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噩梦十二年,杨安宁在这一刻终于梦醒了。
64.
凌燃并不知道就在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杨安宁经历了怎样的涅槃新生。
进入这间囚牢,杨安宁就像拿起了一把没有双头剑,刺伤凌燃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刺伤自己。
他说着尖刻的话语,做着失去理智的事情,任凭凌燃如何示弱,如何忏悔,都不肯给彼此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当杨安宁闭着双眼躺在牢笼中央的时候,凌燃几乎崩溃了。他忘了自己是西苗教教主,他忘了自己会武功,他只是一个快要失去伴侣的野兽。躺在他面前的杨安宁激起他心底最大的恐惧——他什么都可以承受,他唯一不能的承受的就是杨安宁的死亡。
凌燃试着把杨安宁拉起来,他不想看到安宁躺在地上,可他就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再将杨安宁拉回自己的怀抱。
凌燃痛哭着,哀嚎着,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再有机会了。最绝望的那一刻,他甚至想和杨安宁一起躺下,就在这个牢笼中,一起走向灭亡。
可是杨安宁坐起身来,他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呆呆地看着凌燃。
凌燃也呆呆地看着杨安宁,他抖了一下,就像有一道灵光注入他的识海。
安宁是活着的,他还没死。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还来得及。无论安宁对他是什么态度,无论安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他还活着。
凌燃的双眼重新亮起来,他扑到杨安宁腿上,说:“安宁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杨安宁竟然流泪了。
凌燃连忙把他抱进怀里。
杨安宁无声地哭泣着,慢慢的,他的手扶在凌燃的腰间,死死攥住凌燃的衣服。
过了许久,凌燃突然听到杨安宁说:“阿宁走了。我该醒了。”
凌燃像被点了周身大穴,完全不能动弹。
“安宁……哥哥……你说……什么?”
杨安宁退出他的怀抱,半跪在他面前。杨安宁看他的眼神已然完全不同,这眼神是十二年前的杨安宁才有的眼神,那目光是还没被他摧毁之前的杨安宁才会有的平静与包容。
杨安宁试着擦去凌燃脸上的泪水,可凌燃的眼泪就像堵不住的洪水,停不住流不尽。
凌燃抓住杨安宁的手,他不敢用力,他怕这是一个梦,一用力杨安宁就不见了。
凌燃问:“安宁哥哥,你好了么?告诉我,你是不是好了?”
杨安宁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墙上的煤油灯。
“十二年,阿宁,竟然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他叫自己阿宁,时过境迁,竟然还能听到他叫自己阿宁。
凌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捂着脸痛哭起来。
十二年,多么漫长的时光。
他先是以为杨安宁死了,后来知道杨安宁还活着,未等高兴,他就发现杨安宁早已被自己逼疯;而杨安宁,则在疯癫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本应最美好的时光。
什么样的感情能够持续十二年?什么样的悔恨能够持续十二年?什么样的绝望能够持续十二年?又是什么样的痛苦能够持续十二年?
爱也好恨也好,快乐也好痛苦也好,一切的一切,此时此刻,在这昏暗的地牢里,都将迎来终焉。
对于杨安宁来说,过去的十二年是一场恍惚迷乱的梦,梦醒他还活在十二年前。他仍记得与凌燃的那些恩爱缱绻,可他也记得凌燃的残酷与欺骗。对于凌燃,这些可能早已变成往事;可对于他,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杨安宁拉起凌燃,说:“我们先出去吧。”
凌燃反握住他的手腕,打横抱起他,几步便奔出这幽暗的地牢。
杨安宁愣了愣,却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让凌燃抱他出了地牢。
地牢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的杨安宁睁不开眼睛,几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地牢中潮湿的霉味不复存在,吸入鼻口的是清甜的草木香。
深吸一口气,杨安宁终于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示意凌燃将他放下,杨安宁在地上站稳,他打量着凌燃,就像在看一件自己真心喜爱的珍宝。
地牢内灯光昏暗,杨安宁看不清楚,直到在太阳底下,他才将如今的凌燃仔仔细细看个分明——凌燃成熟了,他不再是杨安宁记忆中的少年,他的身材变得更加坚实,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深邃。岁月在他的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记,不知是不是他经常皱着眉头,他的额头上竟然有了丝丝细纹。可他仍是杨安宁记忆中的样子,他的双眸依旧明亮,他的双唇依旧嫣红,就连他哭泣时泛红的鼻头,都与杨安宁记忆中的少年分毫不差。
杨安宁微微一笑,说:“你长大了。”
“安宁……”
凌燃低声喊着他的名字,拉着他的手不愿松开。
从杨安宁痊愈的狂喜中回过神,凌燃却陷入迷惘,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杨安宁。杨安宁还没痊愈之前,他能预想安宁对他的态度,能料想安宁对他说的话;可痊愈的杨安宁,凌燃完全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两个人现在都有些狼狈。
在今天之前,地牢已有十二年没有开启,里面的灰尘堆得有一指厚。两人在里面翻滚纠缠,早已将衣服弄得全是脏污,就连他们的脸也是白一道灰一道,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杨安宁问:“这里可有洗浴之处?”
