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雨铃闻言一愣,姜沉霁却只是笑笑;“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识时务。天下第八来缉拿我,我怎敢以卵击石?更何况,作为侄子,我本就应该去冲霄盟吊唁一下李副盟主。”
廖雨铃差点用软鞭刺穿他的胸膛,深呼吸数次才按下心中的杀意。她戒备着走上前去,将冲霄盟特制的捆索捆在姜沉霁的手腕上,这才收起软鞭:“上路吧。”
姜沉霁歪头,漆黑的眼珠望着廖雨铃的侧脸,嘴角噙着笑,一脸纯真地问道:“廖夫人,冲霄盟不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么?”
若换个不知道姜沉霁杀人成性的人,谁能想到这外貌看着俊俏文雅、干干净净的青年竟是个魔鬼?
“这便不劳半月教的少主费心了。”廖雨铃特地将半月教三个字咬重了一些,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加轻蔑些。
姜沉霁叹道:“可惜,我倒还想见我父亲一面呢。”
“你也配?”廖雨铃拉进了捆索,愤声道,“少套近乎,你此次必死!”
姜沉霁闻言发出一阵笑声,笑得肩膀乱颤,甚至弯下腰来咳嗽了几声。廖雨铃警戒地看着突然发疯的姜沉霁,对方却只是抬起身说道:“套近乎?廖夫人真是误会了。我只是想看看他面对我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来啊,哈哈。”
他抬起脸,方才还一片纯良的神情已然彻底扭曲,变得偏执而疯狂,眼神怨毒得像要穿透廖雨铃的胸膛,把她的心肝脾肺活活剖出来。他黑色的眼珠染上了一层猩红,嘴角几乎咧开到耳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笑,整个人看着异常可怖。
廖雨铃见了他这副样子,险些后退一步,喃喃说道:“你果然是你娘的孩子。”
第57章
押运姜沉霁回冲霄盟的廖雨铃不知道自己与姜车擦肩而过。她心中急着回去奔丧,借了雍州的小道走,正巧与快马加鞭赶往靖中参加武林大会的姜车错过。
武林大会暂表不提,安建城的时疫已经闹得越来越厉害了。朱长俞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他偷溜进医馆见了钟叔,这位朴素善良的老人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朱长俞望着如风中残烛的钟叔,眼眶酸涩,险些掉下眼泪来:“钟叔,我觉得这样不行,我们离开安建城吧!”
钟叔已经病得糊涂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花了半晌才认出眼前人是朱长俞,操着喑哑的嗓子道:“……老头子我怕是不行了。孩子,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我只求你带着小玉走吧……”
朱长俞拼命摇头:“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钟叔,你怎么忍心让小玉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啊?”
钟叔气若游丝,苦笑一声道:“我老了,你们还年轻,孩子,不要把命搭在这里啊……”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撑着薄薄的床板,几乎把肺咳出来:“你走啊,走啊……我知道你不是简单的人,求你保护好小玉,就当是完成老头子最后的心愿吧……”
钟叔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息。两滴泪落在床板上,洇湿了一小块,很快便蒸发不见。渺小的事物大概都是如此,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朱长俞捂住自己的嘴巴,哽咽声从他的指缝漏出,他几乎快要站不住身体了。
他闭上眼睛,咬咬牙,转身冲出了医馆,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钟叔,将这栋在黑夜中就像吃人怪物一样的医馆远远地甩在身后。
钟叔说得对,他必须要带着小玉走,现在就走……
夜风在他的身后呼啸着,他在充满了痛苦呻吟声的阿鼻地狱里狂奔。没成想到了他们下榻的驿站附近,远远便见到火光冲天,几乎染红了半面天空!不,不止这一家驿站被烧了,逐渐地,更多的建筑燃起了火焰,连成一片,整条街变成了一片火海。风中隐约传来了哭喊声,朱长俞心里咯噔一下,用最快的速度向那个驿站跑去。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驿站外,不住地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滚滚的浓烟从驿站的门里涌出来。朱长俞刚要往里面冲去,便被一个壮汉拽住了手臂。这壮汉肤色黝黑,手上长满老茧,一看便是庄稼汉:“小兄弟,不能进去啊!要死人的!”
朱长俞怒吼道:“我妹妹还在里面!!!”
