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桐冷冷道:“空口无凭,我为什么要信你?”
“你信不信,都无所谓。”陆炎德笑了笑,“对了,他是不是还跟你说,因为先皇殡天,三皇子又战死白芦荡,江氏整个人都发了疯,亲手掐死了十一皇子?”
“陆炎德,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秋雨桐心中一阵烦躁。
“那本王就告诉你,江氏的大儿子,三皇子陆霖,是陆霄送进白芦荡的。而江氏的小儿子,十一皇子陆雯,是陆霄当着江氏的面,亲手掐死的。”陆炎德轻声道,“那个时候,他已经大权在握,陆霖和陆雯,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威胁……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这些事情,他告诉过你吗?”
“……”秋雨桐没有回答,他轻轻抿了抿唇,脑子有些乱。陆炎德说的这些事情,和过去陆霄告诉他的,完全不同。
他定了定神,才道:“陆霖和陆雯人都死了,自然随你胡说。”
陆炎德微微一笑,此时此刻,他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几分过去的王爷气概:“秋仙师,本王过去以为,陆霄做事如此心狠手辣,却偏要装出一副伪善的样子,只是想要欺世盗名。不过……本王如今有了其他想法。”
他盯着秋雨桐,缓缓道:“他只是想在你面前装样子而已。”
秋雨桐蹙起眉头:“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装样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是什么性子,难道我还不明白?”
“秋仙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陆炎德上上下下打量着秋雨桐,忽然玩味一笑,“而且,你如今这副羸弱模样……估计再合他意不过了。”
他那种古怪的目光,看得秋雨桐心里极其不舒服,仿佛一条湿漉漉的舌头,从身上缓缓舔过。
秋雨桐拧紧了眉毛,还想问些什么,陆炎德忽然闭上眼睛,而后牙关用力一咬!
随着这狠狠一咬,这位曾经风光无比的晋王,喉咙发出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嘴角缓缓流下一道殷红的血迹,头无力地垂下去。
他咬舌自尽了。
秋雨桐闭了闭眼睛,感到天地之间,有种极其玄妙的感觉——这具肉身的因果,终于了结了。
按理说,因果已了,他应该感到十分轻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很乱。
或许,因为体内的冰蚕碧血蛊;或许,因为陆炎德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陆霄到底……
秋雨桐摇了摇头,竭力不去胡思乱想,转身走出了水牢。
这个时候,几名狱卒终于发现陆炎德自尽了,天牢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犯人自尽了!”
“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啊?!”
“公子……”
秋雨桐没理会他们,缓缓走出了大理寺。
外面刚刚入夜,天上飘着细碎的小雪。
陆霄静静地站在大理寺门外的雪地里,手里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一身墨色,长身玉立。
他看见秋雨桐出来了,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师尊。”
秋雨桐忽然有股冲动,很想问一问这个小徒弟,老皇帝到底是怎么死的?陆霖和陆雯,又是怎么死的?而晋王陆炎德,究竟有没有意图弑君?
他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开不了口。
陆霄脱下自己的墨色暗金九龙纹披风,仔细给他披上了:“走吧,这里太冷了。”
秋雨桐低着头,看着他给自己系披风带子,没有说话。
这双系带子的手,修长稳定又非常灵活,指腹覆盖着一点薄茧。秋雨桐也知道,这双手可以挽三石硬弓,百里穿杨,箭无虚发。
“是不是陆炎德说了什么?”陆霄了然地笑了笑,“将死之人,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只当笑话听听罢了。”
秋雨桐抿了抿唇:“嗯。”
陆霄给他掖了掖披风的玄色毛领:“师尊,明天我们去乌叶林打猎,好不好?最近下了几场大雪,那边好多狍子和雪兔,全都出洞了,热闹得很。”
“以后再说吧。”秋雨桐略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告诉陆霄,“霄儿,我正想同你说,我……我想去白州寒鸦渡,去那里的药王庄一趟。”
第29章
陆霄正仔细给他掖毛领的手, 陡然顿了顿。
过了片刻,陆霄才涩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要走了。”秋雨桐实在有些内疚,但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他飞升前承诺过陆霄, 要一直陪着他,要为大陈朝祈雨祈雪, 保佑民间风调雨顺……结果他没能做到。
而如今他刚刚回来没多久, 又要走了。
陆霄沉默不语, 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狠狠捏紧了那昂贵的玄色毛领,手背青筋根根绽起。
秋雨桐见他不吭声, 又解释道:“霄儿,我这一走, 也不是不回来了。我只是想去药王庄求医,这具身体先天不足,之前又在慎刑司挨了……”
他看了一眼对方的神色,没忍心继续说下去。
陆霄的薄唇轻颤了一下, 艰难得几乎开不了口:“我……”
秋雨桐看着他那个样子,实在说不出“其实那个时候, 我还中了寒毒”,只能勉强安慰道:“如今想来, 我之前做的那些事,也有许多不妥的地方, 比如瞒着你, 比如弄断了夜雨……霄儿你不必太过自责。”
陆霄低垂着睫毛, 过了许久才哑声道:“有多疼?”
