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菡池一直坐在一旁安静地看兵书,听到这话,先是笑,后又是叹气:“倒也不是没有……”
阮崎星接着他的话:“只是代价太大罢了。”
姬隋一心读书,倒是从未了解过武林风云,闻言只是苦恼:“若是这样,有他在,天关破是迟早的事情。”
“姬先生也不必悲观。”不似面对沈菡池,对着姬隋时阮崎星语气倒是客气许多,或许是出于聪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谢长涯未必与羌人是一条心。而且,对武林中人来说,谢长涯虽然难除,没人愿意冒险,但是不得不除。”
他把手里的柿饼吃完,慢条斯理说道:“最多三日,武林大会一结束,冲霄盟的盟主便会来了。永朝人一向这样,只要有了牵头的人……后面的事便好办许多。”
他们正聊着,外面的兵士掀了帐帘进来通报道:“将军,军账外来了三人,说是要见您。”
“啊?是何人?”沈菡池问道。
“一个长得极美的红衣公子,一个戴着鬼面的侠士,还有个虚弱的白衣公子。”兵士道,“哦,好像是叫云殊归的。”
话音刚落,沈菡池便如离弦之箭一样蹿了出去,那姿态活像被火烧了屁股,帐中只留姬隋与阮崎星二人面面相觑。
姬隋倒是很快反应过来,抚掌笑道:“竟是他来了。”
阮崎星还不明就里:“姬先生,这云殊归是不是那个被屠了满门的云氏麒麟儿?他怎会来此?沈菡……他怎么这个反应啊。”
姬隋只是摇头笑道:“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来了,不错,不错。”
阮崎星嘟囔道:“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绝世美人来了。”
“你还真说中了,可不是绝世美人来了。”姬隋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菡池从兵士口里听到“云殊归”三个字的瞬间脑子便变得一片空白,直接不管不顾地跑到了军帐外。
远远他便看到两匹马,还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时间,似乎整个世界变得寂静无声,他的眼里只有那一个狼狈不堪却又风彩卓然的身影。云殊归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只是清减了几分,脸色苍白了几分。然而他站在那,哪怕是黑发白衣,依然像是天下地上唯一有色彩的存在。
沈菡池的脚步逐渐变慢下来。或许是一股类似近乡情怯的情感在作祟,他突然不敢走过去了,他有点怕这又是一个梦,走过去就会醒来,就像很多年以前他还在单恋对方时一样。
云殊归奔波数日终于看到了沈菡池,高悬了许多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悲喜交加再加上身负伤口,他的喉咙间顿时涌上一阵腥甜。沈菡池愣愣地停下脚步,看到云殊归咳出口血来,接着大步流星走过来,高高扬起手——
他以为自己要挨上一巴掌,却只得到了一个紧紧的拥抱。
“没事就好……”
沈菡池刚想说些什么,云殊归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惊得他险些叫出声。被他二人完全忽视了的鬼面人快步走过来,探了云殊归的鼻息跟脉搏,淡淡道:“没事,不过是太累了,放下心来就昏睡过去了。”
沈菡池扶着云殊归,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是哭是笑好。
一旁抱着手臂的红衣美人凉凉道:“给他张床,再给我准备个帐篷,我俩一路护送你心上人过来,快要累死了。”
姬隋跟阮崎星这才悠悠然赶到。阮崎星打量了陌生的三人一番,指着洛盛阳问道:“姬先生,你说美人,可是那个红衣的?单看容貌,确实是极美。”
“不是,是那个白衣服的。”
阮崎星糊涂了。姬隋拍拍他的头:“你还小,不懂。”
听到这句话,阮崎星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顿时悟了,脸色也唰一下沉下来:“这……是他怀里那个人?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哦?”姬隋讶异道,“没想到你还挺明白嘛,不愧人小鬼大。”
一团突如其来的气堵着胸口,阮崎星面色不虞地望着沈菡池打横抱起那个白衣人,小心翼翼的,像是对着易碎的花瓶般向他的帐篷走去。
过了半晌,他才恨恨咬着牙道:“姬先生……我是比你们年少几岁,但不是傻子。平常人家的孩子十二三岁便可成婚,我早已超过这个年龄了。”
撂下这句话,他甩袖而去,兔毛斗篷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姬隋愣是从这孩子的背影里看出了怨气,忖度片刻,恍然大悟:“难道阮家门风极严,排斥这龙阳断袖之好?哎呀……主帅跟军师不合,这可麻烦了。”
第68章
