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将军,我带我阿姐过来见你,我们能进来吗?”
帐外传来了阮崎星的声音。这小子此刻的语气恭恭敬敬,丝毫没有先前的傲慢。沈菡池努了努嘴,心知自己怕是沾了阮心秋的光。
“二位稍等,我穿下衣服!”
他坐起身来,一个用力,不小心扯痛了自己的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拿过一旁的衣物穿好,翻身下床,坐到书桌前:“阮姑娘,阮公子,请进来吧。”
二人掀开帐帘进来,沈菡池示意他们坐下。阮心秋也不客套,只坐下来,笑道:“小女子这便不与将军见礼了。”
她早就失去了一条手臂,此刻没有装上机关手,半边袖管空空荡荡的。沈菡池自然也不会拘泥于这些虚礼,道:“阮姑娘前来可是为了辞行?”
阮心秋道:“正是。”
沈菡池颇为可惜道:“连山庄义士们千里迢迢赶来,要不是此刻事态特殊,不然沈某肯定要好好招待你们一番,实在可惜。”
阮心秋温言软语道:“无妨,我等此次前来,也并非是为了游玩赏乐。等边关战事了,还望将军能前来我连山庄作客。”
她此刻姿态,分明是位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哪里看得出来前些夜里与呼呼尔以命相搏的气势。沈菡池望着她的面庞,忽地想起了苏芳英,一时心里涌上无限惆怅。坐在另一侧的阮崎星把手伸到他眼前,气呼呼道:“喂,看什么看,登徒子,不许看我阿姐!”
“崎星,不可无礼!”阮心秋呵斥了他一句,他才翻了个白眼,把手缩了回去。
沈菡池摸了摸鼻子,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抱歉,是我失礼了。只是看到阮姑娘,我一时想起家母……”
阮心秋连忙摆手,苦笑道:“抱歉了,不是将军的错,崎星这孩子对我有点保护过度,看谁都像不怀好意。”
她又道:“其实,小女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将军一听。”
见沈菡池点头,阮心秋才继续说道:“崎星跟我前来,实际上是想要在这里助将军一臂之力的。若将军不嫌弃,可否让他留在军中?”
“啊?”
沈菡池眨巴眨巴眼,有些没反应过来阮心秋的意思。
“崎星师承李鲸先生,想必您有所耳闻。让永朝武林保持‘有序’是李先生的一生夙愿,而他仙逝前也已料到谢长涯会与羌人勾结。”
沈菡池苦笑道:“若非崎星提醒我,我这次怕真的是栽在阿尔图手里了。”
阮崎星突然转头过来盯着他,沈菡池摊了摊手,毫无歉意:“抱歉抱歉,跟着你姐姐叫顺嘴了。”
阮心秋道:“真正的天下第一,一人便有一军之力。李先生是不会放任谢长涯就这么搅乱永朝的,因此他临终前嘱托崎星来此助你一臂之力。而其他的……他也留了其他后手,我想或许过一阵子,就会有武力增援赶过来。”
沈菡池道:“李鲸先生大义。”
阮崎星突然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嘴角噙着笑,冷声道:“哪里是他的一生夙愿?”
他说完这句话,不顾其他二人的脸色,直接甩袖而去。阮心秋喊了他一声,也不见他回头。
沈菡池奇道:“他这是怎么了?”
阮心秋叹道:“士为知己者死,这个道理,崎星还体会不到。”
“这些天里,军中的人事他做的很好,比我跟姬隋都好。”沈菡池见她神色郁郁,便自觉转移了话题,“若是他想要留下,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但是阮姑娘,这里是战场,连我都不敢说我自己能活下来,我也很难保证他的安全。”
阮心秋笑了:“将军大可不必担心,崎星自小聪明,懂得趋利避害。丑话说在前头,他是不会同贪狼城共存亡的。”
听了这句话,沈菡池倒是也不气,反而如释重负:“这便好。”
阮心秋沉默片刻,似乎是有些为难,闭上眼睛深呼吸过后才继续道:“但心秋还有个不情之请。崎星任您差遣,但他自小身体不好,若是可以,将军不要叫他太过劳累了……抱歉。”
“阮姑娘放心,崎星他还是个孩子。”沈菡池苦笑道,“若是人手充足,我根本也不会同意他留下来。”
阮心秋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心秋先行谢过沈将军。愿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平定边关。”
沈菡池要扶她起来,她只是仍旧低着头:“也愿将军长平久安,勿伤己身。”
待阮心秋走后,沈菡池一脚踏出军帐,耳边便传来声“喂”。他侧过头,便看到阮崎星。他今天还是穿着那件滚了兔毛边儿的斗篷,臭着张脸站在他的军帐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靴子踢着地上的沙土。
“干啥?”沈菡池歪着脑袋问他,“你姐走了,不装好孩子了?”
