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语气冷硬,算不得客气。再怎么样,阿尔图也只是一个“王子”,但是哪怕他用这中口吻对一位“皇子”说话,也没人敢出声打断他,说一句他的不是。
这些永朝人只知道退让,不懂得什么叫捍卫自己的尊严,这也是阿尔图不齿他们的最大原因。换了他们羌族人,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让冒犯自己的人知道什么叫做悔恨。
面前不受宠的皇子仍然抿着嘴,连陪个假笑都欠奉:“我是朱长俞。”
阿尔图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面翻出来这个名字。一个宫人的孩子,朱志南酒后乱性的产物,存在感稀薄如空气的五皇子。看他这副弱不禁风,似乎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推倒的样子,阿尔图心想传言果然不假——这个朱长俞简直不受宠到家了。
阿尔图又跳回长凳上,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来坐。”
行动不便的朱长俞缓慢地抬起腿,磨磨唧唧地爬上石阶,坐到了长凳的另一边。阿尔图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一个皇子,腿是怎么受的伤?”
那名侍女抢过话茬:“王子,这乃是——”
阿尔图冰冷如刀锋的眼神剐过去:“我是在问他。”
侍女险些窒息。她本以为阿尔图不过是个孩子,谁曾想到的目光就像能杀人一样,宛如一匹威慑猎物的狼,下一秒就要将她开膛破肚。
阿尔图又转过脸看朱长俞,后者这才开口道:“跟大哥打闹,摔了。”
“我也有弟妹。”阿尔图道,“若是我,就不会让弟妹受伤。”
表情一直僵硬如死尸的朱长俞听到这句话,突然笑了:“那你至少有一个优点。”
阿尔图意味深长道:“有时候,退让可不是一直管用的。至少在我们羌族,讲究适者生存,只要你够强,才不会有人欺负你。”
朱长俞“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阿尔图的话。阿尔图瞧他可怜的样子,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怪不得这永朝一无是处,一个皇室就连基本的团结都做不到。父亲不爱护孩子,兄长不保护幼弟,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你争我夺……哪怕外面有个庞然大物在虎视眈眈,他们仍旧要先在内部争个你死我活。
可笑至极。
但这个局面对他们羌族倒是件大好事,阿尔图不介意再加把火,稍微推波助澜一下。他从腰间解下来自己惯用的铜匕首,把手上嵌着小颗的绿宝石跟镀银的羌族图腾,顺手塞到了朱长俞的手中。
“算我们有缘分。你便拿着这个吧。”阿尔图剔透的翠绿的双眸望着朱长俞的双眼,似乎要深深看进他的心里,就像一个要引出他心中恶念的魔鬼,“你知道该怎么用它。”
——朱长俞从疼痛中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破床上,底下的木板硌得他浑身发疼。
他的手中仍然死死地攥着那把本来准备用来自裁的匕首。
朱长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上面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但随着他一动,伤口便又被撕裂,殷红色从里面透了出来,逐渐扩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额上渗出了汗珠。
他的床边坐着一个蒙面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朱长俞也不惊讶,把匕首收回了鞘中,这才镇静地对上了蒙面人的目光:“我妹妹呢?”
蒙面人的声音沙哑,听不出年龄:“放心,她在安全的地方。”
朱长俞闻言便不再出声,似乎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蒙面人见状,为他鼓了几下掌:“不愧是五皇子,颇有大将之风。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要救你?”
“无所谓。”朱长俞看着房顶的稻草,冷声答道,“你救我,除了我有用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不错,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你跟你那个蠢到家的大哥真是完全不同。”蒙面人哈哈笑了起来,“以前你说不想,但是现在……你想去角逐一下那个位置了吗?”
他竖起一根手指,向天上指了指。
第60章
洛盛阳侧着身子坐在板凳上,双脚一晃一晃,手里捧着个啃了一半的石榴。石榴血红色的汁液染在他的唇上,衬得这朵华京牡丹又娇妍了几分。
他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白色薄绢垂下来,随着微风舞动,掩去了大半的容颜。虞聆坐在他的身边,无柄钢刀斜挎在腰间,一张鬼面依旧阴恻恻的,叫人看了便不舒服。
洛盛阳现今已经不再对他有任何拘谨,随手抓了他的衣角便擦手。虞聆也不恼,虽然面上的表情被那张铜面具遮得严严实实,但他露在面具空隙里的双眼里却流露出一股接近于宠溺的情绪来。
“我们离陈乡还多远?”洛盛阳突然问道,“你是要把我送到我哥那去吧?”