“俺老婆还在里面呢!”壮汉喊完这句,直接嚎啕大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停地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来。他狼狈地用手臂捂住自己的脸,撕心裂肺吼道,“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开开眼吧!”
朱长俞甩开他的手,但很快就有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他目眦欲裂,几乎要发狂的时候,一声怯怯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传进了他的耳朵:“哥……”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他惊喜地望向发声的地方,灰头土脸的小玉正站在人群后面,伸出双手,不住地摸索着。朱长俞喊了一声“妹妹”,挣开众人,用尽全力跑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小玉还活着,她温热的体温就是证明,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妹妹。
“哥?哥,你去哪儿了……”
小玉嗫嚅着问他,朱长俞回答不上来,一时语塞。他拿自己的衣角给小玉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接着强颜欢笑道:“哥刚去看爷爷了,京城来人把他们接走治病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去明阳城好吗,等爷爷病好了就去找他。”
小玉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朱长俞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瘦小的身体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愿意细想小玉到底是害怕着刚刚差点烧死自己的火灾,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壮汉依旧在嘶吼,很多人都在哭,街上依旧有病人哀嚎的声音,这座安建城几乎沦丧成了话本里的无间地狱。朱长俞把这些声音全都听进了进去,他们拧成一股,向他的耳朵里不停地钻进去,几乎要撕烂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头昏目眩,一股呕吐的欲望顶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骂谁,他只是想要痛痛快快地骂上这么一句。从他熊熊燃烧的心火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这股冲动驱使着他下定了决心,在街道的中央站定了身体,接着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大声喊道:“静一静!!!大家伙,听我说!!!”
他这声呼喊振聋发聩,几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没想到乱糟糟的人群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了。逐渐,人们的目光陆陆续续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了更远处开始冒起火光的地方:“你们看看,越来越多的建筑起火了!这是意外吗?!在场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觉得这是意外吗?!”
没有人说话,人群鸦雀无声。朱长俞不管这些,自顾自继续吼道:“这是那群王八蛋,他们要屠城了啊!你们还记得肖乡吗,闹时疫的肖乡怎么样了!!!他们要杀了我们,他们害怕官老爷们也被时疫害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重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朱长俞将手臂高高举向天空:“这群王八蛋要杀了我们所有人,有病的没病的都要杀!我们就这么让他们杀了我们吗?!做爹娘的想想自己的孩子,想想我们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们问都不问一句我们染没染病,就要杀了我们!!!这群当官的人,鱼肉百姓,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到头来把我们当做牲畜想杀就杀!你们真的甘心吗!”
刚刚拦住他的壮汉怒吼了一句:“不甘心!”
人群中逐渐响起了声音,最终,所有灰扑扑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眼神都变得愤怒起来。他们怒吼着不甘心,直到朱长俞再次举起手:“我们今天必须逃出城!愿意跟着我的人,捡个趁手的家伙,我们冲出去!!!”
小玉攥紧了他的衣角,朱长俞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我们马上就能走了。”
“哥!”
“没事的,小玉,我一定会救你的。”
小玉还想说些什么,朱长俞狠了狠心,甩开了她的手,把她托付给了一位妇女。小玉在他身后呼喊着,朱长俞大步向前走,将她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在他的组织下,被围困在安建城的老百姓们提着木棍铁锨,一边高声喊着“冲出去”一边集结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随着他们往城门方向走去,更多的人加入了这个长队,竟然有几分像个小军队了。作为领头人,朱长俞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自己的匕首。
