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归“咦”了一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在他回答之前,沈菡池自己摇了摇头:“我想岔了,你的处境也不好过。”
“……”
要将过往说出来吗?这就像他要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扒开,再一次撕裂自己的皮肉,把血淋淋的伤口露出来给沈菡池看。
云殊归沉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握紧了沈菡池的手。这一下捏得沈菡池有点痛,但是他只是抬起头来,看着云殊归的侧脸。
云殊归轻声问道:“不是有趣的故事……我能说出来吗?”
沈菡池不知道他内心有多动摇,但是他的手指在颤抖。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脑子发热问上这么一句,但是有隐约觉得他应当在今夜问出来这句话。他在听与不听间摇摆了片刻,接着用力点头。
这一下像是给云殊归注入了勇气一般,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多了。我年少时,不懂遮掩锋芒,曾经写过许多激进策论……其中有不少言辞太过,被许多大儒痛批。”
“彼时年少轻狂,心比天高,毫不犹豫地便回击了。一开始,不过是小打小闹,但有一位大儒读了我讥讽他的文章气得卧病在床,于是这件事不知道为何愈演愈烈。”
云殊归顿了顿,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卖。那篇文章被进王爷读了,接着他又看了我其他的文章,最后把我的文章送到了首辅那里。首辅于是送了我一个‘麒麟儿’的称呼。”
被首辅称赞“麒麟儿”的少年云殊归,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风采。沈菡池脑海中勾勒了一个批评大儒的心高气傲的少年,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却实在跟现在抱着的这人对应不起来——之中辛酸不容外人道也。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云殊归的身体。
“接着便是我父亲跟伯伯激进上奏导致了云家的灭门之案,我被人打断了一手一腿,险些死去,承蒙一人搭救……”云殊归合上了眼睛,眼前再一次浮现了那条血红的街道。他声音微微颤抖,几乎要哽咽一般,“云家没了,但是声望还在,我,我就是那个象征,那个能聚拢天下士子的棋子……既能铲除妄想动摇王朝的士子,又能建造新的派阀,一箭双雕,多毒的伎俩啊……”
“别说了,别说了……”沈菡池走到他的身前,蹲下来,双手按着他的手臂,“不是你的错……”
“疼吗?”他的手按在他的云殊归的手臂上,问了这样一句话。
“不疼。”云殊归向他笑了笑,接着弯下腰来,抱住了他。从爱人身上传来的温度让他忍不住闭紧了眼睛。
“无双公子也骗人啊。”沈菡池叹道,“怎么会不疼呢。哪怕外面的伤好了,心里面治不好的伤口也会疼的。”
云殊归没有答话。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我日日夜夜都想着救我的人,我拒绝了出仕,被死死按在了华京里有一半是为了他。”
沈菡池觉得这不是他捻酸吃醋的时候,但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肚子里的调料罐全都打翻了,什么油盐酱醋都混在一起,苦涩难言。但是他收紧了搂着云殊归的手臂,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沈菡池比谁都清楚,疼痛这玩意儿如果分为两份就会变少。云殊归说出来,他就可以陪着他一起分担这些血淋淋的往事。
“不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我。我不知道被谁丢到了野地里,那个时候我差点死在郊外。”云殊归继续说道,“他还打了我一拳,告诉我活着最重要。”
听到这里,沈菡池模糊的记忆里似乎多了些端倪。他震惊地抬起头来,看着云殊归的脸,试图把他跟某个人对应起来。
云殊归对他温柔一笑。他眼里复杂难言,充斥着悲伤、挣扎、释然,还有爱慕——似乎一颗没有去芯的莲子,苦涩难言后留下的是清甜的回甘。
沈菡池有些茫然,感觉自己的脑子不会转了一样。
云殊归的眼睛真亮,好像跟那个失踪的丑家伙一模一样啊。怪不得第一次见他便觉得有些亲切,总是忍不住要偷看他两眼。怪不得云殊归总是有意无意地帮他,经常出现在他身边。怪不得……
云殊归说:“我娘亲唤我阿浮,取‘不惧浮云遮忘眼’之意。小的时候,我的名字叫做云浮,不是拂尘的拂,也不是福缘的福。”
“沈菡池,你还记得我吗?”
原来你骗我啊!
