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一位佳人便要香消玉殒在这战场上。沈菡池实在按捺不住了,本想立刻跳下去助阵,却被那少年——阮心秋的胞弟阮崎星抓住了手腕。
阮崎星穿着件滚着兔毛边的黑色斗篷,他抬起眼看向沈菡池,泠泠双目间满是傲慢。
“你这人怎么这么莽撞?却不知道你是如何当上这主帅的。”阮崎星嗤笑道,“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君主,也不会叫你这样不识大体的毛孩子做将领。永朝气数确实到头了。”
他自己便是个孩子,傲慢地说出这么一席话来,倒不惹人厌。沈菡池被他数落这一句,脑子反而冷静下来,没有急火火地跳下城墙,而是后撤了一步,继续观察着战场。
单论力量,莫说是军中,整个世间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拼得过呼呼尔,更何况,一是呼呼尔手中的长枪就有四十二斤重,阮心秋一介女子,自然难以与这羌人中的猛将抡起的重武对抗。二这把长枪有七尺多长。两人对战,一寸短一寸险,阮心秋只拿了把长剑,本就落了下风。
她哪里会真的跟呼呼尔硬拼,这刺去的长剑不过是虚晃一枪,呼呼尔长枪砸下来,她便立刻将长剑脱了手。长剑落到地上发出“当”的一声,阮心秋灵活翻身,如一条入水的游鱼样从呼呼尔的手臂下钻上来,手中小剑向呼呼尔的双眼刺去——她手里的竟是一把子母剑。
呼呼尔吃了一惊,试图停止手上攻击。但这把重四十二斤的长枪又哪里是这么好操控的,强大的惯性扯着他向前,眼见着小剑就要刺瞎他的双眼——这莽汉猛地偏头,拿自己的耳朵接下了阮心秋的剑招!
刹那间鲜血迸射,呼呼尔半个右耳被阮心秋直接削了下去。只能说,呼呼尔不愧是呼呼尔,吃了这一招后只是脸色狰狞片刻,连声闷哼都未发出。他一手反握住阮心秋的胳膊,铁钳般的手制住她的动作,另一只手上的长枪掉了方向,就要把阮心秋拦腰劈成两半。
但下个瞬间,呼呼尔突然意识到不对。阮心秋肤若凝脂,但隔着一层白纱,他掌心中钳住的手臂僵硬而冰冷,哪里像是活人的皮肤!而且,那只手上还带着金丝手套!
阮崎星挥动手里的军旗——
呼呼尔惊愕抬头,原本围着他的白狮军已经后撤了一大圈。
他反应很快,立刻撒开手,但不及爆药的速度快。呼呼尔震怒望着已经轻功飞离的女子,她半条袖管空空荡荡,像是折断的蝶衣。这名动江湖的美人只是温婉一笑,对他做了个口型——
“去死吧。”
轰!
江湖上有不少门派,有凭诡谲御剑术冠绝武林的白峰观,有一人之力震慑武林的瑶山,有行事疯狂的半月魔教,有以涤荡武林风气为己任的冲霄盟。大大小小的门派,林林总总,什么绝活都有。最强悍的门派大家还要争吵一番,但若是提到江湖上最有钱的门派,毫无争议。第一,富可敌国的清苦山庄。这第二嘛……自然是背靠宝山的“江湖火器司”连山庄。
阮心秋这只木手臂里塞满了连山庄多代制器师傅呕心沥血研制出的爆药,称得上一句价值连城。这些爆药威力不太大,但架不住呼呼尔把这么多的量拿在手里——莫说是呼呼尔,便是玉皇大帝来了,这么近的距离也要被炸掉半条性命。
呼呼尔狠,阮心秋更狠。早在数年前,她便想出了这么一条计策来,不惜断去了自己一条手臂,只为了换上机关木手。
隔着滚滚的烽烟,呼呼尔的怒吼声响彻天际。白衣的仙子逃走的速度依旧慢了一步,气浪把她掀在地上,满身是火的呼呼尔扑向她,被金虎的重斧拦下,不消片刻,也跟着重重倒下,烧成一个火球,发出连连哀嚎。纵使他是条汉子,也受不住活活烧死的痛苦。
城墙之上的沈菡池猛地扭过头去。阮崎星粉妆玉砌的脸上,眉眼疏离,傲慢而漠然。刚刚正是他身旁这个少年夺过了军旗,指挥着白狮军撤退。也正是这个少年,在阮心秋摔在地上的时候冷静地说了一声“做得好”。
那是他的胞姐,血浓于水的亲人。哪怕是沈菡池这个外人都替阮心秋灼伤的半边身子痛起来,但是阮崎星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一般,更何况他似乎对阮心秋的行为完全知情。
沈菡池看到阮崎星的手仍旧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攥到指节发白。
沈菡池没有提醒他放开手,也没有动。
姬隋敲响了鼓,白狮军的将士发出了代表胜利的战吼。天关外滚滚的黑烟逐渐散了,羌人先是丢了一员大将,重骑兵也在这场战斗中折了不少,吃了个大亏。他们很快撤走,白狮军的将士们还要追,便被沈菡池喝止了。这边的伤员也不少,姬隋大致估算了一下伤亡人数,这次依旧是场险胜,但比他们一开始预计的已经好了很多——连山庄出了不少力。
