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泰安此人是寒门出身的学子,一举考上榜眼,期间未曾拜在任何一位文官门下,背景干净得可怕。但他安稳地在旬阳一地度过了十年任期,若说他身上没点猫腻,鬼都不信。
话题扯远了。回头再谈鬼面人虞聆与洛盛阳一事。
最近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麻衣鬼面人本是曾让武林人谈之色变的刀鬼虞天河之子。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而他独自流浪时被“醉亡鬼”收为徒弟这件事,知道的人便屈指可数。醉亡鬼与寸天一师徒有着同一个目标,因此早早便结成了心照不宣的同盟关系。
虞聆自小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因着师父跟寸天一的关系,唯一说得上几句话的人便是被变相囚禁在问天司里的云殊归。云殊归了解洛盛阳的性子,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的仇家肯定按捺不住性子,于是叮嘱虞聆暂时瞒着他,想个办法把他带在身边,风头过了再送他去他兄长洛盛华那里。
于是虞聆便成了洛盛阳名义上的主人,带着他一边游历,一边向旬阳方向接近。洛盛华在旬阳以东的陈乡就任知县,两地相距不远。这也是皇帝美其名曰“一家团圆”,点了洛祖辉去旬阳的原因。
沈菡池思索片刻,向军师问道:“现今将洛盛阳送到旬阳一带,是不是操之过急?”
军师点点头:“我也是如此考虑的,但是寸先生那边寄来了一封信,您过目一下。”
一听是从寸天一那里寄过来的,沈菡池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他努力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把信接过来粗略一看,这信从头到尾都是寸天一写的。他略有失望,把信读完后舒展了眉毛:“既然寸大人那边自由安排,我们也不必操心贪狼城外的事情了。”
他随手把信纸反过来,看到寸天一在背面写了一句“徒弟媳妇,我徒弟他快害了相思病了,早点打完仗回来给他治治”。
沈菡池脸一红,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为老不尊”后,把信纸扔在火盆里烧了。
他试探着问了军师一句:“华京那边还有其他信吗?”
军师道:“这……没有了。”
若不是怕军师看了笑话,沈菡池只想趴在书案上闹一场算了。他正心里泛酸着,突然摸到信封里还有什么东西。军师看到他惊讶的神情,自觉地转身离开了军帐。沈菡池把信封用匕首裁开,里面还有一张对折起来的巴掌大的小画。
带着沉木香的宣纸上面用浅淡的笔墨勾勒了一丛枝条,上面落了点点形状圆润的朱砂,右下角落了个云字,铁画银钩、遒劲自然,可不正是出自华京的无双公子云殊归的手笔。沈菡池举着画看了半天,一开始看着以为是梅,略一想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酸倒是不泛了,沈小将军像失了神智一样嘿嘿傻笑了半天。他把画又对折好,嘟囔了一句:“闷骚。”
他故作镇定地又看了一会儿楔子们呈上来的情报,但是心里总有只小猫在伸爪子挠他,完全静不下心来。过了片刻后,沈菡池把脑袋探出帐外,把他的副将吓了一跳。
沈菡池干咳一声,颇为不好意思地问道:“下次往华京传信是什么时候?”
他想起来之前想送给云殊归的信还没给他。
搞定了心头一桩大事,沈菡池神清气爽,飞快地处理完了手上的东西。他看日头,差不多到练兵的时候,随手把堆在书案上的册子挪到一边后,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一本书。这本书上用浓纤折中的行草写着“朝略”两个字。沈菡池目光落在上面,回想起这是当时在来路上撞见的那个叫姬隋的怪人送的书。
当时姬隋给他的收拢人心的建议正和他心意,他躺在马车上那几日便把这书看了小半。前面谈的都是一些关于为官的东西,虽然写的还算中肯,但是他没多大兴趣,后来便把这书放在了一边。
但现在一想,名叫姬隋的怪人明显猜到他的身份,为何要送给他这么一本鸡肋的书?
