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杨安宁从未见过的凌燃,是作为一教之主的凌燃,这个人果决有担当,是能担起重任的男人。
两个人一个讲一个听,原本有几分漫长的路途走着也未觉出疲累。中午两人在路上随意填了肚子,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凌燃说:“前面就是圣教总坛了。”
杨安宁回过神,前面果然能看到隐在树木后的箭塔阁楼。
杨安宁突然有了拔腿逃跑的冲动,前面的那些房子就是他曾经被囚禁的地方。一路上他的心思都被凌燃的讲述吸引,直到此刻,他恐惧的害怕的东西突然就出现在他眼前。
杨安宁连退几步,凌燃跟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凌燃担忧地看着他,说:“安宁,别怕,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谁都不会再伤害你了。”
杨安宁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带着几分惨烈,带着几分惨淡,杨安宁说:“是吗?”
凌燃将他拉到怀里,说:“别这样笑,安宁,你相信我。”
杨安宁害怕这个地方,那昏暗的大堂,那密不透风的地牢,关于总坛的一切都是他无法抹去的梦魇。杨安宁没有推开凌燃,比起凌燃本人,西苗教总坛更让他恐惧。
凌燃说:“若是你不想去……我们先回靳城,过些时日再来……”
杨安宁深吸一口气,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凌教主,请放开我吧。”
凌燃松开他,右手握住他的手腕。杨安宁的皮肤冰凉。
杨安宁拨开他的手,说:“走吧凌教主,我不会逃的。阿宁会陪着我。”
两人继续前行。
杨安宁低下头,声音几乎含在嗓眼中。杨安宁说:“阿宁,我们终究还是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60.
西苗教的总坛被群山环抱,四面皆是高大的树木,三层的箭塔隐藏在林木中,上面爬满青藤,从远处根本看不出分别。绕过树木,入眼的是错落有致的竹楼瓦房,这些房屋有序、整齐地排列在山坡上,样式统一,鳞次栉比,层叠而上。
杨安宁从未见过这种建筑。上次他在睡梦中被凌燃带进总坛,除了做血脉转移时待呆过的大堂,他一直都在地牢里,甚至出山时也是在昏迷中被抛入山中。所以尽管杨安宁对这里有不可抹煞的恐怖回忆,但他同时对这里无比陌生。
所有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竹楼多为两层,外墙用竹编糊了泥巴,屋顶多是青瓦,也有少数用草木做顶,竹楼三面有走廊,悬出木质栏杆。极少数的房屋用砖石砌筑,这些建筑大多有独立的院落,屋面铺着黑瓦,梁柱板壁全部用桐油反复涂抹,经过风吹日晒,整栋房屋都乌黑发亮。
在层层房屋的正中央,是一座建的特别高大的瓦房,飞檐翘角,庄重大气。门口伫立着两只雪白的汉白玉麒麟,通体无暇。
这里很美,美的像幅画,美的甚至不像是这凡间应有的景致。
杨安宁有些恍惚,他无法把这里跟曾经囚禁他的地方等同在一起。
凌燃拉起他的手,带着他一步一步走进这画里。
蜿蜒的小路在房屋中间穿行,竹楼的走廊里有人趴在栏杆上带着笑容看着他们,有人跟凌燃打招呼,还有人问起他是谁。
似乎每个人对他都很友好。
凌燃带他来到一栋黑瓦砖房前,说:“这是我的屋子,在总坛我们就住这里。”
杨安宁猛地甩开他的手,好像突然被惊醒般,低声说:“我不进去。”
杨安宁打量着眼前的房子,他不能确定这座黑漆漆的房屋,是不是就是那个他几乎要流失全身鲜血的地方。
杨安宁说:“我怎么能住在教主的房子里……这不合适,有空闲的草屋给我和阿宁住就可以了。”
凌燃轻蹙眉头,说:“山里寒气湿气重,草房挡不住寒湿之气,你身体还在回复,不适合住在草房里。若你不想住在我的房子里,我让人再收拾一间便是……”
杨安宁立刻回应道:“不必了!我住草房即可。”
直至此刻,杨安宁才愈发感受到,他现在已是在西苗教的总坛了,目光所及的所有瓦房,进去之后都有可能是他记忆中燃着火把的昏暗大堂。
凌燃上前一步,说:“安宁,我是为你的身体着想,你不想住我的房子便罢了,不要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
杨安宁垂下眼睑:“多谢教主关心。我不想住瓦房。”
凌燃问:“为什么?”