“有。”凌燃拉着他向回走,即使安宁此刻已经好了,凌燃也不想让他在这里多呆上片刻,“我喊人将浴桶搬到你房中。”
PS:安宁的情况有点像在感情系统上装了个GHOST,硬盘里记忆什么的都还在,只有感情系统被一键还原到十二年前。
65.
杨安宁沐浴完毕刚穿好衣服,就听到有人敲门。
打开房门,不出意料,门口站着的果然是凌燃。
凌燃迈进房间,看到杨安宁的头发还在滴水,他让杨安宁坐到床边,拿起搭在浴桶上的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杨安宁的头发。
时光在此刻好像静止了。
这个场景对他们来说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在进入十万大山之前,凌燃经常帮杨安宁擦拭头发,有时擦着擦着,他们会双双倒在床上,发生一些甜蜜又激情的后续。但是这种温情脉脉的互动,却也真真切切地阔别他们十二年。
直到将杨安宁的头发完全擦干,凌燃才扔下毛巾。他想帮杨安宁绾发,但杨安宁阻止了他。
“我自己来吧。”
杨安宁站在地上,将头发梳顺,用玉笄固定好。
凌燃坐在床沿,安静地看着杨安宁。杨安宁的身形很瘦削,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就没大好过,如今的杨安宁看上去竟然比十二年前还要单薄。
杨安宁梳完头发,背对着凌燃没有转身,说:“阿宁。”
凌燃立刻坐直身子,回道:“我在,安宁你要做什么?”
杨安宁说:“我要回去。”
凌燃心跳快了几分,他早就想到安宁会跟他提出要回去,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们才刚从地牢里出来,他以为安宁至少会等到身心回复平静。
凌燃清清嗓子,说:“好,我跟你一起回去。安宁,你能等我几日吗?等我把教里的事情安排好我们就启程。”
杨安宁摇摇头:“不必了。阿宁,我自己回去,你留在这里,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凌燃猛地瞪大了双眼,他跳下床,扳过杨安宁的身体,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慌乱问道:“为什么?安宁,你不肯原谅我吗?我知道错了,我会改,你不要不理我。”
杨安宁继续摇头:“过了这么久,追究谁对谁错还有什么意义?”
凌燃更加焦急,他接着问:“那是为什么?安宁,难道、难道你恨我么?”
凌燃的眉头又皱在一起,额头中央的皱纹深的可以夹住飞虫,杨安宁单手抚摸着那些皱纹,想把他们抚平,可皱纹就像刻在石头上的刻痕,无论如何抚摸都无法抹去。
杨安宁叹了口气,说:“我不恨你,我从来都不恨你。”
凌燃追问:“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段时间我做的一切难道不能证明我的真心?安宁,不要说什么‘再不相见’的话,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你别赶我走……”
杨安宁的手向下滑动,滑到凌燃的唇边。杨安宁伸出拇指,仔细描摹着凌燃的嘴唇,直到将凌燃嘴唇的形状完全印在心里。
杨安宁笑起来,说:“阿宁,我不恨你,可我也不敢再爱你了。我不敢爱你,不敢信你。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为我做了很多,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会想,你现做的一切是不是又是一场游戏、是不是又是一个骗局。”
凌燃愣住了,他无助地看着杨安宁,双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还怎么在一起呢?我会猜忌你、怀疑你,我会用最大的恶意忖度你,你做的所有事在我眼中都是别有用心,你的关心在我眼里是不怀好意。阿宁,你说我们还怎么能够在一起?”
