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里的摆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书案、两把椅子,还有一张窄窄的硬板床,上面胡乱堆叠着一床薄薄的旧棉絮。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从小窗映了进来,倒也十分温暖。
“终于到了,累死我了。”秋雨桐伸了个懒腰,在小床上坐了下来,“方才那人也没说,在什么地方吃饭啊?”
陆霄从包袱里拿出两张金黄的馕饼、一包切好的卤牛肉,又拿出一只鼓鼓的牛皮水壶:“师尊,凑合着吃一点吧。”
“你还带了干粮?”秋雨桐愕然道。
两人曾经在民间颠簸流离了好几年,秋雨桐生性散漫不拘小节,陆霄不得不养成了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习惯,如今这小子已经当了皇帝,这习惯居然还没变。
秋雨桐接过馕饼,咬了一小口。脆脆的,味道还不错。
他吃着馕饼,含含糊糊道:“霄儿,你说这徐大神医成亲,咱们应该准备点儿什么贺礼啊?”
“倒是忘了这茬。”陆霄沉吟了片刻,“要不,明儿去谷外采买一些?”
“不用那么麻烦。”秋雨桐摸摸下巴,忽然笑了,“我有个好主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窗边那张旧书案前坐了下来,像模像样道:“霄儿,给为师磨墨。”
终于可以让这个孽徒给自己磨一回墨了!
“好。”陆霄微微一笑,便站在书案旁,细心地磨起墨来。
秋雨桐提笔蘸墨,一鼓作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过了大半个时辰,天渐渐黑了,而他已经写了数十页宣纸的蝇头小楷。
陆霄略微有些疑惑:“师尊,你在写……剑谱?”
秋雨桐得意地笑了:“药王庄这位徐大神医虽然不会剑术,但却是个剑痴,喜欢收集各种名剑和剑谱。我就投其所好,送他一本朔雪城秋雨桐亲笔所着的孤本剑谱。霄儿,你说这份贺礼,够不够重?”
陆霄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师尊这法子甚好,这可是无价之宝。只是,朔雪城那位秋仙师数年前就已经飞升了,这墨迹未免太新了一些。”
秋雨桐挠了挠头:“这倒也是。”
陆霄拿起那叠宣纸,笑道:“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
秋雨桐盯着他,见他把纸张凑近了油灯,不由得紧张起来:“你想干嘛?可别点着了!我好不容易才写了这么多!”
“不会的。”陆霄仔细把纸张在油灯上翻来覆去地熏着,熏一小会儿又换一张纸,不多时,一叠雪白的宣纸便变得略微发黄,看起来十分陈旧。
秋雨桐拍手道:“这样就天衣无缝了!”
“其实内行也看得出来,但糊弄一下外行足够了。何况字迹本来就是真的,更加不好分辨。”
两人又忙活了一会儿,将宣纸用旧棉线细细订了起来,而后用一张墨蓝色的布巾,郑而重之地包起来,俨然一本价值连城的绝世剑谱。
“呼,累死我了。”秋雨桐往床上重重一倒,“这床好窄啊,咱们两个人可怎么睡?”
陆霄犹豫了片刻,从屋子角落抱了些干稻草,窸窸窣窣地铺在床前地面上,又脱了外袍铺在干草上:“我睡地上就行了。”
秋雨桐翻过身,趴在床上看着陆霄打地铺,忽然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徒弟已经是当皇帝的人了,放着大宁宫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跟着他跑到这破地方来受罪,吃干粮打地铺……
他琢磨着,渐渐有些睡意上涌,便随手扯下外袍胡扔在床尾,又扯松了内衫的领子,整个人努力往床里面靠了靠:“霄儿,你上来睡吧。”
陆霄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仿佛被狠狠烫了一下。
他极其仓促地垂下眸子,神色几乎显得有些狼狈了:“我,我就睡这里。”
“霄儿,你上来嘛,没关系的……”秋雨桐实在很困,但还想努力劝说两句,只是眼睛都睁不开了,声音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仿佛很委屈似的。
陆霄的呼吸沉重了一瞬,连身体都绷紧了。
“你……”他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睛,忽然一个指风弹熄了油灯,窸窸窣窣地躺进了稻草堆里。
“霄儿。”
“师尊,别说话了,我是不会上去的。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哦。”秋雨桐只得默默闭嘴了。
在陷入梦乡之前,他忍不住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寒毒发作昏迷的时候,这小子死活都要搂着自己一起睡,如今倒是装模作样地矜持起来,宁愿用稻草打地铺,也不愿和他睡一张床……看来这小子果然清心寡欲,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和别人亲近。
第31章
“唔……”秋雨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猛然被吓了一大跳,“霄儿?!”
