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正了神色,哪里还有在大长老面前吊儿郎当的模样?
“洛掌门是说,有人借着我教名头生事?”
“依在下之见,并不是‘借名头’。”洛闻初更正。
叶寒虽是笑着,眼里却无半分笑意:“哦?洛掌门是在怀疑我?”
“不知教主知不知道,陆纪明这个人。”
叶寒嘴角笑容一僵。
洛闻初见他这幅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娓娓道出陆纪明与无名剑客合谋祸乱武林之事,以及任生任死在昆仑所见所闻。
“哦对了,洛某碰巧在烟城城郊也遇见了一支由魔教弟子组成的小队,腕绣蛇纹,行事风格与……对洛某的仇视,确实出自魔教不假。叶教主可曾派遣弟子去这些地方?”
叶寒摇摇头:“不曾。”
洛闻初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叶教主,还需好好管理治下啊。”
“谢洛掌门提醒,我会的。若非特殊情况,以后你都不会看见魔教弟子出现在中原领土。”
既然叶寒做出保证,洛闻初也不多为难,他知叶寒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如此,洛某还有一件要事相求。”
严肃的话题揭过,叶寒对洛闻初的这件“要事”倒是提起了几分兴趣:“洛掌门但说无妨。”
“我想要……‘神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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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闻初离开后,屏风后走出一名高挑的黑衣男子,前襟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男子大步走到叶寒身后,将他拥入怀中,两人在桌边耳鬓厮磨一番,黑衣男子这才问道:“刚刚那人可是凌绝派掌门洛闻初?你就这么把‘神池水’交出去了?”
叶寒偏头躲开对方炙热的鼻息,却被捏住下巴强行扳回来,叶寒无奈,眼角沁出一点红意,顾盼间自带一丝惹人风情:“别闹,嗓子现在还疼。”
“那便不用嘴。”
叶寒瞪他。
对方果然立马妥协:“那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不准躲。”
叶寒垂眸,理清思绪:“他说用作救人,多半是遇到他师弟当时那种情况了。”
“当时?”
“十几年前,叶非曾在凌绝派埋下暗桩,那人叫做封云琴。”
叶非便是上一任教主的名字,也是叶寒的父亲,可他在说这个名字时,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仿佛那是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
“封云琴入门不久便取得全派上下的信任,与叶非私下通信,很快又得了掌门之女的芳心,封云琴的新婚之夜,便是我教第一次侵入中原武林。”
凌绝派所在飞屏山恰是阻挡魔教入主中原的一道天然屏障,叶非筹划多年,以为终于可以统摄武林,却不想封云琴对叶非多有隐瞒,凌绝派虽灭,但火种犹在,仅一个洛闻初,就逼得教中弟子折损三分之一。
说到这里,叶寒唇边提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被鹰犬反咬一口,这大概是叶非没想到的。”
微微一顿,叶寒接着说:“封云琴以毒火烧山,大多弟子死在大火与毒烟中,……不知他与贺知萧有何仇怨,不仅废他武功,还在他体内留下一股内力,非逼得人经脉俱断,不仅如此,甚至挑断手脚筋。即便那贺知萧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活下来,后半生也是废人一个。”
黑衣男子了然:“所以洛闻初来讨‘神池水’,是想救他师弟?你给了?”
