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桌子上有什么他不记得了,作为一个宫女生下来的下贱胚子,他坐在宴席末尾,跟几个混日子的文臣坐在了一处。他对面坐着的是问天司的寸天一,对方不像其他人一样带着市侩的笑容互相攀谈,只是斜斜地倚靠着盘龙柱,提着酒壶自斟自饮。朱长俞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菜肴看,一口未动。
寸天一这才抬眼看向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可是这菜肴不合五皇子胃口?”
朱长俞道:“我在想,这些珍馐美食,是不是只有皇家才能吃到?”
寸天一捻了捻自己的胡子,笑眯眯道:“皇家尊贵,这是自然的。”
朱长俞喃喃道:“凭什么呢?”
寸天一拿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对他比了个手势:“五皇子,这盅雪莲炖雪蛤,价值百两,您猜猜,一口下去能养活多少百姓呢?”没等朱长俞回答,寸天一将手里提着的那壶酒一饮而尽,接着像是酩酊大醉一般开始脚步虚浮,向圣上告醉退下,只留给懵懂的五皇子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而此刻,在安建城,自愿做了百姓的朱长俞一边心焦地向医馆赶,一边模模糊糊地抓住了当时寸天一想对他说的东西。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最大的硕鼠就在他的身边,坐在那把雕龙衔珠的椅子上。
朱长俞赶到医馆后,发现里面躺的都是人,里面的大夫跟伙计用白布捂着口鼻,忙的脚不沾地。朱长俞正诧异着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生病,刚问了一句,大夫便向他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他听到大夫沙哑的声音有点颤抖:“怕是……闹时疫了。”
一日之间,安建城再次天翻地覆。灾民们刚刚涌进来,又开始哭喊着向外冲。瘟疫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每个人都不想困在这城里等死,安建城主也不敢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朱长俞抱着小玉缩在医馆的一角,两人依偎着取暖,愣愣地看着外面巡城的军队跟四窜逃亡的灾民。
小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哥,爷爷是……是时疫吗?”
朱长俞心里也是一团乱麻,然而他不能把不好的猜测说出来,只能揉揉小玉的脑袋:“不会的,哪儿能这么巧呢,发大水才闹时疫呢,肯定是那个大夫看错了。就算是时疫,咱们才进城里,不会那么快就得病的。我买了艾草,薰过这块了,你放心。”
小玉似乎被他三言两语说服了,麻木地点了点头。朱长俞骗过了小玉,却骗不过自己,焦灼地等待着大夫的结论。过了许久,久到小玉已经缩在朱长俞的怀里睡着了,医馆里蒙着脸的学徒才过来,对朱长俞摇摇头:“这位公子,确实是时疫爆发了。您家老爷子是不是时疫还能确认,但是……现在这城里已经不安全了。”
朱长俞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玉,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还有出城的法子吗?我想带着老爷子跟妹妹跑。”
伙计满脸惶恐,垂头丧气道:“您还不如求求佛祖显灵呢,我自己也害怕着呢。时疫这事儿太大了,城里估计谁也活不了。疫病好了前,城主哪怕烧了城也不会让任何人出去的。上次连肖乡那头发大水闹时疫,您猜怎么着?”
