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陆纪明外出拾柴,生起火堆,城隍庙内很快温暖起来,橘色火光映照出莲脸上半边花绣,光晕染色,摇曳生姿。
发觉手下走神,陆纪明点了点膝盖,询问道:“莲,怎么了?”
莲:“无事。”
“你这模样,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莲沉默不语。
陆纪明深邃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五年前将你救回来,这一身花绣,你可怪我?”
“不敢。”彼时他经历一场烈火焚身,衣服黏着血肉变得焦黑可怖,性命垂危,为了不连累伙伴,拼着最后一口气离开,若非路上为陆纪明所救,后来又为他找到刺绣师,说不定他后半生都要以面具示人。
“公子大恩,莲从无怨。”
陆纪明唔了一声,用树枝拨弄着柴火,状似随意的问道:“那时你救的人,如今怎样了?”
“他……”莲下意识看向墙角蜷缩成一团的沈非玉,目光柔和了点,“他现在很好。”
陆纪明点点头,没有追问。
“我给吴鸣发了消息,他收到就会赶来与我们会和。”
“是。”
两厢无话。
一时间,城隍庙中只能听见柴火燃烧的声响。
两人都没注意到,早已陷入昏厥的沈非玉,此刻无声的睁开了眼睛,默默调息着错乱的内劲。
夜深了,陆纪明靠在墙边闭目浅眠,莲犹豫片刻,朝沈非玉走去。
听闻身后脚步,沈非玉攥紧指尖,闭上双眼。
黑暗中,所有感官都在放大,他听到了衣服落到身上的声音,亦感受到微凉双手擦过额头的触感。
直到莲起身走到旁侧盘膝坐下,沈非玉这才微微放松。
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一个时辰后火光暗了下去,莲再次起身,添火加柴,好让庙内保持暖和,陆纪明在他走动的瞬间睁眼,手也按在了剑柄上,看清是谁,又重新闭眼,手却一直没从剑柄上离开。
沈非玉小心翼翼的从腰带里抠出一支竹管和黄豆大小的药丸,吞下药丸,将竹管放到唇边,轻轻一吹,无色无味的白烟逸散开来。
啪嗒。
莲手中的柴木落地,发出轻响,陆纪明似乎被这响声惊醒,晕晕乎乎的抬起头,视线中,莲缓缓倒地,而本不该此时醒来的沈非玉,竟然从墙角爬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莲的身前,拿回软剑的同时,还顺走了莲的腰包。
那里面——装了大量的霹雳子。
陆纪明强行驱逐困意,并起双指,连番点在身上几处大穴,令人心惊的是,他仍然提不起任何力气。
“你……”陆纪明惊骇的瞪大双眼。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见沈非玉扬起的剑锋。
雪白剑刃映出青年毫无表情的面庞,和冰冷双眸。
第三十二章
时间往前推少许。
沈非玉离开客栈后,洛闻初当即找来纸笔,传书贺知萧,入夜方收到回信。洛闻初一目十行,看完后唤来任生任死,命他们先往徐川去一趟,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出手。
二人领命,就要离去。
“等等。”
“师父还有何事?”
洛闻初问:“今天下午,可有见过你们师弟?”
任生任死对视一眼:“未曾见过。”
说话间,店小二带着一名管家模样的男人找上门来。
“请问三位可认识一位姓沈名非玉的公子?”
洛闻初神情微冷,问那管家:“非玉怎么了?”
管家一听,知道自己总算找对了人,便把今日傍晚发生在方府的事和盘托出:“小姐命老奴来这周围客栈打探沈公子的熟人好友,话已带到,老奴这便告辞了。”
任生叫住管家,给了他一锭银子,“谢老伯告知。”
管家的任务已经完成,收下银子后离开了客栈。
“师父……”任生本想先请示一番,未料刚抬头,眼前只剩下一道残影,木窗大开,窸窣虫鸣顺着夜风传来。
洛闻初不知去向。
任生任死心知事有蹊跷,立即寻找起小师弟的行踪。
.
