富家子里,活像个老头。
旁边把腿抬上案桌靠在软椅里的邢雁鸿,懒洋洋地,身上酒气熏天,可面上看上去却没半点醉酒之意。自从来到汝南,他倒是没再穿过一身黑袍子,为了行动方便,穿一身黑色劲装,绸缎面料光洁,瞧上去倒亮丽不少。
“今儿个好不容易能聚,大家不醉不归!”施甄冥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揽住身旁美人,垂首在她白嫩酥软上使劲亲两下,香气扑鼻,满足了,仰头灌下那杯酒。
“邢三和我们也是太久没见了,来,干了,邢三,不喝了?”坐邢雁鸿对面的那人一身肥肉,说几个字都要喘口大气,左拥右抱,连酒杯都不愿意拿,叫身边姑娘端着。
这肥猪是汝南施家下面侯家儿子,他爹侯林昌是施恩择手下管炼药的,施家善炼丹,可见施恩择是很器重他爹了,侯营囡是侯家唯一一个儿子,侯林昌自然最疼他,万事以他这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为主,养出这么一个骄纵跋扈的肥猪。
邢雁鸿睨眼瞧他,像是醉了,笑起来,佻达纨绔尽浮于那双桃花眼里,明灯之下,他的脸部轮廓更显硬朗,叫一众姑娘瞧着心肝颤。
“老爹老姐都叫我来这受教,天天喝成这样,让他们知道了,我这双腿,指不定给我揍折了。”
“哟,不愧是九原鹰王啊,揍起儿子来一点都不含糊。”侯林昌侧首喝下姑娘递来的酒,还没咽干净,就迫不及待在人面颊上狠狠亲一口。
“那可不,我老姐啊,就是随我老爹,揍起人来一点情面没有。”邢雁鸿身边也有姑娘,半靠着他,他却没伸手碰,摆手道:“不喝了不喝了。”
“瞧不出来啊,邢三公子这是要变个模样啊,当真是要回去继承邢家了?这几日约酒都难了。”施甄冥挑起眉,半开玩笑道。
邢雁鸿没直接开口接话,倒是笑得更狠,眼里醉意上来了,慢吞吞地说:“这不慢慢来吗,真在汝南脱胎换骨了,回去老爹一高兴,说不定就把施家给我了。”
他说得不清不楚,玩笑得意思更重,像是没把这事当回事,惹得几个人放声大笑。
酒下的快,外面进来个下人,正一一倒酒。
“你老爹这么逼你做甚,你不是还有个大哥吗?”一人不经意问道。
邢雁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耐烦地说:“就我那大哥,眼睛不中用,身子弱得连刀都扛不动,如今又去遍游四方了,谁知道在哪,我老爹和老姐都当没这个人了。”
他说得刻薄,似乎提起邢清章这个大哥就像触到他的逆鳞,引得他要发怒。
这些人都相当有眼色,瞧出气氛不对,立马转了个话锋。
“听说施家庶二最近很能干啊。”侯营囡哪壶不开提哪壶。
施甄冥本来还有兴致,提到这连酒都不喝了,伸掌一拍桌子,震得杯盘狼藉。
邢雁鸿不动声色一眨眼,指腹摩挲着酒杯。
“提到那个小兔崽子我就来气,原先畏畏缩缩跟个木头杆似的,自从那回落水之后,本来没了,谁知道他娘的命硬!存了口气吊上来了,还跟变了个人一样,机灵得很,整天往父亲那跑!”
邢雁鸿若有似无地勾唇。
别说五大世家制衡了,就在各个世家里,最忌讳的也是功高震主,施恩择真是好手段。
“也不知道他奶奶的给父亲喝了什么迷魂汤,给那小子腰牌,还吩咐他做事!现在都他娘的压老子一头了!”
他越说越气,又是一拍桌,这次力气更大,那下人正给邢雁鸿倒酒,一个没注意手歪了,半坛子酒都撒在邢雁鸿身上,一滴不剩。
邢雁鸿哪能想到祸从天降,自己这么一个大好青年,怎么会徒生这变故,当即愣在那。
其他子弟也都没想到,个个大眼瞪小眼,施甄冥最先反应过来,冲起来怒吼道:“你是瞎了还是残了,连个酒坛子都拿不稳!”
那人把酒坛子放下,冷冷道:“抱歉,手滑。”
邢雁鸿这才抬起眼来看他,这人模样俊朗,是个少年,看年纪和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差不多,只不过这里伙食不好,跟不上营养,没他们这些人壮实,让邢雁鸿发愣的是,这少年瞳孔浅灰,和阿翡的狼眼很像。
他模样冷淡,全然没有做错事该有的求饶样,爱答不理地说声抱歉,像是点燃炸药的火匣子,一下子引起这群骄纵富家子的怒火。
侯营囡最先炸起来,只不过他浑身肥肉,动弹艰难,只能拿嘴瞎嚷嚷:“真他娘的给你脸了!老子们在这快活,全他妈让你个臭小子给搅了!”