这把匕首一直藏在他那件嫁衣里,本来是他准备用来在送亲路上自裁的,没想到真的会有再用上的一天。
——他毕竟是个皇子,哪怕他恨透了自己身上的血脉,他依旧是个皇子。
很快,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就在城门跟举着火把的士兵队伍相遇了。这群士兵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挥舞着武器杀向了草头部队。朱长俞振臂一呼,两边人混战起来。朱长俞又吼了一句“老幼妇孺躲在后面”,动作快如闪电,直接用匕首刺穿了一个攻向他的士兵的喉咙,翻身又踹翻了另一个士兵,将匕首扎进他的心脏。他把尸体上的长枪捡起来,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嘶吼着,借着奔跑的力量穿透了下一个人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迸射而出,溅了他满身满脸,但他完全不觉得恶心或是恐惧,反而,他觉得自己从来没像这样清醒跟冷静过。鲜血的味道刺激了参与这场战斗的人们,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为了自己跟身后家人的性命不死不休地厮杀起来——这正是朱长俞想要看到的局面。
在这场几乎称得上是单方面屠杀的械斗中,普通老百姓的身影像是被收割的麦子一样飞快倒下,但安建城守城士兵的数量远远不如他们的人数,逐渐这场惨烈的屠杀渐渐偃旗息鼓——以百姓的惨胜结束。
安建城的城门已然被鲜血染红,有的是属于士兵们的,更多的是属于百姓们的。朱长俞指挥着剩下的人撞开了城门,他们像是重获新生一般欢呼着冲出了城门,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接着陷入后怕的情绪中,狼狈从递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泥跟血,马不停蹄地向更远的地方四散奔逃。
满身鲜血、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的朱长俞回过头去,他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望到了队伍最后的小玉。
她紧紧闭着的双眼里蜿蜒出两道水痕,她站在离朱长俞很远的地方,在无声地哭。朱长俞望着她,抬起手按住正在汩汩冒血的腹部。刹那间天旋地转,他身形一歪,狠狠摔在了地上。
第58章
遥远的华京城,今日的朝堂因为安建城血案变得人心惶惶,上朝前各派人马简直吵翻了天。左副都御史王康透过乌泱泱的人群看到钱朝阳站在文官队伍最前方的背影,这位号称三不沾的老首辅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只是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手中拿着笏板,像是完全不关心这场震动了整个永朝的暴动。
当然,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想法。钱朝阳出了名的不管事,看来这次依旧是打算作壁上观。当今圣上就是喜欢这样不给自己添堵又有点手腕的人,才叫他一路爬上了首辅的高位。
王康敛去眼中精光,学着钱朝阳的模样,闭上眼睛,摆出了一副不闻不问的架势。
纠察御史点过卯后,文武百官列成队,缓缓进入了正殿。刘思礼低眉顺眼地从御座一侧走出,尖利而阴柔的嗓音盖过了嘈杂的百官,在金銮殿中回荡:“皇上驾到——”文武百官立刻收了声,齐刷刷跪了下来,一边高呼“皇上万岁”,一边偷偷摸摸抬起眼来打量着帝王的脸色。朱志南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两颊凹陷,眼窝凸出,面色苍白,看着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来似的。遗憾的是,朱志南的表情掩映在冕冠的流苏下,在这有些阴暗的大殿里看得并不真切。
朱志南坐在御座上,抬起手:“众爱卿平身。”
还没等人们站定,他突然暴起,抬起手掀翻了御案,把众人吓了一跳。鎏金的砚台砸碎在钱朝阳的脚边,乌黑的墨水溅了他一鞋。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只有朱志南压抑着的喘气声。
“有谁能给朕解释一下,安康城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的舅舅,安国公童秋恒站在钱朝阳身后约莫三四位的位置,他听到钱朝阳发出一声叹息,心中“咯噔一下”。他还没来得深思,只见钱朝阳出列,缓缓跪下,花白的头颅深深埋下——
“陛下明鉴,臣有本要奏。”
老首辅抬起头来,脊背挺得笔直,他念出了一长串名字,接着怒斥道:“——这几人欺上瞒下,胆大包天,一手造成了安建血案!叫天下人怎么想陛下,如何想我大永!罄竹难书,罪该万死啊!”
顿时朝上一片哗然,无他,钱朝阳说的这些人,正是当今太子的左膀右臂!
紧接着,首辅派的文官纷纷出列,哗啦啦跪倒一片。
这次朝会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以钱朝阳为首的文官一脉,加上几名亲王,联名弹劾了太子朱长泰,洋洋洒洒为他列了十大罪状。其一,暴虐无道,准许了安建的屠城令;其二,懒政渎职,将政务甩给外家的官员,造成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其三,不守孝悌,残害手足,妄顾伦理纲常;其四,与后宫妃嫔勾结,**后宫;其五、其六……
一桩桩罪状数下来,无数话语将太子维持着的形象彻底打碎。
“太子罔顾王法,没有担当,实在不配为君,还望陛下三思啊!”
“赵大人,请废太子可是动摇永朝根基,你居心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