朱长俞僵硬地摇了摇头。
伙计道:“时疫都控制住了,结果上边怕传染出去,下令把染病的人都给杀头,然后烧了。到现在连肖乡还是死地呢。现在城里的大夫现在都打算跑了,谁愿意跟一群得了疫病的待在一起啊!可惜城主按着呢,我一个学徒兴许还能找个机会逃走吧。”
他说完后,唉声叹气地走远了。
朱长俞抱紧了小玉,心里渐渐变得一片冰冷。他坐在角落里僵硬地挺直了脊背,就像一尊冻上的冰雕。
他想起来连肖乡那件事了。有胆大不怕死的文官上表,说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连肖乡二百七十条人命不必都杀,但朱志南觉得太过危险,一纸轻飘飘的命令下去,便断送了这些人好不容易得来的活下去的希望。朱长泰还跪下去大赞父皇贤明,免去了其他地方百姓的一场祸事。
这个朝廷是这么肮脏的。上面金碧辉煌,内里腐朽不堪,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连自己的子女都能毫不犹豫地抛弃,更不会考虑下面百姓的死活。
朱长俞母亲地位低微,他作为宫女爬床生下的贱种,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看到宫人被拖下处死,看到自己母亲被吊死,他便自小懂了什么叫人命。在小坡村待了这么久,他也越来越明白。
但是宫里的那些人不知道,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二百七十这个数字罢了。连肖乡的百姓、小坡村的村民……全天下的人们,在他们的眼里,与家畜没有任何分别,是一张纸、一杆笔、一个印章就能抹杀的东西。他们化作了灰烬,始作俑者还能落得一句“父皇贤明”。
可笑,当真可笑。
在小小的安建城内,坐在灾民中的落难皇子人生第一次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若我为君”。
第52章
罗宝珠最近的日子过的比之前好上了不少。因为黛丽雅对她的青眼相待,那些打心眼里鄙视她是个永朝人的羌人的态度恭敬了很多……至少没再出现像最开始那样想要把她掼在地上、暴力对她的粗鲁汉子了。
按理说,在这些羌人看来,作为一个卑贱的永朝人能有服侍草原的百灵鸟的殊荣,简直是天大的恩赐。然而作为当事人的罗宝珠却日渐消瘦,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原因无他——
阿尔图、黛丽雅……还有那些将军们的永朝话说的越来越好了。
罗宝珠父母都是江湖中人,她从小也是舞刀弄枪,偶尔学些女红,基本上没接触过那些读书人、官员们操心的事情。然而哪怕是从不关心朝堂事的她,也隐隐约约猜到羌人这边的一些想法。这些异族人早就开始着手于学习,他们就像是吸水的海绵一样不断地汲取着永朝相关的事情,向内地不停地渗入。
若是这场战打赢了,羌人的贵族便能摇身一变,直接坐到华京的皇宫里,行云流水般地接管永朝的人民。然后这些游牧民族就会像幽魂一样渗透进百姓之中,把自己跟永朝人糅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民族……
他们甚至已经想好了战争胜利后的事情了。
罗宝珠缩在帐篷里,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思考这些事。越是想她就越是心惊肉跳。听着羌人们从一开始对官话一窍不通到现在能够用官话日常交谈,她有数次几乎尖叫出声。
然而篝火晚会那天,黛丽雅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她试图接受羌人称王的想法,但是一想到届时的生灵涂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字又开始动摇她。
名义上她是黛丽雅的侍女,周围的人却不会忘了她卑贱的永朝人的身份,依旧虎视眈眈地提防着她。罗宝珠有几次想要装模作样地打探些消息出来,可惜她大约是没这方面的天赋,一无所获。尤其是面对那对兄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暴露在日光下。有一次她撞见阿尔图的时候,被那双冷酷如冰的绿色眼眸一扫,险些瘫倒在地。
最要命的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师兄高玉山在哪里。
她正出神,黛丽雅笑吟吟地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本书,见到罗宝珠后,黛丽雅高兴地向她招招手:“宝珠,你瞧这是什么?”
罗宝珠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探头看去,发现是一本讲男女情爱的话本。黛丽雅拉过她的手,温温柔柔道:“我一直对你们那头的故事很好奇呢,可惜我不认识永朝的字,你给我念念、教我认字好不好?”
罗宝珠心里猛地一跳,一滴汗顺着额头淌下来。她试图平复心神,不让黛丽雅看出端倪:“我也有好久没看过话本啦。黛丽雅,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啊?之前怎么不拿出来?”
黛丽雅似乎今日心情颇好,轻快地回答她道:“离这里最近的是贪狼城呀。”
她这句回答模棱两可,但深究起来,罗宝珠却冷汗涔涔。
什么意思?这书是从贪狼城来的?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伙羌人已经进过城了……他们有没有暗探潜伏进去?是不是城里有人接应他们?他们羌人生来相貌就与永朝人不同的,守关的将士为何没能看出来?难道他们贪狼城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一无所知么?
她一肚子的疑问千回百转,化作一声悲愤的控诉:那可是固若金汤的天关啊,怎么竟叫羌人摸了进去。
她努力打起精神,拿过那本书翻了翻,笑道:“这本可不好,写的净是些淫词艳句,不若换一本来吧。”
黛丽雅“呀”了一声,懊恼道:“我也不懂这些。”她思索一会儿,又道:“书应该都在外头牛车上,那不若你前去挑一本回来吧。”
她等的机会来了。
罗宝珠笑着应了一声好,压抑着自己想飞奔出去的欲望,不急不缓地走出帐。外面果然停了两辆牛车,她向旁边看守的守卫说了句“公主叫我来的”,接着装作挑挑拣拣的样子围着车转了一圈。牛车的车辙有点松,轮子上印着泥土,车上装着很多羌族内部不出产的物品。
罗宝珠心里已经百分之百确认了这两辆牛车是从贪狼城来的……那么,是怎么来的呢?