陆霄一双漆黑的凤眸,在极近的距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师尊。”他陡然回过神来一般, 有些仓皇地垂下了眸子。
“你凑这么近做什么,吓死我了。”秋雨桐回过神来, 拍了拍胸口, 吁了口气。
“师尊昨晚翻了个身, 不小心掉下来了。”陆霄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对方腰上的胳膊。
“我掉下来了?”秋雨桐这才发现, 他并没有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而是在地上的稻草堆里, 整个人都蜷缩在陆霄怀中,一双冰冷的脚还紧紧贴着小徒弟温热的大腿,姿势简直不雅到了极点。
“……”他赶紧把脚收了回来,试图解释自己这种丢脸的行径, “呃,我睡糊涂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 只是这具身体原本就十分娇弱,中了寒毒之后更加畏寒, 总是不由自主地靠近热源。陆霄如今不喜欢和人亲近,昨晚还不乐意跟他睡一张床, 这小子不会生气了吧?
唉, 徒弟什么的, 果然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遇到打雷还会拖着枕头钻被窝,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叫师尊,哪儿像现在这么麻烦。
“嗯,我明白的,师尊在船上休息得不好,昨晚自然就睡得沉了。”陆霄却没有生气,还十分善解人意地给秋雨桐找了个台阶下,又仔细帮他拉拢了散乱的内衫衣领,“师尊,该起床了。待会儿咱们去庄子里瞧瞧。”
“哦。”
……
这一天是个艳阳天,春风拂面,万里无云,灵鹿谷中溪水潺潺,小鹿轻跃,一片生机勃勃。
往灵鹿谷深处走去,大片白墙黑瓦的连绵屋宇出现在眼前,看起来朴素而雅致,这便是药王庄的主宅了。
此时此刻,庄子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红绸灯笼,窗棂上也贴了大红喜字,一派喜气洋洋。
“师尊,如今临近喜宴,想来这位徐大神医,心情应该不错。”
“但愿如此吧。”秋雨桐叹道。
两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一路往庄子里走去,路上十分清幽,没遇见什么人。
忽然,一阵叽叽喳喳的低语声传来,秋雨桐脚步微微一顿:“霄儿,好像有人?”
回廊旁边有个巴掌大的小花园,花园的假山里,似乎有两个婢女正在聊天。
“云姐姐,这花样也太难绣了吧,我这手都被扎了好几针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抱怨道,“我真羡慕那位还没过门的庄主夫人。要论出身的话,她比咱们还差呢,只是一个孤女,怎么就能当上庄主夫人呢?”
“珠儿,你别瞎说,小心被人听了去。大庄主那天在崖壁上采药,不小心跌下悬崖,腿也摔断了,要不是被段姑娘捡了回去,说不准连命都没了。而且段姑娘温柔善良,人又长得漂亮,大庄主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我总觉得那个段姑娘,一个人住在崖底,有点来路不明……”小婢女讷讷道。
大婢女轻斥一声:“什么来路不明?我听陈姨说,这位段姑娘的爹娘,是一对私奔的小夫妻,怕被家里人找着,所以才在崖底搭了个茅屋,生下了段姑娘。只是段姑娘可怜,爹娘早早地就死了,留她一个人挨日子。还好,好人有好报,她救了大庄主的命,大庄主又喜欢他,也算是一段天赐的好姻缘。”
“云姐姐,大庄主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这位段姑娘呀?”
“你想想,大庄主性情孤僻,为了不委屈这位段姑娘,专门让二庄主帮忙操办喜宴,请了许多大能修士前来,就是为了给段姑娘面子。”
“唉,也是。可我总觉得,段姑娘她……”
“哎哟,我的珠儿啊,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对了,你知不知道,这次二庄主替大庄主操办喜宴,都请了哪些人?”
“我听说,已经请了朔雪城、北海剑派、南山寺的掌门人,对了,还有玉琴宫宫主……云姐姐,你说那些修士大能们会来吗?”
“当然会来。我听张大管事说啊,那个什么千年难遇的’血狱秘境’,很快就要开了。这些大能修士们出入秘境,肯定要准备一些救命的灵丹妙药,那可不得来咱们药王庄?”