虞聆动作顿了一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洛盛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斜睨他一眼,凤眸里写满了调侃:“怎么,舍不得本少爷了?也不知道哪个混蛋,当初还叫我走。”
虞聆现在已经能或多或少猜出几分他的情绪来,而不是当初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状态了。他沉默片刻,诚实地点点头:“对。”
洛盛阳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粲然一笑,猛地把石榴丢到一旁的地上,接着站起身来,直接坐到了虞聆的身前,两只手臂搭到他的肩上:“其实——”
石榴在地上滚了滚,沾上一层灰,但是现在已经无人顾忌它了。
洛盛阳的手按在了虞聆的面具上。他歪着头,对虞聆微微一笑:“你若是叫我看一眼你的脸,我就不走了。”
虞聆听到这句话,身形僵**几分。他拿这铜面具把自己的脸遮的严严实实,倒不是因为他想要塑造个什么独立独行的江湖怪人形象出来。实际上,他无比憎恨着自己的相貌,甚至憎恨自己的声音,憎恨自己控制不住的嗜血欲望,憎恨自己的笨嘴拙舌。
相貌可以遮起来不看,但声音每次发出来他却不能不听。所以他一直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主动同人交流,他也一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可这些天来,面对着洛盛阳,一次又一次地,他觉得自己太过驽钝。他不懂应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洛盛阳高兴,每次他想说些什么,最后的结果总是把对方惹怒。
洛盛阳很好,好到他不配。如果是温文尔雅的云殊归的话,应该能把他哄得很开心——跟他不一样。而且洛盛阳爱慕着云殊归,他们也很相配。
胸口传来闷闷的疼痛,他怀疑是金花公子的九节鞭留下的旧伤又复发了。
见虞聆不说话,洛盛阳便又知道他容易陷入自我低潮的毛病又犯了。他叹口气,右手食指扣起,敲了敲虞聆的铜面具,发出“当”一声脆响。
“蠢死你算了。”洛盛阳道,“连什么叫调笑都不懂。”
虞聆闷声道:“不懂。”
洛盛阳本想生气,一想虞聆一向不通人情世故,又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他先是气鼓鼓哼了一声,复又笑道:“蠢死你算了。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要摘你的面具?”
虞聆确实努力地想了一下,但是没有得出答案,于是只是无言地望着洛盛阳。洛盛阳愣是从他那双冰冷得不像常人的漆黑双眸里看出来几分委屈,无奈地再次重复道:“蠢死你算了!”
他不等虞聆反应,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因为我想吻你啊。”
他感觉到虞聆彻底僵住了。他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洛盛阳的脸瞧,直到洛盛阳从耳根红到脸颊,险些用双手把脸死死捂住。他瞪了虞聆一眼,这眼神含羞带怯,眼角不知是因为恼火还是羞涩染上几分红色。
太难了。
洛盛阳虽说性格开放,先前也没少向云殊归表白过……可那不一样,当时的他并没有现在这般浑身燥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
不一样的,他至今才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见虞聆像块磐石一样一动不动,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嘟囔道:“算了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不料他方才起来,下一刻,一只如铁钳一般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洛盛阳回过头去,猝不及防,撞了虞聆一个满怀——倒像是他主动投怀送抱了。
“你干嘛啊,你——”洛盛阳推了他一把,理所当然没推动。手无缚鸡之力的洛公子又哪里是击杀金花公子的麻衣鬼面人的对手?
虞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空谷山泉,又如丝竹乱耳。
“可以。”
“什么?”洛盛阳一怔。
“你想吻我,可以。”
虞聆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铜面具上。洛盛阳平日里的狡黠、大胆、热情全都消失不见,他只是愣愣地望着虞聆的手,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很快,他的脸再次染上红霞,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发出聒噪的鼓动,仿佛下一刻,他这颗不听话的心脏马上就要撞破胸膛跳出来,撞到虞聆的身上去。
虞聆已经将面具揭开了一道小缝。洛盛阳已经有点承受不住自己的心跳速度,头昏目眩,刚想要挣脱虞聆逃走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咳咳。”
虞聆一把把洛盛阳揽到身后,无柄刀向上提起,就要冲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下一瞬间,一旁的树上突然沙沙作响,片刻后钻出来一个人。这人倒着吊在树上,两条腿勾着一根树枝,五官挤成一团,看起来十分滑稽。
“二位真是郎才……郎貌。打扰二位,真是对不起。”倒吊着的人愁眉苦脸道,“鄙人索十,乃是清苦山庄的苦力,来给这位虞大侠捎个消息的,莫杀我,莫杀我。”
虞聆沉声道:“谁?”