所谓神池水,乃是叶非寻天下草药,炼制出的药,色泽碧绿,药性温和,最明显的一个作用便是舒筋活络,恰好能够中和他以人血入药的烈性,不至于走火入魔。
“听说陈国有一名神医,真的研制出了接经通脉的药。”叶非将看守与熬制的任务交给叶寒,在洛闻初只身入魔教寻药时,叶寒直接就给了。
“他可曾胁迫你?”黑衣男子惊讶的问。
“自然,否则他根本进不来。”
叶寒自幼在叶非手里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出逃,刚逃到门口,就被洛闻初给捉了。
“当时的确惊险,我险些在他剑下丧命,不过后来,我用一个条件同他换取了药水。”
黑衣男子追问,叶寒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男子装作拈酸的模样将他压倒,轻轻哼了句:“你这欲说还休的模样,可真不好,无论是放在平时,还是在床上……”
叶寒轻笑,不过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眼中蒙上一层水汽,湿润又柔软。
事后,疲惫袭来,叶寒闭眼小憩,过往场景却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中闪现——
叶寒尚幼时,对父亲的印象只有薄情冷意、残虐不仁。也因此,魔教中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忠于叶非。
人心叵测,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利欲的洪流。
那时,唯有娘亲会抚着他的头顶嘘寒问暖。
得知叶非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娘亲质问叶非,却被大怒的叶非逼得灌下一大碗黑水似的药。尔后每一天,叶非会带着小弯刀,从娘亲身上剜下一片肉。
每次被叶非剜肉,娘亲都会把他锁在柜子里,绝望又愤怒的目光像毒蛇一般从叶非脸上一晃而过,落到柜子上,和叶寒对视。
起初叶寒被自己透过缝隙看到的场景震慑,无法思考娘亲此举深意,只有深入骨髓的痛意和恶心感反复折磨他的神经。后来,娘亲得到解脱,叶寒对叶非的恨意攀上顶峰,这时叶寒才知道娘亲的用心。
她就是想让叶寒痛恨自己的父亲,通过这样的方式反向报复叶非。
叶寒顾不得深究,他只想要叶非死。
晦暗画面一闪而过,最后停留在那个被洛闻初挟持的夜晚。
夜风很冷,可是按着自己颈项的手很灼热。
叶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做个交易吧,我给你药,你帮我取叶非的命。”
回忆戛然。
叶寒睁眼,看见躺在身侧的男人,从枕头侧面摸出一根毒针。
少顷,叶寒叫来亲信,“老样子,处理干净点。”
亲信点头称是,进了门,动作娴熟的用染红的床被裹住失去呼吸的男人,叶寒敞开衣襟靠在门边吹风,他皮肤白皙,更衬得身上痕迹刺目,亲信垂着头,盯着足尖:“教主,酒凉了,可要换一壶?”
“不用了。”嗓子是彻底哑了,叶寒抚唇,神色不辨。
这次大长老送来的人空有皮相,没有脑子,猴急得很,好在技术还行。
叶寒的目光扫过桌面,落到那盏洛闻初一口都未曾动过的酒杯上,走过去,端起酒杯送到唇边。
洛闻初是个很好的盟友,若不是自己深陷在泥淖一般的魔教之中,早已浸染得黑皮黑心,不然还真想邀他畅饮一番。
两秒后,叶寒放下盛满酒水的杯子,挥了挥手:“一并收了吧。”
“是。”
“等等,找些人去查查教中哪些人与外人有联系。”
在他耐心告罄后,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第三十四章
沈非玉恍然又梦见那一年问剑大会。
白衣男子飞身折花,微凉秋风掠过发梢,卷起的弧勾动少年心湖,波澜涌动。
画面一转,身形欣长的男人折一朵朱槿递到眼前,笑着说:“惟愿徙著吾家。”
鼻翼间充斥着馥郁花香,以至于睁开眼时,犹似在梦中。
“师父,小师弟醒了!”
沈非玉的目光随着那道身影落到门外,一簇开着黄白小花的树枝越过栏杆,热烈盛开,昭示着秋天的到来。
下一刻,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越过门,朝自己走来。
沈非玉眼波微荡,开口低低唤了声:“师父。”
洛闻初来到他床前,指腹擦过他略显苍白的脸,目光中似有柔情千万。
眼见没自己什么事,任死借口离开。
房内只剩下师徒二人的时候,洛闻初的动作便放肆起来,手指碾过没有血色的唇瓣,指尖忽的感觉到一阵温润湿软。
他抽回手,看着上面淡淡的压印,挑眉:“能咬人,看来恢复得不错。”
沈非玉嗯了两声:“就是筋骨酥软,提不起劲。”
“这是用药后的正常反应,休息两天就好了。”
沈非玉又嗯了一声,声音柔软,乖乖巧巧的。
像是有把小刷子扫过心扉,闹得人心痒痒的。洛闻初眯了眯眼,随即感觉衣袖被扯了扯,垂首一看,只见两根手指勾住衣袖一角,因为身体绵软,手中无力,只能轻轻的勾着。
这一勾,直接让心脏狠狠一跳。
洛闻初将对方的手拢在手心,倾下身,与之额头相触,“怎么了?大病初愈,想在师父跟前撒撒娇?”