“呼……呼……”
夜晚的森林夜雾重重,杂乱无序的树木枝桠像极了一个个手舞足蹈的人,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祀。万籁寂静中,粗重喘息由远及近,不多时,又被偌大森林吞噬,只有越过草丛时惊起的流萤能证明方才有人经过。
一名狼狈青年在森林中奔逃,青年的外衣不知所踪,只剩下单薄而凌乱的中衣。
正是沈非玉。
方才就在他提剑打算永绝后患时,黑衣剑客突然闯入,搅乱了他的计划。沈非玉只能暂且收手,转而开始疯狂逃命。
先前陆纪明打入体内的内劲始终徘徊游走在经脉间,此刻更是提不起一丝内力,只能依靠两条腿跑路。
一边跑,一边回首望向身后。
虽不见剑客身影,沈非玉依然没有停下逃命的脚步。
倏地眼前一花,寒光乍破,沈非玉下意识停下脚步,剑刃自斜后方劈下,险些削到鼻尖。
下一招袭来前,沈非玉直接从护手里抽出一卷丝帛,抖开丝面,轻盈粉末涌向剑客面门。
吴鸣吃了一惊,倒飞数米,方才悬停。
趁此时机,沈非玉再次逃走。
吴鸣鼻翼微动,并没有任何奇异的味道。他始终不敢大意,半个时辰前他根据陆纪明传书抵达城隍庙,刚好将沈非玉袭击陆纪明的一幕收入眼中,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显然这个青年并不像表面这般“弱不禁风”。
有獠牙、有心计,只是平时轻易不撕下和顺的面具。
夜风送来一缕粉末,吴鸣用剑尖接住,仔细辨认,竟然是面粉!
吴鸣顿时怒不可遏,循着青年方才逃去的方向追去。
夜雾弥漫,青年一席白衣,倒是很好找。
吴鸣追出一段距离,毫不意外的发现前方的白色背影。在吴鸣看来,那跑路姿势煞是奇怪,转念一想,对方早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般模样实属正常,遂揉身上前,一把按住白影,往身前捉来——
居然是空的!
白色外衣披在树枝上,袖口用枝桠撑起,主干则由细丝线绑在树上,由于重量极轻,被夜风带动,夜雾阻隔视野,遥遥看去,就像是一个人在奔走逃命,甚至还有上下起伏,营造出气力不支的假象。
先前追上沈非玉时,对方似乎就只穿着中衣……想到这里,吴鸣手里的外衣几乎要被拉扯变形。
对方既然使了一出诱敌深入,接着肯定是瓮中捉鳖。
吴鸣双目微睁。
斜前方的树干上,绑着一颗霹雳子。
不好!
想要撤退却已来不及。
砰地一声巨响,数棵树木拦腰齐断,爆破带来的气流吹得周围树木向外倾倒,枝叶乱颤,森林中刷啦啦的声响不绝于耳,持续向外扩散。
刚踏足森林的洛闻初眉心一拢,顺着气流涌来的方向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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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破带来的动静逐渐平息。
距离爆破中心百米远的一棵树后,沈非玉现出身形。
望着被树冠遮挡大半的夜空,沈非玉眼中满是疲惫,经脉中的疼痛变得更加尖锐剧烈,他狠狠喘了口气,闷痛声从嘴角泄出。
“唔……”
长睫忽闪,清亮的眸子黯淡下来。
这一日下来,几乎花光他身上仅剩的“积蓄”——迷晕陆纪明与莲的迷烟、藏于护手中用来迷惑敌人的面粉粉末、还有一种能让人短暂进入情绪躁动期,不会深入细想周围不对劲的药粉。
第三样东西是掺杂在面粉中的,吴鸣只要吸入一点,就足够沈非玉完成计划。
哦,还搭上一件外衣,以及一些从莲腰包里顺来的霹雳子。
沈非玉在看见吴鸣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对方不会放过自己,与其耗费体力的胡乱逃窜,不如放手一搏。
至此,事将成。
非但如此,还找到了密石林中使用霹雳子杀人的真凶,沈非玉着实没想到真凶居然是那花绣男子。
不断飞舞的黑白小点侵占了视野,沈非玉再没力气去思考其他,大脑放空后忽觉钝痛,不由自主的靠在树上,顺着树干跌坐在地。
扬首喘息,唇角却带着一抹畅快的笑意。
这出诱敌深入,他完成得不错,没有掉链子,暂且捡回一条命,可是浑身泛起针扎似的疼,注定他今夜走不出这片森林。
“师父……”
想到某个人,沈非玉情不自禁呢喃出声,就在这时,心尖忽然蹿起一阵细微的疼痛,像是心脏被攥紧了一般,呼吸紧跟着一窒。
视野中的黑点扩散,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原是那道内劲流窜至心肺了。
不远处,爆破带起的烟尘彻底散去,沈非玉强聚涣散的目光朝那边瞥去,却在此刻看见一道剑光,长剑轻颤争鸣,似有悲恸之意。
垂下眼,他轻声叹道:“原来还是不成啊。”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话音落下的瞬间,剑尖便已抵住咽喉。
吴鸣脸上用来伪装的黑纱斗笠尽皆破损,露出一张疤痕盘错的脸庞。
“竟是小看了你。”他声音嘶哑,说不出的阴森,“你的那些小伎俩呢?使完了?”