秋雨桐愣了愣,而后才意识到陆霄指的是挨板子的事,便随口道:“呃,也还好,不是特别疼。”
其实吧,还真挺疼的。不过身为一名代表绝对武力的剑修,挨几下板子就呼天抢地的,那也太丢人了。再说了,也没必要让这个小徒弟更加内疚了。
陆霄轻声道:“你又在骗我了。”
“……”秋雨桐着实有些无语,悲催地挨了八十板子不说,还得煞费苦心地安慰这个打他的孽徒,结果人家还不信!
到底要他怎样啊!
但是看着陆霄那副样子,他又实在发不起火来,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只是一开始有点疼,后来机缘巧合,这具身体的灵窍忽然打开了,就不太疼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你打通了灵窍?”陆霄猛地抬起头,“你又可以修道了?”
“嗯,所以说凡事祸福难料,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天地万物自有因果,你也不用太过愧疚了。”
陆霄喃喃道:“天地万物,自有因果……”
秋雨桐顿了顿,又道:“本来,我还以为这具身体没法开窍,只能回朔雪城重塑肉身,那才叫一个疼呢。如今这具身体已经开了灵窍,又了结了原身的一段孽缘因果,我只要去药王庄易经洗髓,将这具身体内部多年的沉垢洗涤干净,就能重新走上证道之路了。”
还可以顺便把寒毒给治了。
陆霄怔然望着他。
秋雨桐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这小徒弟的头发,柔声安慰道:“不过,即便我要再证大道,那也得很长时间,不会很快就飞升的。”
这小子没事儿长这么高干嘛?!一直抬着胳膊好累的。
“嗯。”陆霄轻轻低下头。
……
秋雨桐勉强夹起一筷子豆腐,放进嘴里,心中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这道菜,还是咸了。
眼前这一大桌子晚膳,四荤四素,奶汁鱼唇、花鼓鸭掌、桃仁鸡丁、绣球干贝、莲蓬豆腐、鲜磨菜心……就没有一道菜,能够入口的。
陆霄这小子,难道不小心打翻了盐罐子吗?!
“……”秋雨桐抿了抿唇,有点想吐。
他看了一眼旁边魂不守舍的陆霄,还是勉强把嘴里的咸豆腐咽了下去。
秋雨桐咽下豆腐之后,迅速喝了口茶水,将嘴里的咸味儿冲淡了,又略微清了清嗓子,才道:“霄儿,我洗髓之后,一定会回来的。上一次我修道整整两百年,方得飞升,这一次,我应该可以陪着你很长时间。”
陪着你走完整个人生。
“很长时间?”陆霄轻声道,似乎听明白了秋雨桐的意思。
一辈子,可也只是他的一辈子。
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的一辈子,短短几十年,稍纵即逝。
不过是大能修士一生之中的,一点涟漪。
陆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听说,修真界岁月绵长,很多修士都会有共同修行的道侣。”
他顿了顿,才勉强继续说下去:“师尊,你以后也会有……道侣吗?”
“道侣?”秋雨桐愣了愣。
他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敢情陆霄是担心自己万一找了个道侣,就不搭理他这个小徒弟了?
