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想心头就微窒,只好转移了话题,整理着自己的袖子道:“朕听你摆弄出了什么花茶,正要在这里大卖,朕不好误你事,又是微服,这一段时间就先委屈你了,等回了京,交代了宁国侯府,叔父再派人来接你进京。”
福王表情略显怪异,想起皇帝将季大人身上搜刮一净就差没命人当场脱衣服的情景,怕自己忍不住,匆忙低下了头。
傅居言原先还想着和宁国侯府争取一下,让自己待在华曲,估计也不会太难。如今知道了自己这百转千回曲折无比的身世,明白回京肯定是板上钉钉不容置喙的事了,只好应了。
“叔父,福王,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和正修哥刚刚制好了一批花茶,让你们尝尝鲜。”说罢从衣兜里抓出了一把细腻宣纸包好的小纸包,“我们已经称好了量,一包就是一次冲泡的量,这样方便。我出来匆忙,没带多少,再多的……,正修哥就在绝坊,让他送过来也挺快的。”
东方拓翌看了他一眼,束手立了一会儿,“也罢,你出来时间不小了,也该回了,免得’家人‘担心。”
傅居言暗地里撇了撇嘴,对这个平易近人的皇帝终于有了那么点儿好感,“臣侄告退!我留下的秘制花茶稍后会送与福王,到时一并带给叔父。”
东方拓翌摆摆手示意让他们离开,转身不再看他们。
他此次出京私服,是瞒着文武朝臣的,京都距离华曲千里之遥,快马奔行,也要一日光景,他风尘仆仆心中激荡一路赶来,如今亲眼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侄儿,那个他在幼时只有几面之缘面貌都模糊了的孩子,顶着一张和皇嫂相似的脸,纵然稍显稚嫩,和他对峙时却咄咄不让条理分明。
东方拓翌放了心。就是接他回暗潮汹涌的京都,这个孩子也能护好自己。
第75章
傅居言和福王一同出了密宅, 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到了一脸惶然地在街上四处找寻的葛正修,傅居言大喊一声, 边将手臂举高不停挥动, “正修哥, 我在这!”
一身戾气的葛正修闻言急急转身, 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居言!”
一颗绝望而焦灼的心终于能开始正常跳动了。他亲眼见着傅居言被兵卫带走, 却不能救他水火,那样的无能为力,霎那间将他淹没,他眼睛通红,差点没将阻拦他的几个兵卫打个半死, 要不是被告之是福王有请,他难以想象, 自己该如何是好。
惶恐、绝望、理智全无,冲过去狠狠将傅居言抱在怀中,不顾大街上人流纷纭,他死死扣住傅居言的脑袋, 在他额头上深深一吻, “没事吧?我见你被带到这个方向,刚才那些人走了,就过来找。”
傅居言被额头上那一点的热度吓了一跳,连忙抚顺他的背, 不停道:“没事, 我没事。福王没有为难我,我们回去说。”
“看来你和他感情很好, 这样……就放心了。”
福王立在一旁,一纸折扇竖于胸前,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挑眉笑道。
葛正修仿佛这才注意到他,见他一身锦衣,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动作利落地行礼道:“问殿下安。”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隐隐的不忿,福王无辜的摸了摸鼻头,仰头望天,这可不是他的主意啊。
傅居言也感觉到了,顿觉好笑,扯了扯他的衣袖,“咱们先回绝坊吧,福王陛下前来华曲,想必也是心急生意,这个还要和两位老板共同商议才行。”
不顾街上人群看过来的眼神,傅居言主动牵起了葛正修的手。
葛正修一腔愤懑忧火瞬间被扑灭,不见踪影。
福王走在后面,装作不经意侧头看向背后,阴影处不出意料站着一华服紫衣之人,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前面的一双人。背后的玄衣兵卫肃立两旁,声势凌人,让人不敢靠近。
葛正修也彷佛感受到了背后有一道凌厉的眼光正追逐着他,带着探究和若有若无的……嫉恶。似乎自寻到居言之后,这道眼光就一直存在。
他心中疑惑,只是还来不及转身,这道让他如芒在身下意识紧绷了肌肉的眼光就消失了。只来得及看到福王回转头时嘴角的一丝笑意。
以为是福王的人,他便没再多想。
等三人彻底走远,背影模糊在人潮中,肃然而立的兵卫之一才恭敬的开口:“爷,该走了。”
东方拓翌冷哼一声,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放心了些,又有些说不出的吃酸,那个莽夫,年岁比他小不了几岁,再年长几岁都能当他侄子的爹了!
偏偏侄子选了他。
当初亲眼见到调查皇嫂失踪案的季舒密信来报时——出宫遇劫,死于非命。
八个字瞬间就刺痛了他的心,惶惶向下看去,知道自己的侄子当时被他母亲藏到了别处,侥幸由农家抱养,保住了命,这才心惊胆战将一颗心放下,傅居言,真的是皇兄和皇嫂丢失的那个孩子。
这个侄儿因为当年的一场荒唐戏码,是不可能覆朝为皇、建立基业的,这泱泱大国天下王土,他收到手中,不否认自己是有建立一番伟业的雄心的。所以对身为哥儿、十数年流落在外的这个侄子,冷心无情的帝王除了亲情,也是含着一丝愧意的。
又因为皇嫂玉佩中的遗诏,所以来之前他就立过誓,要让这个孩子自在的活。
那么既是尊重了孩子的选择,他就不会再阻止。
至于那莽夫,听说当年服役当兵时颇得宁家那小子赏识,看来也不是不可造的废柴。
心中千回百转之后,他摆摆手,“回吧。”
一行人护着他慢慢隐在人流中。
这边傅居言三人回到绝坊,一干福王随侍侍从围上来,钱茂等人战战兢兢落于后面。
他们只当傅居言是被福王带走,如今三人已回,也没有对那些消失的兵卫提出疑问,很是有眼色的遣了茶坊里内内外外一干人等,只留几人和虎视眈眈的福王侍从待在内厅。
福王见不得他们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示意贴身侍从退下,那些人却犹豫不动,福王微怒:“我乔装出宫,旁人并不知晓,你们这样小心,是怕旁人看不出端倪吗?!”