“如今我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就是因为看到你前段时间为我所做的一切。否则,以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只会恨不得离你越远越好。我疯的时候不就是那么对你的么?”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其实十二年前,如果没发生那么多事,我们可能也走不到最后。你我都是男子,又都还年轻,这世上有太多光鲜亮丽的新奇事,有太多兰心蕙性的美貌佳人,谁能保证我们一直不会变心?阿宁,事已至此,何不借此机会干脆走回正途?等你有了娇妻美眷,生下几个大胖小子,自然就不会再对我耿耿于怀,到那时你想起我,或许还能真心实意地再唤我一声‘哥哥’。”
凌燃闭上双眼,痛楚的浪潮再次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拍在水底动弹不得。他的眼泪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安宁哥哥,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我说过我不会再骗你,可你却反过来骗我了。是谁说过只要我以真情相付,他必不负深情?是谁说过要和我一起长长久久?你不认了,你现在都不认了……安宁哥哥,你还爱我吗?”
杨安宁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可他仍坚持说:“你我都在感情上吃了大亏,为何还要执着一个‘情’字不放?我……我……我不爱你了。”
听到这话,凌燃擦掉眼泪,反而笑了起来:“你说你不再相信我,我信;可你若说你不再爱我,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是我犯了错,是我把我俩的感情弄得千疮百孔,所有的错都在我,我自己一力承担。安宁,你只管做好你自己,如果你还愿意继续爱我,那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果你不愿意爱我了,那就换我爱你。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陪你一天、陪你一年、陪你一辈子,直到你我死亡的那天。”
杨安宁退后两步,凌燃的坚定让他心悸。
凌燃一直都没变过,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做到底。
杨安宁深深地叹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甩掉凌燃了,不仅仅是这次回程,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他。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放松,也许在他心底早就知道,他的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凌燃在他还是疯子的时候都不肯放弃他,更何况是现在。
凌燃说:“既然你想早些回去,那我们就早些回去。我现在就去做准备。”
凌燃说完,突然上前一步,托住杨安宁的下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安宁哥哥,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我,你骂我自私也好,骂我霸道也罢,我只要你一个人,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看着凌燃离去的背影,杨安宁迟迟回不过神来。
66.
凌燃这次离开,抱的是陪杨安宁长久住在折柳山庄的打算。
西苗教的事情凌燃这两年已经安排妥当。
在默认杨安宁的死讯之后,凌燃收养了一个小崽子作为自己的传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其他爱人,也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小崽子今年十七岁,该教给他的东西凌燃全都教了,凌燃十二岁那年便能统领一众教徒,管好整个西苗教,小崽子都十七岁了凌燃自然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兴和早些年便已交给萧江打理,也不需凌燃过多操心。
在凌燃最初的设想里,等到小崽子长到十八岁,他无论如何都会把教主之位传给他,然后去下面找杨安宁。现在杨安宁还活着,他要陪杨安宁离开,算来也不过是把传位的时间提前了一年而已。
一身重担尽数卸下,凌燃可以安心地陪杨安宁离开。
出山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一半。
凌燃问过杨安宁,出山时可不可以让自己用轻功带着他走,杨安宁没同意,但也没有反对,凌燃便壮起胆子架着杨安宁出了山。
在靳城杨安宁见到了凌燃口中的小崽子,小崽子名叫凌霄,是一个很阳光的少年,与初见时的凌燃一般年纪。对着杨安宁他笑的很开心,总想凑到杨安宁的身边找存在感,几次被凌燃拎着后襟丢到一边。
他们在靳城停留了两天,凌燃在这两天里准备好了回程所需的所有物品。
离开时凌霄很是舍不得,他问凌燃:“师父,你和杨叔还会回来吗?”
凌燃看了杨安宁一眼,说:“你要是想我们,就来折柳山庄找我们。如果你杨叔想回来,那我们肯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