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垂眸静静看着他吃,长年紧绷的唇角,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
两人正用着早膳,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张德福在门外低声道:“陛下,许指挥使求见。”
陆霄手上微微一顿:“师尊,你慢慢吃,我先去处理一点事情。”
“你去吧,不用管我。”秋雨桐点了点头,也没太在意,不过是些无聊的政事罢了。
陆霄又给秋雨桐夹了一块桂花糕,这才起身去了外间。
外间的门轻响了一声,似乎有人进来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点武将特有的杀气:“微臣许长春,参见陛下。”
许长春?这不是以前燕王府里的侍卫统领么,看来也升官了。
秋雨桐如今开了灵窍,耳目比以前灵敏了不少,陆霄和许长春在外间压着声音说话,他也能隐约听到一些。
许长春道:“陛下,事情已经办妥了。”
陆霄低声道:“可有遗漏?”
“回禀陛下,晋王府上下,共计一百三十五口,老弱妇孺无一遗漏,已经全部下狱。”
“陆炎德怎么样?”
“他一直喊冤,还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微臣已将他单独囚禁在水牢。”
“喊冤?”陆霄似乎笑了笑,“昨晚那八名刺客,每个人的长剑之上,都刻着晋王府的字样,他还有脸喊冤?”
秋雨桐吃着糕点,心中忍不住有些犯嘀咕。
行刺皇帝,这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晋王好歹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如此疏忽?刺客的武器上面,竟然刻了晋王府的字样?
他又转念一想,晋王这老小子,明明知道陆霄之前有些怨恨自己,还派了个这般模样的“雪容公子”进宫当卧底,可见不是什么聪明人,做事疏忽也属正常。
北海剑派那个屠无畏也是脑子进了水,居然找了晋王这么个蠢货,让他找什么龟壳。
唉,说起来,那块龟壳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掌门师兄见多识广,或许会知道。
想到掌门师兄,便想到朔雪城,秋雨桐忍不住又是一阵郁闷。
如今他虽然开了灵窍,可是又中了寒毒,人间界的大夫根本没办法,三天两头就要发作一番,实在是十分难熬。
对了,之前听药王庄那个徐冬青讲,他哥哥徐秋石要办喜宴,三师兄可能会去药王庄贺喜。
药王庄位于白州寒鸦渡口,距离京城只有七八百里,坐马车的话,只要三四天功夫……
秋雨桐正沉吟着,陆霄已经打发了许长春,走进卧房内间。
“怎么了?想什么呢?”
秋雨桐回过神来,随口问道:“你把晋王抓起来了?动作挺快的嘛。”
“嗯。”陆霄点了点头,“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免得他跑了。”
秋雨桐有些疑惑:“我方才听你们说话,这晋王也是奇怪,居然在刺客剑上刻了晋王府的字样,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陆霄的表情略微不自在了一瞬,而后笑道:“是啊。或许他觉得这次行刺十拿九稳,所以才这么嚣张。”
秋雨桐想了想,又道:“晋王府一百三十五口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陆炎德凌迟,府里十二岁以上的男丁,全部处死。其余的妇孺,流放塞北采石场。”陆霄淡淡道。
“这样啊。”秋雨桐点了点头。
虽然确实残酷了一些,但是刺杀皇帝,本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陆霄肯放过妇孺,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陆霄在桌边坐了下来,又夹了一筷子鸡丝给他:“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尝尝这个。对了,待会儿我带师尊去碧荷湖划船,好不好?”
秋雨桐没有回答,他略微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霄儿,我想去见晋王一面。”
陆霄蹙起了眉头:“你见他做什么?”