道侣么,确实很多修士都会找一个,毕竟修士生命绵长,偶尔也会感到寂寞,而且有的修行方式,双修还可以提高修行的速度,比如——风月道。
只是秋雨桐修的是剑道,剑修大多**淡薄,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道侣这回事。
秋雨桐许久没有回答,陆霄忽然难以忍耐一般,猛地抬起头,漆黑的凤眸直直望着他:“师尊,你想过找一个道侣吗?”
秋雨桐犹豫了一下:“还没有想过。”
“还没有?那就是以后会有了?”陆霄紧紧盯着他,逼视一般。
秋雨桐哭笑不得:“怎么,怕我给你找个师母啊?我如今刚刚重生回来,又要易经洗髓,没功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样吧,我答应你,我易经洗髓之后,回来当陈朝国师,期间也不找道侣。”
陆霄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
之后的几天,陆霄的话少了许多,心情似乎也一直不大好。
秋雨桐琢磨着,自己体内的“冰蚕碧血蛊”,一时半会儿不会发作,易经洗髓也不用着急,而且元宵节在醉仙楼的时候,那位药王庄的少庄主也说了,药王庄的喜宴是三月份,去早了遇不到三师兄,没有三师兄的引荐,那位药王庄的大庄主也未必肯帮他。
要不,在大宁宫多留一段日子吧,顺便哄哄陆霄这小子。
既然打定了主意,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秋雨桐便努力陪着陆霄划船、赏雪、下棋、舞剑……但他总是忍不住惦记着药王庄的事,老是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秋雨桐的心不在焉,陆霄也看在眼里,只是经过了之前的一番谈话,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底。
皑皑冬雪渐渐融化,湖边柳条吐出新绿,又是一年春来到。
“叽叽喳喳……”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婉转的燕子啼鸣,秋雨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闻到一股桂花糕的甜香味儿、
他吸了吸鼻子:“霄儿?”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
“……霄儿?”
秋雨桐稀里糊涂地撑起身子,又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桌上放着早膳,还有一个包袱,包袱旁边放着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看起来有点眼熟。
秋雨桐微微一愣,翻身下床,拿起那件东西。
这是一块十分精致的墨玉令牌,足有半个手掌大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九龙夺珠的繁复图纹。
这块墨玉令牌,前些天在龙门大街上,他曾经见陆霄拿出来过,金吾卫的千户长一见令牌,立刻变了脸色,恭敬到了极点。
秋雨桐意识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又打开了旁边那个包袱。包袱里面是两套衣衫、一大盒桂花糕、一叠厚厚的银票,还有一包金叶子。
“这小子。”秋雨桐放下包袱,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陆霄终于想明白了,愿意让自己走了。
秋雨桐垂眸望着包袱里的东西,心情十分复杂,略微松了口气,但又有点淡淡的惆怅。
小徒弟长大了,不再依赖他了。
仿佛一只幼鹰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双翼翱翔天际了,而他这只两百岁的老鹰只能独守空巢,凄凄惨惨戚戚。
去他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秋雨桐忍不住失笑地摇了摇头。
他想了片刻,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块龟壳放进包袱里,又给陆霄留了一封书信,写明自己洗髓之后,一定会回来。
……
秋雨桐拿着陆霄留下的那块九龙墨玉令牌,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出了大宁宫,又出了京城。
他背着小小的包袱,步履轻盈地走在城郊小道上,肚子忽然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这具身体又饿了。
秋雨桐无奈地摸了摸肚子,他如今没有辟谷,这具身体又十分娇气,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少,可是这城外全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哪儿来的饭庄啊?
包袱里那盒桂花糕,他也早就吃完了。
秋雨桐踮起脚往四周眺望,只见远远近近都是些农田,如今刚刚开春,田地里只有一些零星冒头的嫩绿小苗,也没有什么瓜果可以摘采。
“唉,怎么什么都没有啊……”他摇了摇头,勉强忍着肚饿,无精打采地继续往前走。
他又走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山渐渐笼罩在一片雾一般的黛色之中。
就在这时,远远地迎面走来一名农妇,背着一筐黄橙橙的脆梨。
秋雨桐眼睛一亮,赶紧招呼道:“那位大姐,请留步。能不能卖几个脆梨给我?喏,我这儿有……嗯,有这个。”
他翻了翻包袱,直觉那叠一张五千两的通兑银票似乎面额大了点儿,便递出了一小片薄薄的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