她挑了一卷书拿在手里,忧心忡忡地转过身去,正撞上一个脸上灰扑扑的男人。她因为心虚吓了一跳,下个瞬间视线便凝固了——她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周身的血液全都冻住了。
面前同样一脸惊慌无措的男人,正是他的师兄高玉山。他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态,面容悲苦。打了照面后,高玉山似乎认出了自己的师妹,嘴唇翕动着要说些什么。
而此刻不速之客到来,羌族的守卫提着长枪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像驱赶家畜一样把牛车周围的几个旅人轰到了一边。他们排着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罗宝珠看到高玉山偷偷回了一次头,向她的方向投来目光,又很快转过头去。
罗宝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不管不顾地把心里的一切恐惧忧虑喊出来,另一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回到黛丽雅身边。
罗宝珠降生时,她的父亲老年得女,乐得不行,直接拍板给她取名叫宝珠,寓意他“逢春拳”罗不平的掌上明珠。罗不平也真把女儿当眼珠子一样疼,他的门派虽不入流却也有些积蓄,罗宝珠说不上锦衣玉食,也算过的富裕。
她上面有三个哥哥,山上除了她跟她娘也都是一群师兄,这群哥哥们更是她生来的保护伞。罗宝珠作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师妹,顺顺当当的长大,以为自己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她第一次踏入江湖,受过的最大委屈不过是被登徒子调戏、夺宝又失败,接着向沙漠里探宝时便被异族囚禁。她仍然是那个刁蛮又任性的罗宝珠,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罗宝珠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险些把嘴唇咬破。明明只有眨眼的瞬间,对她来说却像是已经过了百年。
她下了决定,决绝地转过身去。
回到黛丽雅的帐篷中,对方笑意盈盈地招呼了她一声。而此时此刻在罗宝珠眼里,她那张绝美的容颜看起来竟显出了丝丝森然的鬼气。
罗宝珠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展示了一下手里的书:“我觉得这本更好呢,叫《花下间词》的。”
“这本讲的是什么?”
罗宝珠坐在她身边,用衣袖擦了擦书封面上的沙尘:“是一位女才子跟负心郎君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记得角色都是干嘛的了(手动再见
第53章
以林知伊为首,沈家的暗楔逐渐地向贪狼城撤离,一沓又一沓的情报如雪片般向沈菡池手里飞来。从前沈琼一手提拔起来的军师帮他在幕后理了一些事,接着颇为讶异道:“小将军你瞧,洛祖辉的幼子似乎快到旬阳了。”
沈菡池听到洛祖辉三个字还未反应过来,略一思考,想起来这是“被流寇所杀”的前户部侍郎,也是他假想的情敌洛盛阳的父亲。洛祖辉之前从京城外放,正是要就任旬阳的巡抚,而旬阳位于江南水乡,自古以来都是块富饶的地方,是块人人都想要咬上一口的肥肉。
除此之外,旬阳作为七省码头,是富产采石场、铁与盐的泽南一带北上的必经之路,因而那边的势力向来盘根错节。比如作为太子的朱长泰,他在皇后的帮助下拉拢了不少当地的官员,在旬阳经营多年。旬阳当地的几个世族也借着他的庇佑,作威作福了许久。
空降的洛巡抚是出了名的清官,他外放到此地,有的是人心里不舒服。因此“流寇”一事顺理成章,听闻巡抚遇害的皇帝龙颜大怒了一场,命太子安排清缴周边的山匪一事。这事太子自然是办的漂漂亮亮,在朝堂上好好赚了一把声望。
自始至终,洛祖辉都是太子的一块垫脚石。
寸天一前脚收到风声,后脚便被钱朝阳拔起来两根暗桩,一时间不好运作。好在虞聆非朝堂中人,与这些势力牵扯不深,得了云殊归的信后便赶去救人。只可惜他晚了一步,正巧撞上洛祖辉被杀,好在保全了他幼子洛盛阳的一条命。
沈家的楔子顺着扮做流寇的那行人往下顺藤摸瓜地查到刘潭头上,线索却断在了半截。好在这时从数年前便开始调查的前任旬阳巡抚王泰安身上有了些眉目——潜伏在勾栏的林知伊本来目标是三皇子麾下的一名牵扯到丁万千谋逆一案的官员,却意外撞见王泰安的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