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们骂去,早晚打脸。”宋其景从怀中拿出一黄卷,“加急送到京城,让户部再多拨些赈灾银。”
范璞平生第一次接圣旨,又兴奋又紧张,忍不住嘴瓢,“皇上明明好说话的很,季将军还说您嘴巴毒。”
宋其景眉毛挑了挑,“嗯?”
范璞捂住嘴:“没什么。末将这就去办。”
宋其景往船舱里走几步,舔舔嘴唇,重又折返到上层,推开季伯琏房门进去。
季伯琏正在费劲巴拉地用嘴咬床边碗,企图喝水漱口。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宋其景把水端起来给他,“清波在脚下,卧床求水喝。”
季伯琏灌下几口水,等嘴里不这么苦了,道:“您要来和伯琏同床共枕么?”
宋其景拿起绢布,把季伯琏脸颊上刚蹭的草药擦掉,搬个小板凳趴在床边,把脸埋在臂弯里,“你现在跟快木头似的,抱着都硌手。”
季伯琏眼睛一亮,“您夸伯琏硬呢!”
宋其景一拳砸他腿旁,“不知羞耻。闭嘴,别烦朕。”
“好好好。您要不还是上来睡吧,趴着胃里胀气,一刻钟还得醒来吐一次。我往旁边儿挪挪,保证不挤您。”
宋其景充耳不闻,留个后脑勺给季伯琏,趴下就睡。
然而有些乌鸦嘴说啥啥灵。一刻钟后,宋其景闭着眼直起腰,喉咙抽动,连吐了三口胀出来的气。
季伯琏道:“上来睡罢。”
宋其景闭着眼睛又趴了下去。
又一刻钟后,宋其景再次闭着眼睛吐气。季伯琏道:“上来睡罢。”
宋其景又趴了下去。
如此再而三三而四后,宋其景烦闷地掀开季伯琏身上的被子,冲道:“往那边去一点!”完了脱掉外衣和鞋子,钻进被窝里背对着季伯琏睡。
季伯琏小心翼翼地用嘴叼住被角给他盖好。宋其景在梦中动了动,翻身,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他的腰。
季伯琏没有动,听着耳边轻柔均匀的呼吸声,一时间竟感觉伤处不怎么疼了。
·
宋其景是真的困极了,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二日中午才醒。
季伯琏苦着脸道:“好皇帝,您可真能睡,伯琏尿壶快憋炸了。”
“你去方便和朕有什么关系?”宋其景打哈哈。
季伯琏抖着两条病腿下床,小步小步往前挪,“伯琏怕一动给您惊醒了。这一日范璞来报消息,不敢说话,都是用纸写了给伯琏看的。”
宋其景拉下脸,“你怎不叫朕!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您放心,他这人嘴严的很,不该说的绝对不乱说。再说,是您放着自己的房间不要,要到伯琏屋里睡的。”
季伯琏用头顶开门,出去放水。
宋其景下床洗漱,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头发给睡乱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梳子,索性不束头,乌黑长发散到腰间。
走到甲板上才发现下雨了。近处远处皆是一片雾蒙蒙的烟雨色。
季伯琏钻到他伞底下,用下巴点点他的肩膀,示意他看自己臂弯里的披风。“一场秋雨一场寒,皇上您把披风穿上,免得着凉。”
宋其景接过来,边穿边道:“朕想去沿江城里走走。”
“行啊。伯琏陪您一起。”
宋其景指指他的胳膊,又戳戳他的腿,“省省吧。叫人知道你就是那个越打越回来的破烂将军,拿臭鸡蛋砸你都跑不脱。”
“才不会。”季伯琏嘿嘿道:“他们肯定都只盯着您看,心想,这是哪路的神仙下凡来了?风华绝代!再看伯琏,噫~”
宋其景道:“花言巧语。”
“花言巧语,真心实意,全凭您自己选。”季伯琏叫人放下小船,点了十几个卫兵,在一片秋雨茫茫中坐船登岸。
宋其景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将伞撑高了些,让季伯琏挺直腰板站的更舒服。一行人往前走了一段,没见着几个行人,直到城中央的守芳街才见到几家还在买卖的店铺。
季伯琏对卫兵道:“你们站远些,不必跟来,否则旁人还以为我们是来打劫的。”
宋其景走进第一个铺子。是卖包子馒头的。
“店家,白菜猪肉包子怎么卖?”
“十文钱一个。”
宋其景咋舌,“这么贵?平日里不才两文钱一个吗?”