两个将士抬着昏迷不醒的阮心秋回来了,沈菡池还没来得及说话,看到阮心秋伤势不重的阮崎星就松开了他的衣袖,转了身向另一边救治伤兵的地方走过去。
沈菡池喊了他一声,阮崎星挺直着背,连头都没回:“我很忙,别来烦我。死者的抚恤,清点伤亡人数,登记名册……你也少操心,下一场仗就该你上了,别死了。”
姬隋哎了一声,道:“不愧是李鲸的徒弟,够狠。”他说完这句话,便背了手,摇头晃脑向城墙下走去:“我也不能输了个孩子,去忙咯。”
结果只剩了沈菡池一个人面对着昏迷的阮心秋。他无奈地揉了揉鼻子,道:“把我的帐篷清出来给阮姑娘养伤吧。”
他心里不太是滋味,觉得自己确实跟呼呼尔说的一样,像个缩头乌龟。一场两军的争斗,居然要名江湖女侠来左右战局。无论是数年前,还是现在,贪狼城,不,白狮军都欠了一些人太多。但这笔债细数起来,根本追溯不到源头。
战场另一边,羌人的军营里一片沉寂。阿尔图垂下头默哀,黛丽雅流着泪水,用五彩的织锦盖了呼呼尔烧成焦炭的身躯。狼王肩膀上的苍鹰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围着他们的羌人勇士个个眼圈发红,目眦欲裂。
阿尔图抬起头道:“这次是我们大意了,永朝人只会弄些阴谋诡计。我必提了永朝主帅的脑袋回来,以祭呼呼尔将军在天英灵!”
羌人勇士们发出震天的怒吼。黛丽雅用眼角瞥向阿尔图,看到他脸上没有丝毫悲色,似乎一切仍在正轨。
她越来越猜不透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了。
第62章
是夜羌人再次突袭了天关,或许是呼呼尔的死刺激了阿尔图,这次羌人的攻势比以往更猛,铁骑兵进攻像是不要命一般,拿命来换部队的推进,把贪狼城派出的三名大将打得节节败退。尽管这几位大将拼死抵抗,但还是被羌人像长矛一样的先锋队捅破了阵型,一时间方寸大乱。
姬隋心知羌人那边有阴谋,仍有心再劝,但见城内军心开始涣散,只能无奈地同意放主帅出去抗敌。
主帅沈菡池终于卷了将旗出辕门。
阮崎星扒着城墙,看到白狮旗被风吹起,挡住沈菡池单手提着银枪的飒爽背影,无端叹道:“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姬隋道:“他比我还小上几岁。”
“好像别人说着他是‘希望’,‘继承者’,他就真的是了一样。”阮崎星冷笑道,“把两国的战争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不觉得太过儿戏了么?”
姬隋没有答话。
即使此刻城墙那边杀声震天,城墙上仍旧像是一片死寂一样,只有呼呼的风声夹杂着碎霜,打在两位策士的发丝与肩头上。
在阮崎星以为他想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姬隋又突然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寂:“我觉得……他只是努力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荡起一圈涟漪,又沉没进漆黑的深潭之中。
……
华京的清晨,朱志南还在龙榻上沉睡的时候,边关的急报送到了寝殿。
贪狼城外两军交战正酣,沈小将军扳回一城之时,采酒城破!
这一嗓子把朱志南惊醒了,他直接从床榻上滚了下来,头昏目眩。不知为何,最近他觉得自己精神不大好了,每日晨起都昏昏沉沉,像是完全没有睡过一样——不,现在这不重要。他猛地坐起身来,怒意勃发,大声呵斥了句“快说”,传令官瑟缩一下,赶紧继续报道:“是魔教!魔教从采酒城中偷袭了军营!魔教从采酒城取道支援羌人,沈小将军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朱志南站起身来,踢到了脚边的尸体。他这才想起来,昨晚他恍惚间又陷入了梦魇,失手掐死了前来送香的婢女。
比起西北的战事,区区一个奴婢的性命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在这皇宫中每天都要死个十几人,贵为天子的朱志南也只觉得麻烦。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觉脑袋上的青筋在突突跳,挥了挥手道:“拖下去。”
左右侍卫从寝殿外进来,不声不响地拖走了婢女已经冰凉的尸体。朱志南者才想起来一般,道:“刘忠呢?叫他去皇后那里通传一声,昨晚的侍女冒犯了朕,朕杀了。”
帝王正焦头烂额之时,暗卫从房梁翻身下来,单膝跪在地上,低声道:“陛下,刚刚乙十三回禀说,云殊归要出城了。”
“什么?”
