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线依旧是凌燃安排的,才走半日杨安宁就发现回时的路线与来时的路线不同。
凌燃陪杨安宁坐在车厢里。来的时候他不敢进车厢,杨安宁也不允许他进车厢,那时杨安宁的身边有“阿宁”,把他视为洪水猛兽;回去的路途上“阿宁”已经不在,只剩他能陪在杨安宁的身旁,虽然杨安宁仍旧不肯原谅他不肯接受他,可与来时相比已不知是好了千倍万倍。
“这不是来的时候我们走过的路。”杨安宁说:“你要带我去哪?”
“这是去弋城的路。”凌燃拿起一个李子,一切两半取出果核后递给杨安宁,“会比来的时候走的路远一些。”
杨安宁没接,问:“为什么不走一样的路?”
凌燃拉过杨安宁的手,把李子放到他的手心里,说:“回到折柳山庄,你有柳三折,有乔大声,有折剑山庄的老老少少,但回去的路上只有我和你。安宁,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只有我们二人,哪怕多一时多一刻。”
杨安宁低头看着切好的李子,李子肉水汪汪的,看上去很是诱人。杨安宁拿起一半,把另一半递还给凌燃,问:“要多久才能回折柳山庄?”
凌燃盯着半个李子很开心,这么多年了,这半个李子是杨安宁主动给他的第一样东西,虽然李子是自己切的,可他仍觉得这半个李子值得找个盒子保存起来。
凌燃不自觉地笑起来,说:“如果不作停留,大约两个月我们便能返回折柳山庄;若是你想多看看多逛逛,那时间便说不准了。安宁,你说过你想到江湖里走走看看,这次难得有机会,我带着你逛一逛江湖可好?”
杨安宁有几分心动,可最后他仍是拒绝了。
“不必了,我已过了那个爱寻热闹的年纪。”
凌燃倾身上前坐到杨安宁身边,杨安宁下意识地向角落靠了靠。
杨安宁还是会怕凌燃。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一些细微的动作表情总是在不经意间显示出杨安宁对凌燃的畏惧。杨安宁的疯病确实已经好了,可十二年的时光却在他的身体里留下磨灭不掉的印记,这种印记渗入血液侵入骨髓,它们是一种本能,是“疯子”杨安宁留给“正常人”杨安宁的无法丢弃的礼物。
凌燃自然不敢奢求杨安宁如十二年前那般对他,杨安宁肯让他坐在身边对他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凌燃说:“我们不必刻意去找江湖。弋城有个藏剑山庄,虽然跟你的折柳山庄一样都是山庄,藏剑的山庄的名号可比折柳山庄响上许多。藏剑山庄是铸剑世家,每年去山庄求剑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有些是真侠士,有些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在弋城总能听到一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我们这次便去见识一下。”
杨安宁吃掉李子,抓起案几上的手巾把手擦干净,抬眼看向凌燃。
“凌燃……”
凌燃打断杨安宁的话:“叫我阿宁,安宁哥哥,我不想听你叫我凌燃。”
“你……”杨安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说:“你是阿宁,可你也是凌燃。”
凌燃轻笑一声,说:“如果可以,我巴不得只做阿宁。做凌燃有什么好?凌燃差点害死你,凌燃还逼疯了你。”
杨安宁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话题,提起这些杨安宁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不提?”凌燃说,“以前我不敢提,是因为你生病,安宁,我恨不得你时时刻刻在我耳边提醒我,我恨不得你天天拿这个敲打我,你要让我知道我是多么卑劣的人,你要让我知道我欠你的,你要让我知道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凌燃!”杨安宁喝断他,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凌燃却不依不饶:“你过去了吗?安宁,我过不去,除非你能先过去。”
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杨安宁才开口:“我过不去,我忘不了,我永远没法原谅你。”
凌燃扯扯嘴角,说:“你不用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但是我可以用一辈子补偿你。”
杨安宁撇过头不再看他。
“藏剑山庄的少庄主跟我有几分交情,我们可以在他那多逗留些时日。你病好的事情我让人通知了张谦,他也会赶来跟我们会合,帮你再诊察一番。你在地牢里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我怕对你身体有碍。”
凌燃突然转变了话题。
“弋城有不少山水美景,那里山清水秀、洞奇石美,与你之前见过的景色十分不同。到了弋城,我们可以多出去逛逛。”
“阿宁……”杨安宁很无奈。
凌燃将臂肘撑在腿上,单手托着脸,说:“安宁,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不想说话就不说话,我说的话你若是不想听就不必听,你打我一下骂我一句都可以,我保证不再出声。”
杨安宁说:“何必呢……如今这般相处,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吗?”