他说话粗俗得很,惹得座上的姑娘们胆颤心惊。
邢雁鸿叹了口气,双眸冷似冰寒,喃喃道:“啧,这可是新衣裳啊......”
男孩没说话,转身想走,被邢营囡带来的侍卫挡住,施甄冥抬腿就是一脚,踹上这人腰上,男孩一个踉跄,要往前趴,被施甄冥扣住肩转过身,一脚踹上他的膝窝,双膝发麻,跪在邢雁鸿身前。
邢雁鸿不是什么好人,有人惹他不高兴,他自然要还回去。
发怒的鹰散发出捕猎时的气息,俯瞰辽阔草原一般倾身逼近少年,气势压人,周遭都静下去,连唾沫都不敢咽,屋里死寂得令人窒息。
“给我舔干净,三公子就放了你。”
少年被压住肩,扣住命脉,挣扎也无从施力,更何况他身形还在这些人之下。
抬起眼回瞪邢雁鸿,少年咬紧后槽牙,手臂被施甄冥反扣,疼痛自骨缝里传遍全身,他敢确定,下一刻自己这个手臂就会被掰断,可他依然不松口,一句话像从嘴里嚼碎了吐出来。
“你做梦......啊——”
不出所料,施甄冥卸掉他一个胳膊,锥骨的疼痛打磨心脏,之后那条手臂就再也没有知觉。
“你们这群王八蛋整天就知道喝酒享乐,不就仗着家里有钱,要是和我一样,你们连我都不如!”少年破罐子破摔,破口大骂。
邢雁鸿被彻底激怒,周身发出的冰碴子冻人:“把他另一只手摁桌上。”
施甄冥照做。
只见邢雁鸿拔出他腰侧的刀,白光晃眼,这把刀沉,施甄冥试过,根本拿不动,至少有几十斤重,别说用他来砍手,就是剁骨都游刃有余。
邢雁鸿单手握刀,刀刃在少年纤细的手腕处比上一比,少年突然挣扎起来,可都是白费力气,刀刃冰凉对准他的皮肉,锋利无比,仅是碰上,手腕上已经流出一道血丝,密麻痛感顺血液传遍全身,他知道,刀起刀落不过眨眼,自己绝不可能完整地离开这。
又是白光闪现,邢雁鸿已经抬起刀,对准手腕,手臂发力,青筋暴露——
“三公子好兴致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观看~
第10章 玉美人
砍下去的刀将将落在少年手腕上,分毫之差,若非邢雁鸿及时收力,这手没剁下来也被震个残废。
众人本来玩性大发,谁知半途出来个搅事郎,都抬眼望去。
那人一身青衣裳自门口掀开珠帘走进来,腰侧的玉佩腰牌白皙光洁,清然脱俗,同这朱门酒肉格格不入,人如珠玉,面色白皙,气质坦荡。
在座的富家子弟眼睛都看直了,只觉搂在怀里的温软不过是些暗淡下贱货色,这来人才是妖精。
施葭铭从前不出门,整日待在施府里,除去府里的人,没什么外人见过他,一则是施恩择不准许他随便出门,二来他也不愿来回走动,跟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一样。可如今不同往日,施恩择赐他施家腰牌,封他药物采办一把手,可随意进出施府。
“哟,施二公子也来这烟花之地呢。”邢雁鸿在一众呆愣里显得从容,看见楚心乐,周身逼人的压迫感消散,轻佻模样又出现来。
听邢雁鸿这么一说,众位富家子才反应过来。
这原来就是施家的庶子老二?!那个施恩择醉酒与厨女生下的贱种。
侯营囡这肥猪爱玩,男女通吃,见施葭铭的模样,若有滋味地咂摸嘴,笑得肥肉乱颤,说:“原来是施二公子啊,幸会幸会,来来来,我们同你大哥是兄弟,按理说,你也该称我们一声哥哥,来坐,哥哥给你让位置。”
他说着把身边白嫩的姑娘推开,使尽力气去挪自己满身的肥肉,给楚心乐让个空,伸手拍拍一旁软垫,示意人坐过来。
包间不小,别说就这几个人,就算再来一堆那也照样能容纳,哪用侯营囡亲自给让出个空位呢。
邢雁鸿手里握刀,自楚心乐进门就只说了那么一句话。
其他子弟瞧瞧楚心乐,再瞧瞧施甄冥,心想施恩择宠幸那个厨女不是没有道理,这位施二公子,可当真是绝色。
施甄冥打见到楚心乐,气就不打一出来,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也不好直接破口大骂,只能将怒火化作利剑狠狠瞪向楚心乐。
楚心乐朝众人礼貌微笑,便乖顺听话地走过去,伸手摸上椅背,似有似无地蹭过侯营囡的手臂,刚想坐下,想起什么似的,又退回去,胆怯地看向施甄冥,说:“大哥应该不愿意我离他那么近,我还是坐这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