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伯琏哭丧着脸道:“叫您别看了,您非要看。”他将匣子从宋其景眼前移开,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往营帐外带,“做噩梦了怎么办?要叫人陪您吗?”
“放手。”宋其景挣脱开,声音如平日般平静,“你打算怎么处理?”
“就……带回京城入葬皇陵……”
“呵,等拖到那时候,早就臭了烂了,叫虫给蛀的只剩副骨壳。你诓郭望时的脑子上哪儿去了?”宋其景气道。
季伯琏呆住。“那,难不成就在这儿入土为安?这,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省事又方便。”宋其景拍拍手,往自己帐走去,“你怕他归不了家?上午还信誓旦旦,说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有那日,将他埋在胡人头上也算入了祖坟了。”
季伯琏目送他回去,转脸看看死不瞑目的宋璋,走过去帮他把眼皮拂下来,端起匣子往营地后面走。
营地后有片柳树。季伯琏找了最大的一棵,拿出小铲,手动挖坑。他边挖边道:“葬在这儿,是您亲儿子吩咐的。伯琏只是个跑腿办事儿的,千万莫要怪到伯琏头上……”
挖完,他把匣子放进那小坑里,啧啧道:“看起来,您父子二人关系不是很好。也正常,帝王家的人么,没有这份狠心,成不了气候。若有下辈子,改投哪家平民小户里去,不比每天盯着那龙椅勾心斗角舒服?”
坑小,填土也快。季伯琏补完最后一铲,拍掉手上的土,低声道:“伯琏和皇上如今不过是玩玩儿而已,各求所需,无需当真。您在天有灵,看得清楚,别误会是伯琏害了皇上。”
说罢,朝小小坟头跪下磕三个头,拂袖而去。
过了许久,阴暗的柳林里缓缓走出一人。漫天星光追随在他身后,将整片夜里的沉寂剪到长长的影子里。
宋其景蹲下来,用刚撅下来的柳枝戳戳坟头尖尖,道:“您要是稍微争气一点,这担子也落不到其景头上。都说逝者安息,埋在这儿估计您也安息不了。条件艰苦,您知足罢。”
他也起身,沿着季伯琏刚走过的小径回营。
·
宋其景坐在帐中,听几个传令兵来回直播前线战况。
一会儿是右翼被包抄了,一会儿是季将军攻破中路,一会儿是后方被围攻。捷报也有,不过坏消息居多。
宋其景用牙齿咬住手指关节,手心泛起一层薄汗。
屁股下那把椅子怎么坐怎么不舒服。连换了七八个姿势后,宋其景终于坐不住了,对留守的范璞道:“范副将,陪朕出去走走。”
范璞得令,叫一小队人马跟上,随宋其景来到营帐前头。
宋其景微微抬高下巴,听着远处的厮杀声和偶尔传来的□□爆炸声,目光沉静如水。
范璞安慰他道:“皇上不必担心,季将军肯定会胜的。”
“你怎知道?”
“季将军用兵如神。”范璞露出钦羡之色,“之前郭望光会照抄兵书,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出来他准备搞什么。而季将军用的都是些新奇打法,变幻多端,唬的人一愣一愣的,鬼都猜不出他要做什么。”
宋其景道:“你也猜不出?”
范璞老老实实回答:“猜不出。需得季将军详细解释。”
“他这是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一个个儿跟小猴见了美猴王似的。”宋其景笑道。
范璞双手捧着心口,一脸陶醉加神往地把季伯琏上回一千干掉一万的神勇事迹复述一遍。宋其景在朝堂上已经听季伯琏讲了一回,只不过后者要浮夸许多。
“跟季将军打仗真的太刺激了。”范璞兴奋道:“若是将军早生几年,胡虏别说是到长江边了,长城也跨不过一步!”
宋其景没有回答,只是站直了往远处眺望。
一直到日头偏西,前方才传来鸣金声。宋其景松了口气,抬脚回营。却因为站了太久腿麻,当着众人的面摔了个大的,把脚扭了。
宋其景:“……”
范璞一路搀着宋其景回营。进了主帐,发现季伯琏已经在里头。他上半身裸着,一大夫正拿小刀往外挖他胳膊上的碎铁片。
范璞慌忙问道:“这怎么了这是?伤的重不重?哪个狗娘养的龟孙干的?日它仙人铲铲!”
季伯琏疼的额角直冒冷汗,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死不了,碎片挑干净就行。”他用完好的那只手在范璞后背上狠拍一下,骂道:“可真是憋死我了。你给我传令去,叫那帮放炮的把眼眼珠子装眼眶里再放!奶奶的,看不见我在里边儿吗!”