“有。”凌燃将车厢后方的卧榻铺好,“你觉得没必要,是因为你不知道过去十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对我来说,只要能陪着你,一切就都有意义。安宁,你累不累?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
杨安宁只能长叹一口气,到车厢后方闭目躺好。
67.
杨安宁虽然闭着双眼,可他并没有睡着。
恢复神智以来,他一直在思考自己与凌燃的关系。
杨安宁疯了十二年,但即使是个疯子,他也把折柳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柳三折已经长大,折柳山庄不再十分需要他。杨安宁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家人也只得柳三折和乔大声二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只有凌燃是他生命中不能估量的变数。
最初,杨安宁以为凌燃会是他一辈子的伴侣,凌燃爱他敬他依赖他,而他对凌燃除了爱人之间的温情,更多了些怜惜与爱护。他把自己最真诚的心、最诚挚的情全部送给了凌燃,凌燃却弃之敝履,毫不留情地将他们踏的粉碎。
到了现在,杨安宁已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颗完整的心、一份完整的情可以送出去。他仍是爱着凌燃的,如果不是因为还爱着,“阿宁”就不会陪伴他整整十二年;可他也是怨着凌燃的,凌燃打破了他对爱情的所有期盼,让他不敢再去相信真情。
凌燃的悔过他看到了,可他不相信。
当初凌燃也是一副深情的面孔,没有丝毫破绽。
他太会演戏了。
凌燃今日的幡然悔悟,谁能保证不是另一场大戏的序幕呢?
杨安宁不敢再把自己交给他,也不会再把自己交给他。
杨安宁从来都对凌燃的死缠烂打无力抵抗,但他至少能够保证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十万大山里的种种往事仿若昨日,十二年的浑浑噩噩仍在心间,短暂的甜蜜换来的却是长久的伤痛,杨安宁痛怕了。
68.
马车在官道上走了七天。
期间他们走走停停,到了晚上就在驿站住下。
凌燃依旧每天晚上为杨安宁熬药,自从出了折柳山庄,杨安宁的药除他以外就没有他人经手过。
弋城是一座很热闹的城镇,城门口等待入城的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排着队,没有喧闹。
马车停在城门外的空旷处,凌燃对杨安宁说:“我们在此稍候,范瑜会来带我们进城。”
顿了一顿凌燃对杨安宁解释道:“范瑜就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我们在弋城就借住在他的别院里。”
杨安宁问:“方便吗?”
凌燃说:“方便,他欠我人情。”
一路走来,杨安宁见识到了凌燃口中的“山清水秀、洞奇石美”,他第一次看到了“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是一种什么样的美景,弋城的山水果然与他以前见过的都大不相同。
杨安宁撩起帘子,从窗口向外看去,人群中有带着斗笠别着宝剑的青衣剑客,也有穿着短打绑着头巾的精壮汉子,甚至还有一些身姿飒爽、眉目坚毅的女侠,杨安宁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江湖么?”
凌燃听到他的话,说:“安宁,你对江湖是不是有误解?江湖从来不是一个城、一个镇、一个山庄,有人的地方才有江湖,你一直想去江湖,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一直都是江湖中人,你跟着我,就等于身在江湖,我可以带你看遍江湖的林林总总、形形色色。”
杨安宁没想过这一点。
他对江湖有执念,不过是因为小时候他爹绝对不容许他接触江湖。
折柳山庄是武林山庄,柳二折是江湖中人,折柳山庄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与江湖相关的人,杨安宁从小在折柳山庄长大,怎么可能对江湖一点好奇都没有?