秋雨桐叹道:“我这具身体沾了因果,必须去了结一番。”
说到这里,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霄儿,之前一直没跟你讲,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来的。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飞升了,可是一睁眼,又在皇宫里面,而且已经过了整整五年。”
他顿了顿,又讷讷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在……那个笼子里。”
陆霄淡淡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原来如此。师尊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回来。”
秋雨桐眨了眨眼睛,他虽然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但此时也能感觉到,陆霄似乎很不高兴。
是了,这小徒弟之前一直怨恨自己,恨自己不守承诺,没有一直陪着他。
秋雨桐想了想,还是试图解释一下:“霄儿,我曾经答应过,要一直陪着你,这件事情是我食言了。你之前怨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也没想到,会那么快就飞升了。我回来之后,一直瞒着你,还想偷偷拿走夜雨,是因为我得回朔雪……”
“别说了!”陆霄粗鲁地打断了他。
陆霄很少直接打断他的话,秋雨桐不由得愣了愣。
陆霄勉强笑了笑,似乎不愿多聊这个话题:“这些都不重要,师尊回来就好。”
见陆霄没有深究他那些装模作样的丢脸事,秋雨桐暗暗松了口气,转移了话题:“我占了雪容的身体,就背负了他的因果。而晋王陆炎德,就是他最大的因果,所以我必须去见陆炎德一面。”
“我明白了。”陆霄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又道:“陆炎德如今受了刺激,有些疯疯癫癫的,他如果说了些什么,师尊千万不要听信。”
秋雨桐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28章
大理寺天牢, 阴暗而潮湿。
这里的空气,仿佛永远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而这霉味之中,又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长长的走廊两侧, 点着几柄火把,昏暗的火光映照在粗糙的花岗岩墙壁上, 影影绰绰, 阴森森的。
最里面的一间水牢, 不时传来沙哑的嘶吼声。
“陆霄那个贱种,竟然诬陷本王!他一个奴婢生的贱种, 凭什么坐那个位置,凭什么?!”
秋雨桐的脚步微微一顿, 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引路的狱卒讪笑了一下:“这人过两天就要凌迟处死,已经吓得疯了。”
“嗯。”秋雨桐点了点头,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心中十分不快。
陆霄的亲生母亲是个浣衣监的宫婢, 在大宁宫无数的妃嫔美人中,低微得如同一粒尘埃。她偶然被喝醉的老皇帝, 在御花园假山里临幸了一次,七个月后便生下了一个早产儿, 那就是陆霄。
这个可怜的女子,产后一直缠绵病榻, 又被宫人们排挤, 没拖两年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 孤苦伶仃的小陆霄被皇贵妃江氏收养,只可惜江氏也并不是什么善茬,在江氏院子里那几年,小陆霄受尽了各种非人的折磨。
晋王和先皇,乃是一母同胞,都是太皇太后嫡出,自然瞧不起陆霄这种宫婢的儿子。
虽然这么多年,陆霄从来没有详细讲过他那些童年遭遇,但从小陆霄身上那些交错的烫伤和鞭痕,一直到如今陆炎德崩溃之后肆无忌惮的辱骂,秋雨桐几乎可以想象到,陆霄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心中一阵难受,闭上眼睛稍微定了定神,才继续沿着长廊走了下去,在水牢门外站定了。
透过一道道胳膊粗的木柱,可以看见水牢正中是一个丈余见方的水池,晋王陆炎德双手被铁链吊在天花板上,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冰冷的水里,身着囚衣披头散发,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狼狈到了极点,完全没了当初的光鲜模样。
即便如此狼狈,他仍然声嘶力竭地辱骂着:“陆霄这个贱种!千刀万剐的贱种!”
秋雨桐忍了忍,对狱卒道:“开门。”
狱卒为难道:“公子,这不大好吧……陛下说了,要以公子的安全为重。”
“他这个样子,伤不了我。你在走廊那头候着便是。”
狱卒犹豫了片刻,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公子,小的在那头等着。就一刻钟。”
秋雨桐点了点头,走进水牢。
他站在水池旁边,垂眸望去:“陆炎德。”
陆炎德停止了叫骂,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秋雨桐,哑声道:“是你?”
“是我。”秋雨桐静静看着他。
陆炎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忽然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竟然还有脸来见本王……”
他说着说着,陡然激动起来:“你这个贱人,你是不是早就跟陆霄串通好了?一起陷害本王?是不是?!晋王府上上下下一百三十五口,你们,你们连两岁的稚儿都不肯放过,都要一起流放采石场……”
“你意图弑君,本来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妇孺流放塞外采石场,已经是网开一面。”秋雨桐淡淡道。
“意图弑君?本王意图弑君?哈哈哈哈哈哈……”陆炎德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秋雨桐蹙眉道。
“雪容啊雪容,你是装不懂呢,还是真不懂?”陆炎德低声嘶吼道,“这他妈都是陆霄那个贱种给我下的套!这一切都是那个贱种做的!那个下贱的狗杂种!!”