“您也知道平日里是两文钱。可现在哪是平日?”包子店老板指指身后萧索的街道,“人都走了大半,我这白菜都是从自家菜地里拔的。养猪的全城就剩一家啦,吃多少少多少,能不贵么。”
“有钱的都往南逃了,您卖这么贵,有人买吗?”
“没钱也得凑钱买,不然没得吃。我也知道发这种不义之财要遭雷劈,但没办法啊,得赶紧凑够钱好上路。”
宋其景想了想,道:“给我来四个。”
老板接过钱,把四个包子分装进两个纸袋子里,边装边道:“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们二位从江北来。路过此地,进来了解了解情况。”宋其景接过纸袋,顺手递给季伯琏一个,又发现他没手拿,只得将其中一个夹在胳肢窝里。
“能走的赶紧走吧。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那狗熊窝囊皇帝还御驾亲征,我呸,这是杀敌还是送人头!”
宋其景面不改色,道:“英雄所见略同。还有那毫无经验的小将军,没打就先退了。”
季伯琏在一旁保持微笑。
老板像是终于碰到知音,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谁说不是,这是拿着整个大和开玩笑。一百多年来重文轻武,这下可好!临上阵了连个佛脚都没得抱!”
宋其景点头称是。他又试探性道:“听闻朝廷拨了好几次赈灾银了,你们收到多少?”
老板苦笑道:“这么多人,那么点银子,还不如多发些粮食。平日里叫我们上缴这么多,恨不能扒层皮再抽筋,现在该用了,发下来的还不够塞牙缝的。”
宋其景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肩膀,“您这算好的了。我们一家在江北,妻离子散,就剩我和我这个傻弟弟,卖光家产才在军中疏通关系,混了战船到这儿来。”
季伯琏听的嘴角直抽,低头在宋其景手上深吸一口气,傻乎乎道:“哥哥,好香啊。我们快走吧,阿宁要吃包子。”
宋其景便笑道:“我们先走啦。”
两人走远了,季伯琏才呸道:“皇上您气量大,可伯琏气量小。还摊上个这么没良心的白眼儿狼!”
“当听笑话得了。等你击退胡人后,他们就又会尊敬你,崇拜你。”
“可算了吧,受不起受不起。”季伯琏气哼哼道。
宋其景从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金丝绣帕,捏起包子递到季伯琏嘴边,“吃不吃?”
季伯琏动动鼻子,很没骨气地咬了口白眼儿狼做出来的包子。一口下去,他咂咂嘴,奇道:“馅儿呢?”
“嗯?”宋其景顺着他的话音往包子里看,只见白花花一片包子皮。
“奶奶的,黑心烂肺!白面馅儿包子!”季伯琏眯着眼睛瞧清包子铺,“马氏包子铺,我记下了。回头叫季家商行把他整个铺子买下来,养猪!”
宋其景把包子两半掰开,在最中间找到了传说中的包子馅儿——小指节这么大一坨白菜混猪肉。
这下谁都没有吃的欲望了。
宋其景哀叹道:“民不聊生,民不聊生。”
雨越下越大,被风刮着往伞底下飘。季伯琏替宋其景挡去大半,觉得衣服湿漉漉的非常不舒服,又怕污了胸前揣着的折扇,道:“皇上,咱们回去罢,待会儿雨大了不好划船。”
宋其景道:“来都来了。出城看看。”
季伯琏只好跟上。
他们方才进来时走的侧门,没想到正门更加灰败,连看门的都没有。宋其景失望道:“战事并未波及到此城,怎都如此草木皆……什么人!”
他手里一空,警惕回头,季伯琏已经条件反射把那突如其来蹿出的身影擒在手中。
“你胳膊!快松手!”宋其景急道。
季伯琏扯到伤口,疼的眉毛皱成一团,手却还有力的掐住那人脖子,“你想死吗!”
被掐脖子的是个小孩儿,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他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跟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手里死死攥住抢来的包子皮不放。
季伯琏快速判断出他战斗力为负,松开手,道:“想吃你直接说,明抢多不好。”
小孩儿嘴里哇啦哇啦,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宋其景道:“哑巴。八成是被爹娘扔下的。”
季伯琏啧道:“可怜。我不揍你。反正这白面馅儿的也没人吃,你抢了就抢了。赶紧回家吧。”
“怎么,季将军不打算将他带回去养着?”
“带他作甚,拖油瓶。”季伯琏轻轻晃动手腕,确保没再伤筋动骨,“伯琏不是范璞。同情心再多,也无法兼济天下。”
“朕就欣赏你这一点。”宋其景笑道,“在正经事上有分寸。”
“将军本就该杀伐果断,不应有妇人之仁。”
宋其景将肩上披风解下来盖到小孩儿身上,示意他到屋里躲雨,和季伯琏并肩往城门口走,“可探花宴那日,你不是与沈修撰大谈天下民生么?”