“这个嘛……”索十沉吟片刻,见虞聆提了刀上前一步,连忙摆摆手,“我说,我现在就说!是冲霄盟的怀珠夫人,叫我转达这句话。虞聆,你的师父给你留了东西在冲霄盟,速来一见。”
洛盛阳从虞聆背后探出头来:“师父?”
索十连忙道:“她还说,要是虞聆大侠你不信,就让我把你师父的名字告诉你。江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虞聆反手把刀转了一圈,又收回腰间,盯着索十,言简意赅命令道:“说。”
“歪得很,你们这些大侠,脾气真的一个赛一个不好。”索十嘟囔道,见虞聆身上周身气质又冷了几分,才挤出个讨好的笑来,“你师父乃是醉亡鬼,我说的对不对?”
洛盛阳戳戳虞聆的腰,虞聆露在面具外的耳朵肉眼可见的变红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索十就像得了特赦一样,立刻一个翻身,坐到了树枝上:“好,那我话带到了,大侠,后会有期。”
他脚下发力,足尖在树枝上一踩,身形如一只飞燕般横空刺去。他一边赶路,一边还不忘回头向两人眨眨眼:“祝二位百年好合啊。”
这话惹得洛盛阳又想起来索十躲在旁边看他二人腻腻歪歪的样子,气道:“喂,虞聆,你怎么没发现这人啊!都被他看到了,我……我靠!”
他难得说了句脏话。虞聆老实回道:“他藏匿气息的功夫不错,我……心神不在这上面。”
在哪上面,不言而喻了。
洛盛阳气得踢了他一脚,不过他这下没有使力。更何况哪怕他用力了,对虞聆来说也不过是挠痒痒。他气呼呼地要走,虞聆再次拽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可以继续吗?刚刚的事。”
虞聆从当初那个不苟言笑、坚如磐石、死气沉沉的鬼面人,进化到如今都能堂而皇之耍流氓了,不得不说是一大进步。洛盛阳怒极反笑看着他,接着抽出自己的手,把自己的包袱狠狠砸到了虞聆身上:“混蛋,亲你自己去吧!”
他气呼呼地走了。
不过这次虞聆知道,他不是生气了。虞聆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接着拎着包袱,大步流星地追上了前面气势汹汹的红色身影。
“洛盛阳。”
“干嘛!”
“你不走了那句话算数吗?”
“……都说了,我的命是你的。”
洛盛阳停下脚步,转过身,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光辉,他的眉眼几乎要融化在柔和的光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第61章
天光乍破,贪狼城外的厮杀声逐渐小了下来。夏筹被呼呼尔震断了一条手臂,金虎力有不逮,二人逐渐显出败相来。连山庄的阮心秋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奔来,似是姗姗来迟,又像是来的刚好,雪亮的剑身应声出鞘,刺痛了呼呼尔的眼。
她面若寒霜,竟比寒铁更冷上几分。但那双剪水的眼眸里又燃着一把火,似要将呼呼尔燃烧殆尽。
战场上突然出现一名女子,这事说来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更何况这名女子还是一名风华绝代的美人,穿着一身白衣突入战场,就如九天玄女降临凡尘一般。这荒诞的错位感,如要类比,就像是花楼的莺莺燕燕里突然钻出一黑面虬髯的壮汉。
呼呼尔先是一怔,复又朗声笑道:“看来你永朝是当真无人了,竟叫一名娇滴滴的美人来迎战!你们的小将军呢,怎么像是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女人的身后,也算沈琼的种?!”
阮心秋不为所动,只是提剑上去。呼呼尔作为羌人的一员大将,并非徒有虚名。他不仅不像他的外表一样莽撞,相反,他谨慎的很。从前两军交战时,沈琼曾评价过“呼呼尔这人,乍一看粗莽,细思来精细,是头长了狐狸脑子的莽熊”。见这美人攻来,呼呼尔提了十二分的小心,使了巨力抡起武器砸向阮心秋的头颅,毫无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