杨安宁说:“我怕进去之后,又是一间空荡荡的厅堂。草屋再简陋,至少不会是那样的地方。”
凌燃的声音一下子被扼住了,他看着杨安宁,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让安宁相信他,告诉安宁自己不会再害他?没有用。重逢之后他无数次向安宁表明自己的真心,但安宁从来都不相信,他的信用在安宁这里早就一文不值。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在安宁看来都是用心叵测。
凌燃艰难地说:“安宁,我给你准备了最安稳最舒服的住处,我希望你在这里比你在折柳山庄住的还要自在……当然,我知道你在这里根本不可能自在……我不要你原谅我,我只想你再给我个机会,安宁哥哥,我知道错了,我改了,你能不能看看现在的我,不要老是想着过去的我?”
杨安宁抿着嘴没做声。
凌燃自嘲地笑笑说:“我知道是我活该。安宁,你等一下,我让人安排。”
说完,凌燃离开喊人布置新的住处。
杨安宁立在屋前,漆黑的房屋似乎就要扑上来将他吞噬。杨安宁握紧双手,指甲嵌入肉内的疼痛感觉分明。他害怕,但他又不仅仅只有害怕,凌燃的失落在他的心上投下深深的影子,让他的心抽痛。
杨安宁喃喃地说道:“这么多年,他演戏的本事反倒退步了。演的这么浮夸,我一眼都能看穿,又怎么会相信他?阿宁,你说对不对?”
阿宁的身影落在他的后面,这一路都很沉默。听到杨安宁的问话,阿宁也只上前握住他的手,并没回答。
凌燃回来时,身后跟着萧江。
萧江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安宁,又见面了。阿宁让我准备一间草房,这个时节风大,草屋根本挡不住风,你未曾习武,还是不要住那里了吧?如果你不想跟阿宁住一起,过来跟我一起住可好?”
杨安宁向他点头示意,说:“不麻烦你。我也呆不了多久,随便应付一下即可。”
萧江继续劝说:“不麻烦。这些年,教里的大小事都是我在操心,阿宁就是个甩手掌柜,这次他带你回来,要是我没招待好,岂不是让全教上下都看我笑话?”
杨安宁摇头:“真的不必了。”
萧江还欲再劝,凌燃却几步上前推开大门。
门吱嘎吱嘎响着,杨安宁与萧江一同看了过去。
凌燃将所有的房门都一一打开,杨安宁站在外面都能将房间内看的一清二楚。
凌燃转回杨安宁面前,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让你看。安宁,你可以自己看,这房子里的一切,这里不是你之前呆过的地方……”
杨安宁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随即不自觉地向开启的房门内瞧去。这里果然不是那个大堂,这只是一间间普普通通的住房而已,房间统共不过三四间。房间内布置的很精巧,杨安宁甚至从里面看出几分折柳山庄的影子。
凌燃指着右侧的房间说:“安宁,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住处。”
杨安宁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微微睁大了双眼。这间房间太熟悉了,如果不是他很清楚他不在折柳山庄,他会以为这里就是他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凌燃说:“我怕你不习惯,让人按照你在折柳山庄的卧房布置的。安宁,总坛不会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能让你安心了。”
杨安宁向房间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萧江说:“这是阿宁自己安排的,我都不知道他把屋子弄成这样。不过这样也好,我看你住这里比我那里更合适,安宁你看呢?”
杨安宁看了一眼凌燃,凌燃也认真地看着他。
杨安宁抬起头看着天空,终是叹了一口气,迈进凌燃准备的房间。
杨安宁说:“那我就住这里吧。”
61.