沈菡池越想越觉得当时的姬隋别有深意。他摸了摸云殊归的那张画,突然灵光一闪,直接拿匕首挑了装订的线,把这本《朝略》的封面拆开了。他用手捻了封面一角,竟然真的如他所想一般是双层。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夹层,里面也是夹了一张纸。
他看完了那张纸的内容,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连忙提笔写下一封信,不等墨迹晾干便唤了一声。他刚打算派人去送信,又站起身来,披上自己的披风,直接掀开帘子,急切地向外走去。
史书中对姬隋其人的记载,从这一瞬间开始。
第54章
姬隋者,修八尺有余,龙章凤姿,博览群籍,著《朝略》《存策》。麒麟儿曰:“上兵伐谋,龙韬虎略,余远不及隋也。其若不能为所用,必杀之。”
且不论后世对姬隋评价如何,沈菡池现在暴躁得很,想直接把他拖出来就地杀了,不管埋那种。
姬隋这厮,神神秘秘给他留下一段字谜,他解开后发现是一个贪狼城中的茶楼,立刻策马狂奔而来。没成想他刚到那,一盆凉水从天而降,差点浇了他这新上任的小将军一个透心凉。
姬隋就趴在二楼,笑嘻嘻地看着他:“可叫我好等。”
沈菡池翻了个白眼:“你把地址藏在封皮里,说不定我一辈子也找不到呢?”
“那说明你比我的骡子还蠢。”姬隋托着下巴懒洋洋道,“要不是殊归求我,我都懒得见你这一面。”
“……你下来,我保证不打你。”
姬隋只当耳旁风吹过,丢下句“有本事你上来啊。”
“你下来啊!”
“你上来啊!”
沈菡池觉得他们两个成年人在这斗气,实在不叫事,把马往门前一栓,将袖子一挽:“姬先生,我这就上去找你,你等着。”
姬隋见好就收:“得了得了我马上下来。”
最后两人还是在二楼找了个静室,点了壶粗茶,相对而坐。
沈菡池毕竟有求于姬隋,方才也不过是打闹。他正襟危坐,先向姬隋拱手道:“姬先生,不知存策——”
“别,你还叫我姬兄就行。我虽年长你几岁,但也不是什么拿捏架子的人,鄙人一介乡野村夫,担不起这先生二字。”姬隋摆摆手,将杯里粗茶一饮而尽,“书嘛,写出来就是给人读的,但是我也得考考你,配不配读我这本书。”
姬隋说话还是那么夹枪带棒,但沈菡池早有心理准备,完全不动气,又行了一礼:“姬兄想考我什么?”
没想到姬隋啪一下一拍桌子站起来,逼近沈菡池的脸,一双漆黑双眼死死盯着他:“你可有称帝之心?”
这话但凡对面坐个别人,都要吓得肝胆俱裂,大骂一声“大胆”,叫来官兵把姬隋扔进水牢里。可惜对面坐的是沈菡池,他只在姬隋突然凑过来的时候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便恢复平静。
“姬兄想要什么答案?”
姬隋坐回去,半笑不笑地盯着沈菡池的脸:“你直接说实话就是了。”
沈菡池拿起茶杯,向姬隋微微一举,浅呷了一口茶,才道:“想过。”
“想过?”
沈菡池悠悠道:“年少时时我家中遭遇巨变,曾想过若有一日我手握了大权,必将我的仇家剥皮抽筋,挂到菜市口示众。管他什么天潢贵胄,通通斩了,头拿来当蹴鞠。”、
他轻描淡写的话里说的仇家是谁,不言而喻。
“哦,这也不足为奇。”姬隋点点头,倒也没做什么其他反应,道,“若是我,父母被卸磨杀驴后,估计比你只会更恨。所以你现在是放下仇恨了?”
“放下?”沈菡池一笑,“谁能放得下?云家放得下?沈家放得下?天关百姓放得下?”
他放下茶杯,杯底跟桌子轻磕,发出一声脆响。
沈菡池抬起头,一双澄澈见底、满载星河的眸子望着姬隋:“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沈菡池实在不是个当掌权者的料子。我真反了,报仇以后又何去何从?若非羌人骚扰边境,我早就寻个山清水秀的山,躲进去修道了。修得白日飞升,降下道雷劈在仇家脑袋上,不是更快哉?”
带着云殊归一起。
他心里默默补充了这么一句。
姬隋闻言笑了:“若左有殊归,右有姬隋,你也当不成掌权者?”
沈菡池点点头:“当不成的。”
“为何?”
沈菡池道:“一来没兴趣,二来我是断袖。”
姬隋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胡说八道!”
至于真正为何,沈菡池不愿说,姬隋却也猜得到。沈琼光明磊落、忠君爱国,哪怕惨遭污蔑,硬生生抗住三十六刀,又怎愿意自己亲子背下个乱臣贼子的罪名——尽管那高位上的人姓朱还是姓沈,他们都是不在意的。
说句实话,并非人人都像朱志南那样,为了权力,连人皮都懒得披上一张。姬隋看到沈菡池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跟云殊归说的一样,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七窍玲珑的心。但若是不问上一问,他又不甘心白让沈菡池捡了便宜。
只可惜,哪怕再不愿意,有些担子还是要背的。
姬隋道:“说正题吧。羌人攻城的时间,你心里可有准?”