沈非玉神色平静:“多说无益,动手吧。”
吴鸣却不想就这般杀了他:“留着你,比杀了你更好用。”
说罢,一掌击晕沈非玉,抗在肩上,正准备离开时,一丝寒气顺着脚踝贴了上来。
熟悉的感觉令吴鸣心惊肉跳,后退五步,定定的望着来人。
洛闻初手持折扇,笑容似春花灿烂,眼底却如寒冰,叫人瞧上一眼便冻在原地。
“阁下要带洛某徒儿去哪儿呀?”
吴鸣不答。
“要么,放下我徒儿自己走,要么,我送你走。”
在看见小徒儿的瞬间,洛闻初胸中怒意节节攀升,还能客气说话已是极限,偏偏眼前剑客不识趣,不由勾唇冷冷一笑:“罢,做个了断吧。”
话音未落,洛闻初已袭至吴鸣眼前,周身气势翻腾,似有鬼魅魍魉嚎叫。吴鸣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洛闻初的身影,胸膛便中了一掌,稳住身形后,咳血不止。
沈非玉的身体从空中落下,洛闻初踩树借力,揽过沈非玉顺势与吴鸣拉开距离。
甫一落地,他便伸手探了探怀中人鼻息,发现小徒儿并无明显外伤,心中稍定,但当他一把脉,发觉一股蛮横的气劲在沈非玉体内横冲直撞,当即不再保留,沸腾杀意直指吴鸣。
吴鸣心中震撼不已,到底是活命的想法占了上风:“你徒儿中了陆纪明暗算才会如此,若不及时救治,一生当个废人都是次要的,小命恐将不保。”
洛闻初冷眼一瞥,不再停留,打横抱起沈非玉往回走。
吴鸣捡回一条命,强撑着身体回到城隍庙,带走了陆纪明与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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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任生任死外出寻人,刚得到消息,便回来告诉洛闻初,没想到洛闻初下一秒便抱着沈非玉回来了。
“小师弟这是怎么了?”
洛闻初沉着脸:“任生任死,守好门,三天内,谁也不许进来。”
说完,便抱着沈非玉进门,任生任死还想问什么,却被闭合的大门拦在外面。
三天很快过去,洛闻初面容阴沉的走出房门,任死问道:“师父,师弟如何了?”
“命保住了。”
任生任死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听师父这语气,命保住了,但是其他的呢?
“看护好你们小师弟,我去魔教走一趟。”
任生任死异口同声:“师父不可!”
洛闻初掀了掀眼皮,摆明了去意已决。
任生咬牙坚持:“若师父非去不可,那带上弟子一同前往。”
“阿生,不要胡闹。”
“可是师父,您一个人……”
“我独自前去,更方便些。”
具体方便在哪儿,任生没问,想也知道,师父这是嫌他们扯后腿。
洛闻初望向房内,目光这才柔和一点:“我离开期间,非玉就交给你们了。”
任生还想再说什么,被任死拽住:“师父放心去,我和哥哥会看顾好师弟的。”
洛闻初点点头,下楼找店小二要了匹上等的骏马,驾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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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总坛设在陈国西南方,沿着官道一直走,出了国界再走数十里就到了。
洛闻初跑死两匹快马,剩余的路程使用轻功,终于在十日后来到魔教。
魔教本名氏阿多教,在陈国内统称魔教。初时由异邦人组成,因其信奉“无上自由”,威逼利诱,哄骗民众入教,数年间扩大十倍有余,尔后更是以教化之名,行杀戮掠夺之事,上任教主叶非以人血入药,练就魔功,最终被洛闻初一剑斩首,魔教总坛更是被他一把火烧没了。
然而众人没料到的是,叶非之子叶寒继任教主之位,直接将魔教总坛新址设立在旧址之后,乃是一片沼泽地。
一路行来,可见一簇簇在微风中摇曳的攞象草,毒草之后,便是魔教总坛旧址残垣,剥落的神像与覆满苔藓的石料,显出破败没落之意。继续往前走,蛇虫鼠蚁多了起来,脚下泥土愈发潮湿,终于,一脚踩下去像是踏入了软绵的脂膏中,抬起脚,甚至有水珠从鞋底滑落。
湿润的风送来远方不详的气息。
洛闻初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