入夜之后,杨安宁很快就入睡了。
昨夜一夜未曾合眼,今天又赶了一天的路,杨安宁的身体十分疲倦。睡在床上,杨安宁几乎分辨不出身下的床与折柳山庄那张床的区别。太像了,甚至于都不能说是像,整个房间如同复刻了他在折柳山庄的卧房,没有分毫不同。
疲累的身体,紧绷的精神加上熟悉的环境,杨安宁几乎没怎么费工夫就沉入梦乡。
屋外,凌燃在确认杨安宁熟睡之后,与萧江一起来到左侧的房间,这是他的卧房。
萧江收起在杨安宁面前的轻松表情,皱起眉头,说:“他看上去不太好。阿宁,我不仅仅是说他的身体。他的精神太过紧张,我总觉得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他……”
凌燃坐在床沿,说:“那是因为我在他面前。如果我不出现,他过去十年在折柳山庄过的都还不错。”
萧江被凌燃的话堵得一时无言,过了一会才说:“那你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就好了。”
凌燃瞥他一眼,说:“是我离不了安宁。我不是为了他才留在他身边,我是为了自己。”
萧江长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凌燃说:“张谦说安宁的药是我,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对安宁好,我可以为他做一切,可是他不相信我,他觉得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害他……”
凌燃捂住眼睛:“他不敢相信我。”
萧江站在他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说:“这是你欠他的。他可以不知道怎么做,但你不行。你把他带回总坛,他愿意跟你回来是因为他想治好自己。你要治好他,只有治好他你们才有机会重来。”
凌燃放下手,仰起脸看着萧江,眼眶微红。凌燃说:“张谦让我想清楚,阿宁为什么会出现,他的存在对安宁来说意义何在?其实这些我都不必想——因为凌燃背叛了杨安宁,将他丢弃在地牢里不管不顾,在他身体虚弱快要死去的时候,仍对他恶言相向,他信错了人爱错了人,他要被凌燃和自己逼疯了,他只能让阿宁出现,他才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呵,阿江,我逼疯了我最爱的人,为什么疯的人不是我呢?”
萧江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惜与同情:“既然你都知道,那就补偿他。”
凌燃说:“我一直都在补偿安宁。可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如果做了什么都没有用,安宁一直都没好起来,我该怎么办?”
萧江说:“你不该想这些。你现在要想的,就是怎么才能让他好起来。”
凌燃说:“我不知道……”
萧江说:“我以前听别人说过,有些患了疯病的人,给他们一些刺激,他们可能会有好转。你……要不要带杨安宁去地牢看看?”
“不!”凌燃的双手轻轻颤抖,“地牢早就封死了,我不会带他去那里,谁都不准再到那里去!”
萧江说:“我只是提个建议。阿宁,别激动。并不是你把他带回来,他的病就能好了。治病要治本,你什么都不做,他在这里呆的再久也没有用。”
凌燃趴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
萧江将他拉起来:“阿宁,你不能一遇到他的事情就没了从容。以前他能包容你,你可以任性,做事可以不想后果;但现在他需要你,你要自己拿定主意。杨安宁已经不是以前的杨安宁了。”
凌燃整个人都呆滞了。过了许久,他才苦笑着对萧江说:“我知道。”
在提起回总坛这个提议的时候,凌燃并未想好回了之后该怎么做,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即便到了现在,他仍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萧江的建议他不会考虑,地牢是杨安宁一生的噩梦,凌燃又怎么会拉着他重临。但正如萧江所说,什么都不做也是没有用的,杨安宁的病,除非他能自己走出来,否则只有依靠外部的刺激。可实施这些刺激的手段,凌燃一点都不想用到杨安宁身上。
凌燃说:“阿江,让我再想想。”
62.
杨安宁在总坛住下已有几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中,几乎不肯迈出房门。凌燃想带他在总坛周围走走看看,却遭到他毫不留情地拒绝。
虽然杨安宁开始不想住进凌燃的房屋,但他不得不承认,凌燃为他布置的卧房是这里唯一让他感到有安全感的地方。他不想出去,不愿出去,他总觉得一旦迈出这个房间,他就会被这陌生的西苗教总坛吞噬,不留一滴血肉。
凌燃对杨安宁无计可施,他不可能逼迫杨安宁出门,但是逗留在这仿若折柳山庄卧房的房间中,对治疗杨安宁的疯病又有什么用处呢?
终于,在杨安宁又一次拒绝他出门的提议后,凌燃做了决定。
杨安宁醒来的时候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跳跃的火光把眼前晃得忽明忽暗。
杨安宁楞了一下,心脏如同被人用手紧紧攥住,狠狠抽痛着。他立刻起身看向周围——四周的墙上插满火把,最高处摆着一张华丽的座椅——这分明就是他噩梦的起点,做血脉转移的那个厅堂。
冷汗瞬间顺着额头与后背流下,杨安宁想让自己保持镇定,但颤抖的身体却不受他的控制。杨安宁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臂,想让自己冷静,但身体却抖得更厉害,直到他站立不稳,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