沈非玉没有否认:“师父,我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唔……梦见你……”
身下人话音断断续续,眼睫上下忽闪几下,忽然就没了声音。
竟然又睡着了。
讶然过后,洛闻初无奈勾唇,在小徒儿眉间轻啄一下:“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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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足足半日,沈非玉才有力气下床。
大病初愈,并不能立马吃一些大补的食物药品,于是洛闻初吩咐客栈小二将鸡肉撕成条,熬煮入粥,又添了几味药性温和并不想冲的补药,熬出来的粥清香四溢,药味很淡,闻着就很有食欲。
任死在一边酸道:“我入门八年,可从没见过师父对谁这么上心。”
洛闻初端着粥碗,头也不回的说:“要是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你,为师也会这么做。……非玉张嘴,小心烫。”
“啧,区别对待,师父就不会亲自喂我喝粥。”
任死的嘀咕声虽小,但房间就这么点儿大,想不听到都难。沈非玉红着脸,被投喂几口就忍不住去夺碗:“弟子可以自己来,不必劳烦师父。”
洛闻初故我道:“你我之间,有何劳烦?”说着又舀了一勺送至沈非玉唇边,“至于某些言辞,大可不必理会,无非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任死砸了下嘴,发现是真酸。
某道幽怨的目光过于明显,以至于忽视不能,沈非玉被盯得心里直发毛,直接抢过碗,一口咽下。
洛闻初:“……”
他转过头,目光不善的睨向任死:“还没问你呢,徐川之事处理得如何?”
洛闻初带回神池水后,任生任死便一刻不停的赶往徐川,在他们抵达之前,清光派与正一门不知受何人挑唆,两派之间互相残杀,清光派的大师兄不幸身死,双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两人赶到时,正巧碰上徐川的其他小门派借机浑水摸鱼,想要坐享渔翁之利。二人自然不可能看着事态如此发展,便捉了其他小门派的弟子询问。不问不知道,原来清光派与正一门在元气大伤后,关于两个门派的龌龊事也被摆到台面上来。
清光派掌门尹清光,名人榜排名九十八,年四十有六,却偏生喜欢水灵灵的幼童,拐了不知多少孩童,这些孩童自打进入清光派就没再出来过。正一门大师兄陈程,名人榜排名八十六,有一副好样貌,先后抛弃三名女子,始乱终弃,其中一名还为了他跳崖自尽。
最好笑的是,据说这些龌龊事还是两个门派对峙时互相爆出来的。
江湖上流言四起,任生任死遂决定留一人在徐川追溯流言根源,并等待事件走向,另一人返回扬州将徐川之事告知洛闻初。
洛闻初哦了一声:“说也说了,你可以走了。”
任死:“?”
啪嗒一声,却是洛闻初将空了的粥碗放到桌上,转身走向沈非玉,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俯身,蜻蜓点水般的掠过那略显苍白的唇。
回身望向呆在原处的任死,洛闻初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措有何问题,“接下来为师要同你师弟说些悄悄话,你还是不走?”
眼见床幔已经放下,任死顶着满脑子问号退出房间。
关门声传来,沈非玉推了推洛闻初:“师父,师兄走了。”
下一秒,沈非玉顿觉天旋地转,他与洛闻初的位置调换过来,变成了他趴在洛闻初身上的姿势,洛闻初的手臂锢在后腰,根本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师父……”
“最近我时常在想,要是我晚生十年就好了。”
沈非玉吃力的抬起头,下巴垫在洛闻初锁骨下方,极力仰头也只能看见对方的鼻尖。
看不见师父的表情,这让他有些心慌:“师父为何会有此感想?”
“晚生十年,我是不是就能与你在同一个年岁相遇?”
洛闻初今年二十八,沈非玉才十八,相差十年,又不仅仅只有十年。
十年前的洛闻初早就成为公认的武林第一,高居名人榜榜首,每天围绕着他的话题不说一百也有五十,他是个活在风雨里的人物,而十年前的沈非玉,还是个八岁的小少年,满心满眼想的是如何调节家庭关系,与同父异母的弟弟好好相处。
十年过去,沈非玉追上的,似乎仅仅是十年前的洛闻初留下的一个影子。
“非玉,我没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耗费了。”
沈非玉默然,忽的明白过来洛闻初这番话的含义。
那晚与无名剑客对峙时,这个念头像是从深潭钻出的猛兽,虽然很快潜伏,可是如今又再次探出水面,并狠狠咬住了沈非玉命脉。
他伸出手紧紧拥抱着洛闻初,仿佛这样紧密的拥抱能让二人融为一体。
“师父,非玉知错。”他把头埋进洛闻初胸膛,声音因而显得闷闷的,又格外柔软,“谋定后动,以后不管遇见什么,弟子一定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