范璞惊道:“自己人误伤啊!将军您这是倒了什么血霉!”
季伯琏一巴掌把他拍帐外去,“滚!”
宋其景踱步过来,探头往那条血淋淋的胳膊上瞅一眼,确定没炸到骨头,才放心道:“还好没伤着脸。”
“哼,碰我的脸?下辈子再说。”季伯琏拿毛巾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对着小镜子前前后后照了几遍,一条小伤口也没发现,才觉得胳膊不这么疼了。
胳膊上的血流了小半盆才算完事儿。大夫撒上止血粉,用白绢布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找根绳挂脖子上,嘱咐季伯琏好好休息,不要用力过猛挣破伤口。
季伯琏挥挥手叫他下去,跟宋其景对视一眼,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嬉笑道:“皇上脚怎么了?担心伯琏担心到崴了?”
宋其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脸真大。吃饭么?朕叫人送饭来。”
“吃。”季伯琏瞅着四下无人,对宋其景张开单臂,“这跟刮骨疗毒一般疼。皇上抱抱伯琏,兴许就不疼了。“
“朕又不是麻药。“宋其景说着,上半身倾过去,轻轻抱了季伯琏一下。
季伯琏嘿嘿笑,“刀子嘴豆腐心。”
宋其景把刚送来的饭往桌子上一磕,微笑道:“对于伤员当然要多点关心多点爱。”然后舀了满满一勺辣酱拌在米饭里,摸了摸季伯琏的狗头,“因为这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遗愿了。”
季伯琏:“……谢皇上。”
有个椅子腿松动了,宋其景干脆掰下来当拐杖用。他慢吞吞往外挪,对季伯琏道:“吃完就休息吧。方才说了你要多休息。”
季伯琏匆匆扒完最后一口饭,过来扶着宋其景,道:“睡什么睡,今晚不偷袭,更待何时?”
“你要夜袭?”
“当然。”季伯琏替他踢开前面的一颗石子,“这叫趁热打铁,乘胜追击。今日一战,双方都元气大伤,胡人定以为我们会好好休养生息,我偏不如了他们的意。”
宋其景问道:“谁带兵?”
季伯琏拍胸脯,“舍我其谁。”
说完,凑在宋其景耳边,声音压低了些,“皇上莫要担心,只是戳戳他们的屁股,不来真的。”
宋其景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胳膊,“不如让范副将去。万一扯着了伤口,以后是要落下病根儿的。”
“他太急躁。胡人一旦反击,他就恨不得拼命去戳人家眼睛。”季伯琏擦擦眼角,作感动状:“皇上您这是在关心伯琏么?伯琏心里既惊又喜,快要感动死了。”
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宋其景推开季伯琏,气恼道:“谁爱关心你!朕要歇息了!”
季伯琏见好就收,找范璞去点夜袭的人马。
·
夜袭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成功地烧了一仓粮草,惹毛了胡人。
意料之外是遇见了上回把季伯琏抓起来的宋二。季伯琏在火光中瞥见一熟悉身影,心中大喜,道:“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之前拿烙铁吓唬他的事儿,季伯琏到现在还有阴影。
季伯琏当即拉弓,瞄准了宋二的脑袋。
显然宋二也发现了季伯琏。但他并没仓皇逃窜,反而大叫着朝这边冲过来。季伯琏听懂他说的胡人语,大致是“狗逼玩意儿老子跟你拼了”。
季伯琏啧了声,“自不量力。”收起弓,拔出剑来,准备削了宋二的舌头。
宋二跑来,却将一纸团塞到季伯琏手心,在季伯琏砍他前先在自己腹部戳了两个洞出来,用汉话道:“走!”
随后歪在草垛上装死。
季伯琏被这突如其来的纸团打懵了。他看看宋二,看看手中的纸团,再看看远处追来的敌兵,犹豫再三,骑马开溜。
回到营地,季伯琏直接冲进了宋其景的营帐。
宋其景果然没有睡。季伯琏道:“您怎么还未歇息?已经丑时了。”
“这外面喊叫连天的,陈抟来了也不一定合的上眼。”宋其景打个哈欠,眼窝下一圈乌青,显然是倦了,“你消耗精力比朕还大,回去歇着罢。也睡不了多久,天就又亮了。”
季伯琏一屁股坐下来,正色道:“伯琏也睡不着。不如商量商量接下来的战术。“
宋其景来了精神,道:“你说。”
季伯琏拿过地图,点着中间长江道:“要退兵。退到江南,打水战。”
“不过江打不赢么?”