可杨岩从不许他接触这些事,甚至将他与江湖完全隔离开来。
杨安宁少年时曾表现出想去江湖中走走看看的意图,未料杨岩大发雷霆,连苗珊珊都哭着阻止他。
杨安宁从此绝了混迹江湖的念头。
现在再回想,或许这是杨岩和苗珊珊对他的保护。他们清楚,一旦杨安宁入了江湖,总有一天他会遇到西苗教的人,那时等着杨安宁的只可能是灭顶之灾。做一个普通人、远离江湖,是杨岩和苗珊珊对儿子最隐晦的守护。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即使淡出江湖,杨安宁仍没躲掉这份弥天大祸。
“是么?我不懂。”杨安宁放下窗帘,说道。
凌燃没再说话,只递给杨安宁一杯茶水。
大约过了一刻钟,突然有人在马车外喊着:“冉凌,出来!”
“冉凌?”杨安宁诧异地问。
“化名罢了。”说完,凌燃掀开帘子跳下马车,说:“范瑜,你还是这么聒噪。”
杨安宁想想倒也明白过来,凌燃是西苗教的教主,是江湖人眼中的魔教教主,在江湖行走自是不可能把真名大方挂在嘴上。
范瑜说:“你要的我都安排好了,上次输给你欠的人情算我还清,这次你再跟我比过一场,我赢了什么都不要你的,你赢了算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凌燃拒绝了:“这次我不跟你比,想比下次再来。先带我们去你的院子。”
范瑜看出凌燃拒绝的态度很坚决,倒也没有继续坚持,他带着凌燃来到自己的别院,把人带到后就准备离开。
离开前范瑜对凌燃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你一定要与我再比试一场。在弋城小心些,最近沧远派的人来了,跟我家定了一大笔刀剑单子,我听说,他们似乎又想召开武林大会,商议讨伐魔教……”
凌燃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让他们来,他们以为现在还是二十年前么?”
范瑜向马车斜了一眼,说:“你带着他,还是小心为上。”
凌燃承了他这份情,点点头说:“我会的。”
杨安宁下了马车走进院子,才开口问道:“沧远派是二十年前攻打你们的武林门派吗?”
凌燃回道:“是,二十年前就是他们牵的头。这些年圣教势大,他们势弱,本以为他们会安分一些,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敢偷偷摸摸地搞事情。”
杨安宁问:“你要回去吗?”
凌燃冲他笑笑:“不。我把教主之位传给凌霄的时候就对他说了,以后圣教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管,之后的日子我只陪着你。而且有凌霄和萧江在,这些名门正派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杨安宁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他自问若是折柳山庄发生同样的事情,他是绝对无法置之不理的。
杨安宁说:“你不必如此。”
凌燃拉起杨安宁的手,说:“安宁,你要知道,我的命是你的。如果不是因为你还活着,现在我已经死了,我死了自然也管不得那么多。安宁,你活着我才活着。”
杨安宁感觉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了几下,他甩开凌燃的手,带着些慌张,说:“不要乱说。”
凌燃说:“我没有乱说。安宁,我们不说这个。现在天色不早了,你休息片刻,明天我带你去街上看看。因为藏剑山庄的存在,弋城和别的城镇还是有些不同的,或许你会有兴趣。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陪你到弋城的大小铺子看看,看看这里有什么特产,这里的铺子跟你那儿是否不同。”
杨安宁叹口气,说:“好吧。”
PS: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韩愈
69.
范瑜的别院是一座三进四合院,范瑜安排他们住在西厢房,杨安宁住在正中的房间,而凌燃住在靠北的房间。凌燃不喜欢有人在周围伺候,范瑜就将仆人都撤了出去,只让仆人每天清晨过来收拾一番。
将杨安宁安顿妥当,凌燃把马车驾到后院,将停留在弋城时所需的东西从车上卸下来,把马匹牵到马厩里。
一切整理完毕,太阳已近西沉,范瑜让厨娘给他们留好了晚膳,凌燃收拾出来便去喊杨安宁吃饭。
凌燃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声,于是干脆推门走进去。
杨安宁睡着了。
杨安宁躺在床上,衣衫鞋子都没脱,他一只脚搭在床沿,另一只脚还踩在地上。可能他只是想休息一下,但一路奔波,加上原本就孱弱的身体,杨安宁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梦乡。
凌燃没有叫醒他,他坐到床边,仔细看着杨安宁的睡颜。
杨安宁的呼吸很轻,轻到不仔细分辨都感觉不到。
凌燃将食指放在杨安宁的鼻下,温热的气息不断打在他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