朱志南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拔高了声音。那云家的小子,虽然不甚听他的话,但是一直安安分分,没做过这样挑战底线的事。
但是此刻,长期的疲惫、怒火、焦躁等等情绪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本来就颇为昏聩的朱志南的头脑。接连的重磅炸弹已经让他无暇思考了,他早就忘记了当初留着云殊归的目的,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甲四,去杀了他。不听话的棋子已经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他勾着嘴角,冷笑起来。帝王此刻的表情阴郁可怖到哪怕是从暗卫营里摸爬滚打上来的甲四都不禁有些怵头,恭敬地压下头,应声道:“是。”
“呀!”
街上挑着担的卖花郎被驰骋而过的马惊到,险些摔了个跟头。他刚想骂娘,发现绝尘而去的是位身穿二色太极道袍的公子,脏话又讪讪咽了回去。
快点,再快点,到他身边去。
云殊归狠狠甩下缰绳,马蹄声哒哒哒,越来越急促。一阵疾风将他束发用的玄色发带吹散,远远地甩在了空中——
华京的如玉公子蓬头垢面地向前疾驰着,像是身后天崩地裂,眼前是逃出生天的最后机会一样。若是有人能看清他的面庞,便能发现他那张俊秀的脸上表情绝望而狰狞,惊心动魄。
刹那间,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刺入了他的肩胛骨,这是暗卫用的带有血槽的箭,开弓是银光湛湛,离弦如长虹贯日,扎入皮肉的一瞬间便带出一串血花,浸红了那件罩袍。云殊归发出一声闷哼,身影晃动一下,险些跌下马去。
快点,再快点。
但这股疼痛比不上他用断了手筋的手扶着木架子,拖着残腿一点一点挪动身躯时感受到的万分之一,更比不上午夜梦回时见到亲人,醒来却发现眼前只有空落落的房间时胸腔传来的揪痛。云殊归就像完全感受不到背上的铁箭的分量一样,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城门冲去。
他身后传来暗卫“奉命拿人”的呼声,近在咫尺的沉重城门被守城的官兵一点点推上,而身后箭雨纷纷——
他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
他在这座名为“华京”的无形囚牢里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忍受着御座上那个人常年的监视跟控制,努力地淡化自己在权力漩涡中的存在感。
他以为自己已经修成了为了大局能舍弃一切的圣人,但今天才发现他却仍旧是那个莽撞的阿浮。
哪怕寸天一支持着他,哪怕所有人都支持着他,可不明智的行为永远都是不明智的行为。他在这个最需要他出力的时候去边关见沈菡池,不算是满盘皆输,但也绝非一招好棋。
但是他云殊归,落子从不悔。
“走!”
顷刻间,时间如静止一般——一个灰衣身影从他身旁掠过,他的身法如一只入水的鱼鹰般漂亮,手起刀落,斩断了射向云殊归的箭。云殊归侧过脸,透过飞舞的乌黑发丝回眸望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名素未相识的中年男人,眉眼刚毅,看着隐约有几分面善,但云殊归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人。
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传来一股浓烈的酒臭,这股气味不像是单单染在衣衫上,更像是已经深入骨髓了一般,一看便知道是位长期借酒消愁的酒中客。
灰衣人落在了地上,右手向后一甩,展平手臂,作出长刀拦路状。
“多谢。”
云殊归来不及去思索这人是谁,也来不及说更多。他只能抛下两个字,纵马穿过逐渐合拢的城门,长驱而去。
灰衣人抬起左手,握住了那条玄色发带,接着拿它胡乱束起了自己的头发。
“大哥,抱歉。”
这句微不可闻的话语淹没在了刀剑铿锵相撞的声音中。云白笙仰天大笑,一刀劈倒一名冲上来的暗卫,猩红的血液溅了他一身,但他丝毫没有动摇,眼神越发狂热,仿佛打破了禁锢一般:“来啊!战个痛快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周赶作业真的爆炸,跪了
第63章
传闻中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命不久矣的沈菡池正躺在床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翻阅着姬隋的大作。他胸前缠着一圈又一圈厚厚的绷带,但精气神看着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