“嗯嗯,云姐姐说得是。”小婢女压低了声音,“据说朔雪城来贺喜的客人,是那位翠屏峰主桑灵溪?我听说啊,他长得可俊了,嘻嘻嘻。”
“你就发花痴吧。我上次帮张大管事整理喜帖回执,朔雪城那边,除了翠屏峰主桑灵溪之外,那位傲雪峰主白寒渊也会来。”
“哇,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冷傲美男子。我知道了,云姐姐就喜欢这种冷冰冰的类型,对不对?”
大婢女恼了:“去你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胡说八道的小蹄子!”
“哎哟,云姐姐生气啦,哈哈哈哈哈,别挠我痒痒啊……”
“哼哼,看你还敢胡说?”
“救命啊,救命啊……”
两个婢女说着说着,似乎打闹嬉戏起来。
秋雨桐和陆霄在回廊里,听着她们打打闹闹,陆霄低声道:“这么说,你那位二师兄也会来?”
“嗯,我也没想到他会来。”秋雨桐也有些惊喜,“二师兄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
他这位二师兄白寒渊,天生一张冰块脸,老是被三师兄说几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但其实为人极好,剑术又高,只是看着有点儿吓人。
两个婢女打闹了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地八卦起来。
“哎,听说北海剑派特别霸道,和朔雪城、玉琴宫、南山寺全都有仇。云姐姐,你说他们不会在喜宴上打起来吧?”
“自然不会,那些什么仇啊怨的,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谁还在乎啊?这些年不是清清静静的嘛,也没见谁和谁打起来。”
“嗯,也是。”小婢女轻声哼起了歌谣,“天之南,海之北,朔雪城下玉琴摧……玉琴摧,不可追,昔日仙尊今是谁?”
“你在唱什么?!”一个年轻人快步走进小花园里,厉声喝道。
两个婢女吓了一跳,赶紧跪了下去:“二庄主!”
徐冬青拧紧了眉毛:“我早就说过了,不许在庄子里唱这些无聊的歌谣,更不准在背后编排朔雪城的事!谢城主神仙一样的人物,是你们能够编排的吗?!”
秋雨桐在回廊里听着,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上次元宵节在醉仙楼吃饭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位药王庄的二庄主,大约是掌门师兄的众多崇拜者之一,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小婢女战战兢兢道:“婢子不敢了。”
“这次就算了,下次决不轻饶。”徐冬青哼了一声,抬头望见了回廊上的秋雨桐和陆霄,不由得愕然道,“……是你们?”
秋雨桐走上前去,笑道:“是我。”
陆霄也微微点了点头:“二庄主,你好。”
徐冬青又惊又喜,上前拉住二人的手:“童公子,萧公子,你们怎么来了?上次京城一别,我时常想念你们。”
“二庄主,是这样的,”秋雨桐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有点事情,想求见大庄主,顺便也给大庄主贺喜。”
“你找我哥哥啊。”徐冬青了然地点了点头,“是不是身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的情况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我哥哥什么病都能治,只是……”徐冬青挠了挠头,“他脾气有点古怪,治病得看有没有缘分。童公子,如果你有个引荐人就好了。”
“呃,是朔雪城的翠屏峰主桑灵溪,他介绍我来的。”秋雨桐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把三师兄搬了出来,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徐冬青睁大了眼睛:“你认识朔雪城的人?上次在酒楼的时候,你怎么没跟我说?”
秋雨桐轻咳一声:“这个,也没有必要大肆宣扬吧。”
徐冬青点了点头:“也是,谢城主一向低调,定然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议论他们。”
这徐冬青本就十分豪爽好客,此时听说二人认识朔雪城的人,更是极其热情地引着二人往前走去:“走走走,既然有翠屏峰主桑灵溪引荐,我这就带你们去见哥哥!”
药王庄占地数十顷,三人一路行来,只见处处白墙黑瓦,竹林森森,十分雅致。
不到片刻,徐冬青便带着二人进了一处小院,在一间书房前停了下来。
“我哥哥不喜欢见生人。”徐冬青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他一般正在书房里读药经,我先进去跟他说一声,二位暂且在院子里等等。”
秋雨桐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二庄主了。”
徐冬青进去之后,陆霄有些淡淡的不悦:“这位大庄主好大的架子。”
秋雨桐安抚道:“咱们是来求医的,况且人家有真本事,等一等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