云殊归悠悠醒来,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布幔,日光透过缝隙进来,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他的手上传来一股温暖的热度,他转过头去,只见沈菡池趴在床边,死死握着他的手,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你醒啦,有没有想我啊。”沈菡池嘴上说的倒是轻快,手上却依旧用了力气握着他的手,攥得云殊归有些痛了。
云殊归也只是静静看着他,没说话,直到沈菡池额上在这严冬里硬是渗出汗珠来。他越是不说话,沈菡池心里就越是慌。一开始他光想着要见云殊归了,没往深里琢磨,等云殊归清醒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必定是寸天一那为老不尊的货没有转达自己的信,才害云殊归一路赶来。洛盛阳期间进来看过,把云殊归的惨状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沈菡池听得心惊肉跳。
“云兄?殊归?……云哥哥?”沈菡池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心翼翼问,“你生我气啦?我,我……”
他可没忘自己方才差点挨了一巴掌。
云殊归道:“生气了。”
沈菡池颇为沮丧。他也不知道如何辩驳,毕竟云殊归确实险些丢了性命,生他气也是正常的。
云殊归坐起身来,终究不忍真的跟他置气,叹道:“即使消息是假的,我也气你把自己置于死地。我知道你身担重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多为我考虑一些。”
他的手颤了颤,接着趁沈菡池不备,坚定地拉开了他的衣襟,露出皮肤上深一道浅一道的伤口来。云殊归闷声又重复了一遍道:“我生气了。”
沈菡池顾不上自己的衣服,连忙赔了笑道:“你气,你气。你若是气不过,打我一巴掌吧,这里没人看到,没人会怪你的。你要是嫌打耳光娘兮兮,我给你拿条军棍来也行……”
云殊归听了他这番犯浑的话,差点又一口血咳出来。他拉过沈菡池的手腕,身体力行堵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沈菡池瞪大了眼睛。
一吻结束,沈菡池还傻着,云殊归的手指抚上他胸膛上的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轻轻触碰,苦笑道:“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你。我只恨你身上的伤没在我身上,恨不能以身代之,恨我年幼时不用心学武,恨我帮不了你在前线冲杀。”
这对依旧守旧礼的云殊归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情话了,沈菡池晒黑了些许的脸蹭一下从脸颊红到耳根,方才还能滔滔不绝的三寸不烂之舌变得毫无用武之地,只喃喃道:“你……”
接下来的话语消失在了再次贴合在一起的唇瓣里。
云殊归把沈菡池搂紧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走了。我就留在这里好不好?若是有一日,贪狼城破了的话,就让其他人后撤到采酒城,只有我跟你留下来,放火烧城,看烽火燃尽……如果要死,就一起死,好不好?”
他的肩窝传来一阵热意。半晌后,沈菡池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云殊归长叹一口气,将他搂得更紧一些。
至此,姬隋、阮崎星、云殊归三大智囊齐聚贪狼城。而远在靖中城,筹备多日的武林大会也堪堪落下帷幕,结束那日,向来离群索居的三仙岛岛主甄秀出现在清苦山庄准备的擂台上,发表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与其说是惊世骇俗,不如说是在情理之中。所有人心头或多或少都有预感——该到诛杀谢长涯之时了。
即便从未有人提出过这条规矩,江湖中所有人都默契地把朝廷跟武林划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势力,江湖便是江湖,朝堂便是朝堂。如若没有大碍,他们也不介意为国出力,就像当年帮助白狮军抗击羌人,一直到众人因为丐帮的事情寒了心。
如今,谢长涯作为武林人,帮助外族人侵略自己的国家,无论怎么说,都越过了那条线。他们作为武林的一份子,确实应当出力铲除这颗毒瘤。
……但是,但是,道理所有人都懂,但是,谁也不想对上谢长涯。扶剑妪已经够可怕了,能斩杀扶剑妪的谢长涯,又该是什么修为?天字榜之外的人上去不就是送死吗?虽说蚁多咬死象,但是谁也不想做搏斗过程中被象踩死的蚂蚁。
甄秀等了片刻,才陆陆续续有人举手相应他的提议,多还是大门大派的掌门,再加早有协议的祝潜虚与食神徐舒。他又耐心地等了片刻,不见其他人说话了。
早有心里准备,他也不觉难堪,正准备下台之时,一个人影突然翻身上来,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来人头发剃得极短,像个还俗的和尚一样,身穿一身蓝色短打,脚蹬黑色皮靴,腰佩一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叮当作响。