原来你就是那家伙啊!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失踪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沈菡池噌一下站起来。各种思绪快把他搞爆炸了,他烦躁地踱步,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接着他举起拳头,锤了云殊归肩膀一拳。
“记你个大西瓜!不告而别,我后来去找了你好几次知道吗!”沈菡池愤恨地咬咬牙,在云殊归表情瞬间僵硬的时候却笑了起来,“你当时怎么那么丑啊。既然不是你的错,原谅你了。”
他想了想,又俯**,在云殊归嘴唇上亲了一口,在对方手足无措的时候笑着说道:“谁叫我喜欢你。”
云殊归睁大一双黑眸,眸光闪动。接着他笑弯了眉眼,摇摇头说道:“这下彻底不疼了。”
……
祝清平完全没有任何睡意,在床上躺的无聊至极。隔壁房间里不住地传来男女欢好的声音,搞得他浑身燥热。
但这不正经的道士在这些事上意外地很执拗,认为男女**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不应该被打扰。最后他只能拎了酒葫芦,从窗子爬出来,蹲到了客栈的房顶上吹冷风。
出乎意料,客栈房顶上已经来了个客人。这人身形瘦削,怀里抱着刀,竟然还带了个鬼面,在月朗星稀的夜里好不诡异。祝清平猛一看见他那张面具,差点从房顶上栽倒下去,好在眼疾手快地稳住了身形。
这人瞧着有着眼熟……?
鬼面人察觉到了不速之客的到来,“嗖”一下扭过头来,面具洞下一双冷厉的眼睛似乎闪烁着熠熠寒光。
“兄弟,我没恶意!”祝清平举起手,结果酒葫芦差点砸在瓦片上,吓得他赶紧缩回手抱住了酒葫芦。
这鬼面人正是虞聆,他盯着在那吸气的祝清平,冷漠地转回了头。
“诶,兄弟。”祝清平突然想起来了这张面具,慢慢凑过去,好奇发问道,“你是不是去过黄门城?”
虞聆自然没有理他。祝清平挠了挠头,说道:“你不记得我啦?我可是英俊潇洒的玉面小郎君哎。就跟着祝潜虚那个,记得不,你当时还刺了他一刀呢。”
一提祝潜虚三个字,虞聆噌一下站起身来,声线冰冷:“他在哪儿?”
祝清平心里咯噔一下,被虞聆身上瞬间迸发的杀气一震,连忙稳住身形。他赶紧摆摆手:“他没在。兄弟,别急啊,你跟糟老头子什么仇什么怨啊?无量天尊,没事不要打打杀杀的,对修行不好。”
“没仇。”
虞聆丢下两个字,又坐下来修炼闭口禅。祝清平作为一个混不吝,倒是也不怵他,笑嘻嘻凑过去一撩袍子,挨着虞聆蹲下来。
“兄弟,你也睡不着赏月啊?”祝清平摇晃了手里的酒葫芦,里面发出来液体流动的声音,“聊聊呗。”
“……”
虞聆不搭理他,祝清平自己一个人也依旧能喋喋不休。他“啵”一声把塞子拔出来,嗅嗅葫芦口,露出陶醉的表情:“别看这地方小,确实有好酒啊。来一口不?”
虞聆摇头。
祝清平于是把酒葫芦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砸吧砸吧滋味,自顾自说道:“兄弟,你挺厉害的啊,认识一下呗,叫什么名字?贫道叫祝清平,三点水的清,平安喜乐的平。”
“……”
“那我叫你鬼面兄得了。”祝清平拍手说道,“鬼面兄,金花公子是你杀的吗?你说祝潜虚这老牛鼻子也太不是东西了,这不祸水东引吗哈哈哈!”
他说到这里,拉长了声音:“心脏都给掏出来了,你跟金花公子有仇?”
虞聆这次冷笑了一声。
祝清平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接着把塞子塞回葫芦口,系回腰间,笑嘻嘻道:“相逢即是有缘。鬼面兄啊,我是祝潜虚的弟子,替他同你过招如何?”
虞聆这才终于正视了祝清平,上下打量他两眼,声音依旧冰冷:“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是,那是。”风流道士也不恼,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我也没说是现在嘛。过个二十年,三十年的……”
见虞聆不接话,祝清平结束了无聊的俏皮话,依旧笑吟吟道,“我目前同扶剑妪前辈学艺,一年之后比过如何?五六年内,你估计也打不过祝潜虚。同我交手,还省去了个欺凌老头的罪过呢。”
听到扶剑妪三个字,虞聆耳朵一动。虽然不明白祝清平所图为何,权衡片刻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祝清平便伸出手来:“一年以后,依旧在靖中城。击掌为誓。”
虞聆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来,同祝清平干脆利落地击了三下掌。
一年后,坐在这房梁上的人,举着酒壶将壶中佳酿尽数洒下,远看着就像是下了一场雨。梁下有人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佳酿。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虽然不熟,敬你一杯。”这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杀回来了!