季伯琏摇头。“胡人陆上作战非常强悍,这是天生的种族优势。比如他们一箭能射近一里,我们好的才刚能到他们一半。今天这一仗之所以能打赢,是因为他们还未参透伯琏的路数,而且只用了三成的力来试探,我们却是拼了全力的。”
宋其景道:“但是突然撤退必定会引起胡人警觉。我们速度又慢,可能会被半路截胡。”
“不错。”季伯琏盯着地图,“所以不能被发现我们是主动往南撤的。”
“所以你去夜袭纯粹是为了惹毛他们,叫胡人追着我们打,一路把我们打到江南?”宋其景端过紫砂壶,给自己和季伯琏一人倒了一杯茶提神。
季伯琏接过来抿了一小口,道:“是,也不是。”
“嗯?”
“您亲我一口。”季伯琏突然道。
宋其景茶杯没拿稳,泼在了季伯琏腿上。季伯琏被烫的嚎叫一声,眼神哀怨地盯着宋其景。
宋其景抓了毛巾按在湿的地方,道:“接着说吧。”
季伯琏哼哼唧唧道:“惹毛是一方面。等过两日打起来的时候,伯琏打算叫精兵南下,剩下的老弱病残在后面拖住,然后拖到江边就直接轰一波。胡人必定以为我们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想一网打尽,便硬着头皮也要跟我们打水战。虽然我们水战经验也不丰富,但起码也比他们强吧。”
“你叫精兵南下,剩下那些人怎会愿意留下来当炮灰?万一降了……”
“不会。我留下来带兵,一方面稳住军心,一方面还能减少伤亡。”季伯琏被泼了茶水,仍贼心不死,往宋其景那边不着痕迹地凑凑,伸手握住皇帝的纤腰,“您跟范璞到江南去,看好他,不要冒进。这郭望,我真是服了,要是一开始就坐住打水战,既好打又好运粮草……”说完,突然意识到郭望是故意跑北边儿卖国的,讪讪闭了嘴。
“依朕看,你是早就想退到江南了吧。”宋其景一语戳破。
季伯琏呲牙笑,“您火眼金睛。”
“行了。”宋其景指指床,“你上床睡一会儿吧。朕的床软些,睡的舒服。”
季伯琏眨巴眨巴眼睛,“皇上您不一起吗?”
“睡不着。”宋其景摸了季伯琏那把折扇出来,慢慢悠悠扇动耳边发丝,“天亮了朕叫你。”
季伯琏吊着胳膊站起来,“不睡了。巡早营去。”
宋其景盯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看了会儿,道:“等你成了季老将军,就不必如此辛苦,事事都亲力亲为了。”
季伯琏哈哈道:“可能这辈子只停在小季将军了。”
“又说胡话。”
等季伯琏草草换了身书生衣服,拿起折扇,把“清风此出”那面朝外,准备去训营的时候,宋其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他,“季宁,你在胡营里有没有见到一人?”
他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和朕差不多高,挺瘦,丹凤眼,薄嘴唇,胡语说的很好,汉话说的有些蹩脚。”
季伯琏当即就和宋二对上号了。他手指勾起,压了压袖中的纸团,道:“似乎见过。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这是我方的探子。去了很长时间了。”
季伯琏一拍大腿,“您怎不早说!我方才还见着了!”
宋其景眼睛睁大了些,“他很久没音讯,朕以为他死了。”
季伯琏将袖中的纸团拿出来,展开给宋其景看。“他塞给我的。举着刀朝我这边跑,我差点没把他砍死。”
皱巴巴的纸上写了六个字:“后天子时,棉谷。”
棉谷位于两方对阵西南。地形崎岖,很不好走。胡人打算大费周章地从棉谷绕道,定是要偷袭。
季伯琏惊出一后背冷汗,“这可信吗?”
“八成可信。当时听说你全须全尾从胡营中出来,朕就怀疑是他在其中搅混水。如此想来,果真不错。”宋其景将纸拿过来,放在灯上烧了。“但胡人被你夜袭惹了一通,可能直接从大路冲过来。这都难说。”
季伯琏摸摸下巴,想了会儿,道:“应该不会。棉谷这么难走,他们既有了这个打算,必定已做足了准备,不会突然说不走就不走了。如果我是胡人,会抓住这个时机打大和个措手不及,前后夹击。只是不知道这消息可不可靠,万一那探子投了敌,故意诓我,事情就不好办了。”
宋其景道:“有备无患。”
“您说的是。”季伯琏端起宋其景的茶杯一饮而尽,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亲,调笑道:“将军外巡营,天子坐帐中。相思两无眠,不知日出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