季伯琏干笑两声,“圣人的话总是离不开这些。想与文人攀谈,引经据典,说不出其他话来。”
“似乎有理。”宋其景微微一笑,将伞往季伯琏那边偏了偏,道:“方才你出恭时朝廷来信,此次吏考沈修撰又风光一把,入户部做侍郎去了。”
季伯琏本以为他要做老大,没料到竟是屈居二位,便道:“尚书是谁?”
“原侍中何万安。上退下进,本该是他。”
“这个好。伯琏与何尚书相识多年,此人人品甚佳,办事公正,兢兢业业,定能管理好户部。”
宋其景嗯了声,又道:“朕的妃子们以为要给朕守寡陪葬,跑得比兔子快,大半都出宫了。”
季伯琏眺望远处烟雨迷蒙的连绵山岭,又往宋其景身边靠近些许,道:“算她们识相,知道给季姐姐腾地儿。这雨真讨人烦,若下的是雪就好了。不撑伞,伯琏和您提前共白头。”
“才初秋,哪里来的雪。”
“冬日南方也不下雪。皇上之前在旧都时,想必每年都能见雪。”
“不错。每逢下雪,宫女公公就要起早,把宫里大路小径扫干净。朕的母后养了只猫,最爱在雪地里踩梅花,朕小时候跟在那梅花路后面走,总是摔跤。”宋其景说着,目光柔和许多。
“那时候的事情您还记得清楚?”季伯琏惊讶。
宋其景笑道:“是后来听宫里的老人说的。”
“还是旧都好啊,一年四季都有,还不像江南五月梅雨绵绵,被子都要长毛。”
“朕倒是很喜欢小桥流水。”宋其景话锋一转,“对了,朕差点忘了,你和何小姐婚事订的如何?”
季伯琏心虚道:“推后了。”
“若能回去,朕亲自给你们主婚。若回不去,你也莫要担心,下家已经找好了,不比你次。”
季伯琏有些酸酸道:“谁啊?”
“太子。”
季伯琏跳起来,“太子?殿下今年虚岁有十二么?万平已经奔着十七去了!”
“这有什么,皇后也比朕大两年。”
季伯琏支着两条胳膊上船,往旁边坐坐,把靠里的位置留给宋其景,“你们皇家的人都早熟么?伯琏十一二岁的时候还在偷师父的弓打鸟玩儿。万平那时才几岁,跟个豌豆芽儿似的,谁料到女大十八变,变成大美女了。”
宋其景叹道:“太子如今都与朕谈论治国经略了。方才信中还说,近日去崔国舅府上学兵法。你在外这般风流浪荡,何小姐怎能容你。就算她忍了,何尚书恐怕也不会答应。”
季伯琏警惕道:“伯琏哪里风流,哪里浪荡?”然后凑到宋其景耳边,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最多不过红杏出墙到了皇宫上书房里。”
宋其景把手伸到船外,撩起一片水珠,道:“你前脚说非朕不可,后脚又言朕不过是你伸出的一根枝桠,孰真孰假,叫朕难以分辨。”
“您知与不知,结果都是一样的,又何必纠结。有些人,心里再喜欢,但就是不能在一起。按理说,伯琏与您同船渡了,也共枕眠了,缘分不浅。可事事并非都能用这二字解释。”季伯琏偏过头来看他,道。
宋其景按了按眉心。他脸上挂了几颗雨水,肤色有些苍白,更衬的眉尾那颗朱砂痣分外红艳。
“可你是给朕花言巧语最多的。”他在心中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大部分人趴着睡是不会胀气哒~并且吐气≠打嗝,就是单纯的吐气
☆、宋蒨和季子高
大半月后,双方再次对峙。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未必是最后一战,却绝对是生死之战。
不过在浩渺长江上,大和士兵稍微有了些底气。
季伯琏站在主舰船头,左手放在腰间佩剑上,右手握着折扇,时不时晃一晃,撩起微风。“手还没好利索,这怎么摇怎么不得劲儿。”
宋其景立在他身旁,瞥了那折扇一眼,道:“尽人事,听天命。你莫要紧张。”
“敌军在前,怎能紧张。输赢不论,气势上一定不能输!”季伯琏抬头看天,太阳要落未落,月亮将升未升。“不知范璞准备的怎么样了。胡人随时能向咱们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