甄秀看清来人,哪怕傲慢如他,也依旧后退半步,向对方施了个抱拳礼:“原来是姜盟主。”
姜车回礼后,转向台下窃窃私语的众人,朴实的脸上一片木然之色。他一开口,便声若洪钟,声音久久回荡着:“在下是冲霄盟姜车,今日借清苦山庄宝地,也借甄岛主珠玉在前……”
他一开口,祝潜虚等顶尖高手脸色便是一变。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什么端倪,他们却能感觉到姜车源源不断的内力,收放自如,臻至化境。不知何时,他的修为突然变得如此高深。
他一字一顿道:“姜车必诛谢长涯,恳请诸位借我一臂之力。姜车承诺,冲霄盟全部人马会先打头阵,等我们死绝,才会轮到其他人。”
他低下头,深深行了一礼。过了片刻,台下才爆发出一阵附和声:“姜盟主哪里话!诛杀魔教人人有责,我们同你一同去!”
“诛杀谢长涯,为武林除害!”
“半月魔教,人人得而诛之!”
甄秀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台下众人,突然发难问道:“姜盟主,甄某从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姜车笑了:“这重要么?”
“好奇罢了。”
姜车答道:“为了涤荡这个世间,为了所有人的理想。”
他这四个字一出口,甄秀差点笑弯了腰,只摸着自己的胡子,开怀道:“果然如此。姜盟主,这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你就听听,莫往心里去了。”
“甄岛主但说无妨。”
甄秀道:“本质上,你跟谢长涯是一种人——你们都是疯子,不过是疯的方向略有差别罢了。”
姜车没有动怒,片刻后,他轻声道:“你说的没错。”
他来这里之前去见了姜沉霁一面。姜沉霁被廖雨铃关在了冲霄盟后山的牢房里,姜车见他的时候,那个青年坐在石床上,因为修炼魔功而变得通红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姜车站在他对面,一动不动,像是块石头。还是姜沉霁先打破了沉默:“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姜盟主。”
姜车淡淡道:“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
姜沉霁只是闷闷地笑:“我自然是想来看看我的生父……不过现在看起来,你还没谢长涯像我爹。”
姜车道:“我该劝你迷途知返的,但你手上血债累累,无论如何也不能保全性命。但我仍希望你能认识到自己的罪孽……”
姜沉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闭嘴吧。你一个认识不到自己罪孽的人反来叫我认识罪孽,你算什么东西?”
若是廖雨铃在这里,听到这话可是要暴怒了,但姜车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在那里听着姜沉霁的话,一声不吭。
“便是块石头,也比你更像人。”姜沉霁咯咯地笑,伸出手握住姜车的手臂,把它移到了自己的喉咙上,一双血色眼珠定定看着他,里面涌动着无尽的恨意与疯狂:“我认罪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姜车,我要你亲自杀了我,拧断我的脖子,就用你这双手。”
他歪头,笑得天真无邪,像是个向父亲讨要糖果的孩子一般:“我要你一生都背负着杀死自己血脉的罪孽,记住掐死自己孩子的感觉。你要记住了,因为你的无情,你的妻子被逼疯了。你要记住了,你今天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本来不会走上这样的道路。”
姜车垂下眼帘,掩去眼里的神色,说道:“好,我答应你。”
伴随“咔”地一声骨头被折断的脆响,姜沉霁无力倒了下去。他睁着眼睛,嘴角仍然上扬着,似乎是完成了最大的心愿一样。
姜车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过了半晌后,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步伐缓慢地走出了这间牢房。
地牢入口处等待着的廖雨铃看着他。
“找个好点的地方,埋了他吧。”姜车用沉稳的声线说道,“木牌上……姜姓就莫写了。”
“啊?”廖雨铃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张着嘴巴。
“算是我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吧。”姜车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背着手徐步向外走去,“我这便启程去靖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