他整个人几乎癫狂了一般,满嘴都是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一会儿骂陆霄是下贱的狗杂种,一会儿骂秋雨桐是万人骑的表子。
秋雨桐低垂眸子,任他辱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炎德连嗓子都骂哑了,才不得不住了口。
他呆呆望着秋雨桐,过了片刻,两道眼泪忽然流了下来,颤声道:“雪容,就算本王求你了,救救本王,好不好?”
秋雨桐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雪容为什么要救你?”
他这话里的“雪容”,自然指的是死去那位“雪容”,只是听在陆炎德耳中,变成了自称。
“你忘了吗?是本王把你从勾栏院里赎出来的。不然的话,你一个清倌人,被曲家那两个变态兄弟买下了初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本王的!”
秋雨桐心中一阵极度的厌恶,连话都懒得说了。
陆炎德苦苦哀求了秋雨桐许久,各种涕泪横流伏低做小,秋雨桐丝毫不为所动。
陆炎德喘了几口气,神色愈发绝望,忽然哑声吼道:“你以为本王死了,你就能跟陆霄逍遥快活了吗?别忘了你身上的寒毒!冰蚕碧血蛊,世间无人可解,屠仙师已经走了,你也得陪着本王一起死!”
秋雨桐心中暗叹,忍不住摇了摇头:“雪容是为了救你,才抢着服下了冰蚕碧血蛊,你就这么希望雪容死?”
陆炎德狞笑一声:“你这种身份,能够陪着本王去死,是天大的福气。若不是本王,你早就被曲家兄弟玩死了,还能有今天?”
秋雨桐看着他那张毫无悔意的脸,心中忽然为那位雪容公子一阵难过。
“其实,他也没能熬到今天。”秋雨桐轻声道,“他早就死了。在进宫的第一天,他就死了。”
陆炎德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小雪容啊,你是疯了吗?”
秋雨桐轻轻扯了扯嘴角,漆黑的眼珠里却毫无笑意:“陆炎德,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你什么意思?”
“六年前,你在乌叶林猎场吃的亏,全都忘了?”秋雨桐盯着他,声音又轻又缓,“我记得,那一剑,把你吓得屎尿齐流,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陆炎德的笑容凝固了。
他呆呆望着秋雨桐,仿佛见了鬼。
过了许久,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秋雨桐明明已经飞升了……”
秋雨桐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你……”陆炎德涩声道,“你真的是秋雨桐?”
“你说呢?”秋雨桐反问道。
陆炎德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我就觉得你有点古怪……你,你为了陆霄,又借尸还魂回来了?怎么,你的徒弟扳倒了我,你来看笑话了?”
“我没那么无聊。”秋雨桐摇了摇头,“我今天来到这里,是代替雪容,来见你最后一面。我要用他的这双眼睛,替他看看你最后的样子,为他了结这段因果,让他能够顺利地进入轮回。”
“因果,因果……”陆炎德喃喃念了几遍,忽然顿了顿,又道,“秋雨桐,那你和陆霄,又是什么因果?你这么帮着陆霄,到底是了为什么?”
秋雨桐微微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
过了片刻,他才迟疑道:“自然因为他是个好皇帝,是我的好徒儿。”
陆炎德忽然怪笑了一声:“好皇帝?好徒儿?秋雨桐,你知不知道,我那皇兄是怎么死的?”
“他自缢而亡,天下皆知。”
“不,今天本王就告诉你,”陆炎德盯着秋雨桐,一字一顿道,“我那位皇兄,是被他的亲儿子陆霄,亲手用一张三石的硬弓……活活绞死的。”
“你说什么?”秋雨桐愣住了。
“你不信?当时,我就躲在侧殿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皇兄一直苦苦哀求那个贱种,可他根本就不为所动……那张硬弓的弓弦,发出的那种吱吱吱的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个贱种绞死皇兄之后,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他对外面那些人说,皇兄自缢殡天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很,还很沉痛,一点都没有颤抖。秋雨桐,他是不是也这么对你说的?你真的觉得,自己了解这个徒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