第42章
“义父,我可以进来吗?”
坐在椅子上小憩的、身着红袍的掌印太监被这声呼唤惊醒。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来,用指关节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把脸上的疲态尽数收敛起来,才出声应答道:“进来吧。”
刘忠推开门走了进来,向刘思礼行了一礼:“见过义父。”
“嗯。”刘思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咱家交给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您放心,都办妥贴了。”
“好好做事,有你富贵的一天。”刘思礼敲打他道,“皇后娘娘近日跟我称赞你,说你是个机灵的,你可要尽心尽力为陛下跟娘娘办事。”
刘忠脸上一喜,连连点头:“那是自然的!”
“好孩子。”刘思礼点头,从袍袖里摸出来几一叠银票,“这次你贴补了不少,这是一千两,拿去周转。打点好下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务必要让他们知道。”
刘忠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银票:“多谢义父!”
“谢咱家作甚?都是娘娘体贴下人。”刘思礼笑道,“东宫那位大人最近如何了?”
刘忠立刻谨慎地左右看看,向前凑了一步,才压低了他那尖细的声线,低声道:“殿下似是夜里魇住了,近日都没什么精神。”
“五殿下那边如何?”
“派人看了,头在石头上摔烂了,粉身碎骨。”
刘思礼微微一笑,皱得像橘子皮一般的老脸都舒缓了几分:“不错。其他几位呢?”
刘忠道:“成不了大事了。近日来,三皇子那面有些异动,但没掀起来风浪。”
“不可大意。”刘思礼点点头,“你继续留意着,有什么变动要立刻告诉我。”
“是。”刘忠低眉顺眼地说完,又似乎忍不住一般加了一句,“太子殿下才是正统,这些皇子哪里比得上殿下英明神武?”
刘思礼拍拍他的肩,道:“你说的是了。跟着娘娘还有太子殿下,才是正路,千万别动些不该有的心思。”
“儿子晓得。”
刘思礼又关怀了刘忠几句,接着才让他离开。刘忠一离开了院子,刘思礼便露出个讥讽的笑容来,摇摇头道:“呵,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好儿子,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死在这宫墙里了。”
……
云白笙坐在书屋里,面前歪歪斜斜摞了一列酒坛,桌子上散落着花生米。掌柜的坐在他对面,额头上不停冒出冷汗。
云四爷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这都第几坛酒了?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劝一下对方,只见云白笙左手中的筷子一抄,直接将未开坛的酒用筷子挑了起来,落到右手中。他哈哈大笑,以嘴咬下来盖子,接着仰起头来,将酒液向口中倾倒。酒顺着脸庞、脖颈不停向他衣服里流去,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倒光了后便把酒坛往手边重重一撂,“嘭”一下砸得桌上花生米纷纷跳起。
掌柜选择了闭嘴。
他蹑手蹑脚往里间方向走去,却被云白笙扯住了衣角。云白笙向他打了个酒嗝,嚷嚷道:“老葛,干嘛去呢?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喝啊!”
掌柜连连摆手:“不了,四爷,我可不能喝酒。”
“你这人,太没意思了。”
云白笙摇摇头,放开了扯着掌柜衣服的手。他眼里清明一片,明明没有丝毫醉意,却倒在了桌子上,吼道:“怎么就喝不醉呢?”
他头顶上、从二楼传来寸天一的怒骂:“怎么你就不去死呢?”
云白笙“噌”一下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嚷道:“老王八蛋,你死了,爷爷我还活得好着呢!”
掌柜连忙抱头鼠窜。两位爷又吵起来了!
寸天一怒喝道:“你给我等着,老子下去抽你!”
“来啊,不来是王八!”
过了片刻,寸天一挽着袖子冲下来:“站着别动!让我打你十几拳再说!”
云白笙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嘲笑的声音:“你虚成这狗德行,我就算不还手你也打不死我,歇歇吧。”
寸天一“豁”了一声:“怎么,仗着有武功就欺负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