“眼见入秋了,阿尔图的战马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正是秋猎的好时候。我猜轻骑兵已经在沿河山埋伏好了,等他们后面的大部队上来,先遣部队就会开始第一波攻城。”沈菡池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了道线代表城门,又画了个三角代表天关百里外沿河山,“一开始我打定主意避其锋芒,沿河山是我故意放去给他们的。知道敌人从哪儿过来,总比抓瞎强。”
“然而沿河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部队过去,铁骑兵推下滚石木雷,怕是伤亡惨重。”
沈菡池叹了口气道:“明知他们在山上,这场仗我也不能打。若是我指挥强行攻山,这场仗能赢,但是难以应付后面赶过来的重骑兵。更何况辎重毫无音信,贪狼城这边实在是……”
姬隋朝他神神秘秘一笑:“辎重一事你不用担心,你家麒麟儿早就打点好了,粮草怕是一两日内就能到。”
“嗯?”沈菡池睁大眼睛,他确实没听到任何风声,“莫非首辅大人那边……”
“跟朝廷可没关系,虽然王康大人已经站在我们这边,首辅也已经松口,可惜文臣们那头仍旧掰扯不清。等官方的漕运,可能得等到冬天。”姬隋道,“我且问你,贪狼城百里外有一座山头,被哪个门派把持着?”
沈菡池注意到姬隋已经改口说了“我们”,略一思索,回答道:“是连山庄?”
“你可知连山庄的当家人现在是谁?”姬隋不等沈菡池回答,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武林中有一红袖榜,榜上第二名正是这连山庄的阮心秋。”
“这又跟贪狼战事有何干系?”
姬隋又卖了个关子:“你猜猜?”
沈菡池挠挠头发:“莫非这阮心秋与羌人有血海深仇?”
“正是了。你还记得丐帮弟子驰援天关,领头的少帮主丹宵么?”
“这怎么能不记得?”沈菡池听到这两字,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丹少帮主被当年的主帅呼呼尔砍去头颅,挂在军帐外三天两夜,这等血海深仇……莫非,阮心秋与丹宵有旧?”
“等她来了,让她自己同你讲吧。”姬隋道,“连山庄别的没有,钱跟粮食有的是。虽不及清苦山庄,但帮贪狼撑过一两个月不成问题。最多一个月,华京那边就能尘埃落定,到时候漕运一开,我们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沈菡池大喜过望,一拍大腿,连说了三个好字。姬隋对他竖起两根手指,嘴角向上一挑:“还有两件好事。一个是,阮心秋的弟弟阮星崎是冲霄盟李鲸先生的弟子,素有神童之名,最会揣度人心。他一来这里,你那些不听话的骡子也有了收拾的办法。还有一个是,姬某已经想出了三种攻下沿河山的办法,你且附耳过来——”
“羌人骑兵指望凭借天险,山前和左右共有七个高地。但沿河山山上无水,山下有泉,我们想办法断了他们的水。”姬隋点了点桌子,“沿河山的泉水跟贪狼城的地下暗河相通,我们放出消息说主帅不仁,为打羌人竟给暗河下毒,毒死了老百姓。羌人多疑,不会再喝沿河的泉水。他们带的水估计撑不到两天,我们派五千精锐绕过仙居原去游击骚扰阿尔图的大部队,拖他们两天,这批轻骑兵便是瓮中之鳖了。”
沈菡池点头称道:“羌人最是珍爱马匹,绝不会拿马来试毒。这倒是个好方法。连山庄以火器闻名天下,若是他们这次能提供给我们雷门霹雳就好了,到时候拿雷门霹雳开路,我们这边伤亡会小很多。”
姬隋问道:“你猜轻骑兵大概有多少人?”
沈菡池估了个数,回答道:“三千到四千人。羌人追崇重骑兵跟重步兵,轻骑兵可够不上他们北原砍头军的门槛,估计数量不会太多。”
第55章
边关战事打响的两天前,筹办已久的武林大会风风火火地拉开了帷幕。但同程通脑海中一开始设想的景象不同,这次武林大会的气氛可以说得上是惨淡异常。
其一,瑶山的扶剑妪前辈殁了。
程通听到这消息时,险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他才方请了瑶山的人来山庄做客,转头掌门人没了。虽然剑奴不知为何并没立刻回到瑶山,但这象征意义已然不同。没了扶剑妪的瑶山,跟个纸壳子没什么太大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