“装你的头。”阮崎星白眼道,“我虽然现在听你号令,但是我可不是你的手下。”
“行,大少爷。”沈菡池哈哈一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阮崎星停下了脚上的动作,闷声道:“问你个问题。”
“嗯?”沈菡池这次发自真心地乐了,“问我?”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沈菡池的话语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沉默的态度表明了一切,阮崎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踟蹰半晌,才手忙脚乱地继续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呃,我姐她……”
“有。”
“我觉得她……啊。”
沈菡池继续道:“但是我们关系并不好。自从我们的爹娘去世后,他跟我说以后没我这个弟弟,让我也当没有他这个哥哥。他可能是怪我害死了爹娘吧。”
他话刚说完,只见阮崎星用一种奇异的,好像第一次见他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位天才少年对着他摇摇头,眼神里写满了怜悯。
沈菡池迷惑地望着他,只听阮崎星说道:“沈菡池,你好像没我想象中那么聪明啊。”
【第五卷 朝堂风云涌】
第64章
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进窗框,安静地落在虞聆的肩膀上。虞聆伸手解下它脚腕上的信笺,扫了一眼,站起身来取了放在桌边的刀便往外走去。
这是他在洛府留宿的第二天,也是时候该去做其他事情了。
对面房间的门正好推开,洛盛阳一只手揉着眼睛,呵欠连天地探出头问:“早安。”
“早。”
洛盛阳又抬手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在秋日的冷空气里清醒下来。他这才注意到虞聆已经全副武装,不由得皱起眉头:“去哪儿?”
虞聆道:“去接人。”
“接谁?你等等,我先去跟我哥辞行。”
虞聆沉默了。洛盛阳见状,眉间蹙得更紧:“虞聆,不是说好了不再这样?”
见洛盛阳似乎真有点着恼了,虞聆只能不情不愿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去接殊归。”
“……哦。”乍一听这个名字,洛盛阳差点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这反应落在虞聆眼里,不知道为何有些刺眼,他站在那盯着洛盛阳看,直到对方反应过来:“你怎么叫的这么亲密?你们认识?”
虞聆又陷入纠结,他既怕说出真相让洛盛阳重燃对云殊归的感情,又怕不说话再惹洛盛阳生气。他刚要开口,就被洛盛阳打断,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算了,我不关心这个,我哥、还有云殊归,这些人都弯弯绕绕的。你估计也是他……”
“是他让我来救你爹的。”虞聆闷声道,“可惜我晚了一步。”
洛盛阳听到这句话,才睁大了眼睛。顿时,无数情绪再次涌上心头,那日的惊惧、愤怒、绝望……而这些情绪顿时变为了不可置信:“你们早就知道?”
不等虞聆回答,他拔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早就知道,但是不跟我爹说?”
他的情绪变得十分激动,跨一步上前,揪住了虞聆的衣领,怒道:“你们——”
虞聆哪怕已经在努力克服自己不善言谈的问题,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抚陷入狂怒的洛盛阳。他的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洛盛阳还要再说,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我们早就知道。”
洛盛阳转过头去,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一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他长着一张与洛祖辉有七分相似的面容,但面上神色比洛祖辉看着要更冷淡一些。
这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洛祖辉的长子,洛盛阳的兄长,正在陈乡丁忧的洛盛华。
“……哥?”
洛盛华在离他二人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神色平静地望着洛盛阳:“所有人都知道。我,云殊归,寸先生……还有爹。”
洛盛阳缓缓松开了拽着虞聆领口的手。他脸色惨白,深呼吸几次,努力在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来——这正是专属于华京那朵傲慢牡丹的笑容,疏离而冷淡。
他盯着洛盛华的双眼,就像下一秒就要暴起揍他一样:“所以,只有我不知道对么?”
虞聆抬起手想要按住他,却被他无声地躲开了。虞聆的动作顿时僵住,洛盛阳眸光落在他的手上,心知自己是在迁怒,但无法控制住行为,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虞聆的反应。
洛盛华也回望着自己的胞弟,神情晦暗不明。过了许久后,他才缓慢而坚定地点头,答道:“对。”
“好,你们好,好得很。”洛盛阳又笑了。他后退两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虞聆要追上去,险些被门夹到手,门那侧传来一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洛盛华苦笑道:“让他静静吧。这事……是我不对。”
虞聆站在洛盛阳的房门前,侧身对着洛盛华,冷声道:“不该瞒着他。”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空话。”洛盛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只摇摇头,“你……”
他似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洛盛华又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压低声音道:“盛阳他,从小就被家父宠着,脾气骄纵跋扈了些,但心地却不坏。给他点时间,他会想明白的。你……多照看他些吧。”
他一个在官场混了不少年头的人精,这两天相处,哪里看不出虞聆与洛盛阳二人之间涌动的暧昧情愫。长兄如父,洛盛华此刻看着虞聆,颇有些丈人看女婿的心态,不是滋味。
虞聆点点头作为答复,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就像一阵风吹过洛盛华的身边,他突然觉得心下不妙,反手拉住虞聆:“等等。”
虞聆停下脚步,面具后面发出一声“嗯”的疑问。说实话,洛盛华很擅长跟人打交道,但前提得是对方能露出表情或者说话,而这两者虞聆都不具备,他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的。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心悸让他不由自主地叫住了虞聆,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带盛阳一起去吧。”
虞聆道:“他现在估计也不想见我。”
洛盛华气他不开窍:“他现在只想看见你一个人。他性子就是倔,不管怎么样,你把他带走。”
虞聆跟洛盛华僵持着,过了一会儿,洛盛华才意识到他真的没听懂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感慨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要教一个男人怎么对付自己弟弟,自暴自弃一样偏过头,抬起手指着洛盛阳的房门说道:“你直接开门进去,把他抓走。”
“哦。”虞聆点点头,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又走回洛盛阳房前,啪一下拉开门闯了进去。接着洛盛阳便听到一阵兵荒马乱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洛盛阳的抗议声。过了片刻,虞聆便单手箍着洛盛阳的腰,把他扛在肩膀上走了出来。洛盛阳被迫趴在他的肩上,气得眼睛都红了,不停吼着“放我下去”。
虞聆对洛盛华冷淡地点点头,没有一句言语,带着他的宝贝弟弟扬长而去,活像强抢压寨夫人的土匪。
洛盛华人生第一次生出了一股被噎住的感觉,一口气堵在他的嗓子眼,让他想要不顾多年熟读圣贤书的辛苦,像个泼妇一样破口大骂。但他望着逐渐远去的两人,终于还是把这口气吐了出去。
洛盛华又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下人过来叫他用早膳。他这才笑笑,抬起脚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两兄弟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第65章
凛冽秋风掀起了马车上挂着的帘子,朱长俞倚在窗边向外看去,只见道路两旁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开始出现了零星的小摊小贩跟挑着担子叫卖的脚夫。
出发时是夏末,归来时已是寒冬。时过境迁,心境亦变。
朱长俞面不改色地把帘子又放了下去。这是他被“押送”的第五天,而他也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条官道在他被送往西北的时候曾经走过,没想到还有能回来的一天。
他坐回原来的位置,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一个普通的归乡游梓一般——但此行他并非为了衣锦还乡,而是怀抱着更加宏伟的目标。
伴随着哒哒哒的蹄铁声音,小小的车厢外逐渐传来了更加嘈杂的声音,他们似乎是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的小石头硌得车轮一颤,这下颠簸扯痛了朱长俞的旧伤,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试图掩饰自己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驾车人点头哈腰地塞上了银钱后,守城的官兵检查了通关文牒掀开帘子,看到只是个病痨鬼模样的书生,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城了,兴趣全无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下一个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