几名贴身侍从才带人恭身退下。
福王又道:“自己找地方呆着去!别让我在华曲看见你们。”
这些人又是为难,半晌行礼,“是。”
见人都走光了,福王拿着折扇猛扇了几下,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轻松,“终于打发干净了。”
深知其秉性的钱茂和何长丰把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
傅居言也算是看出来了,这福王也是个惯于装乖卖巧的,看这样子,估计还是个惯手,这个年纪,要放在他的世界,不过还是个中学生,这样的行径和那些瞒着父母偷偷出去玩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初见的生疏感一下子就消了一半,他笑道:“福王福泽深厚,深得圣宠,他们紧张也是应该的。”
福王听他这话,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对他的话颇不以为意,“你我之间,就以名姓相称吧。我字洺珏,你就叫我的字吧。”
傅居言点了点头,明白福王的意思,东方昭明这个名字和福王的称号,本不属于对方,更不可能属于他傅居言,但对方身在其位,面对他,也是很不自在的吧。
至于宁段瑞这个名字,就是认祖归宗了,傅居言也不会要,他是谁,他很清楚。身份已经不可避免,但这个名字,他不想剥夺占对方的。
所以他们这种乱得人眼晕的关系,福王这样让他叫,他就这样叫吧。
“恭敬不如从命,洺珏,三日后就是花茶拍卖,之前和绝坊的合作契书你看了,有什么异议吗?”
福王将折扇握在手中,轻轻敲着手心,“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可不可行。”
“请说。”
“东陵各大州府同一时间皆派人开办拍卖场,釜底抽薪,一举成功,总好过我们从华曲一点一点的渗透过去,叫齐家起了防备,打草惊蛇的好。
钱茂迟疑道:“可是主子,我们人手并不够。”三日之内,同一时间派人到东陵各地,而且没有根基,虽说是拍卖场,花钱租场地就可以,但齐家怎么可能让他们安安稳稳的办下去砸他们的场子。
福王慢吞吞品了一口花茶,再一次赞道:“好茶。”
从怀里掏出一个兵符一样的东西来,指着傅居言哼道,“托他的福,顺东府三千精卫,嘿嘿,到我手里了,任咱们差遣!”
钱茂两人又是抽了抽嘴角,随即妥协道:“那我和长丰这就去安排人手?”那些精卫,防着人砸场子搞破坏可以,总不能叫他们去上台吆喝拍卖,准备一干琐事
吧?
见他们主仆几人这就定了,傅居言又好笑又好气,急忙道:“你们这么急着去,知道我花茶量够吗?”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福王道:“没茶?”
傅居言很久都不说话,三双眼睛慢慢暗了下来。
“既然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就只能一鼓作气,不能再后退。我和正修哥制作的花茶只能供各地开办几场拍卖会之用,你们想过没有,一旦拍卖会结束而我们拿不出售卖的茶量,之前的努力不啻作了无用功,只会让齐家有机可乘。”
他一条一条将如今他们的现状分析给他们,“就算是我们供应不成问题,各地没有铺面,想要顶着齐家的压力售卖也绝非易事。一时的强逞,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
福王脸色微微变了,半天道:“是我心急了。”他沉默半晌,还是坚持道:“但也并非完全不可取。齐家势大,却也并不是一手遮天,各地规模不够的小茶坊也是不少,我们借用其铺面开办拍卖会,售卖花茶,大家合作双赢,自然,花茶是绝坊独家,也是你一心研究出来的,我们不会向他们透露半点。至于打开口碑,张贴纸告广而散播,自然有人愿意来看个热闹。而我们的目标只是各地豪贵大家,说句不谦虚的话,我的名头,就算是有齐家这个地头蛇坐镇,那些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你这是公然向齐家宣战。”
“居言,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对你,对你的花茶,都有信心。你不知道,京都豪贵世家、勋贵文臣,那些知根知底的,我稍加试探,没有不对其赞不绝口的。若不是王家在,我不能透露底细,只怕你这花茶已经响动京都了。”
王家是齐家背后的靠山,只要齐家倒了,王家的有力臂膀也就失了。
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不是执念也成了执念。
何况,“居言,你知道我这是为了谁,我知你身世坎坷,对亲人生疏,一时还不能接受,可君子大义,铲除王齐这等佞幸小人,也是士者之责。我知你虽长于农家,却深明大义,熟读百书,东陵之祸,也是你我之祸啊。”福王隐晦地说道。
傅居言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皇帝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知道原主父母的死离不开当年齐王两家的阴谋诡计。
他并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中。可是从一开始,从他选择了茶业开始,他就只能站在福王皇帝他们这边了,更何况原主还是这样的身份。
占用了人家身体,享了平安富贵,却不想担下相应的责任,未免太自私了些。
他一时沉默不语。
葛正修一直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静静握住了他的手,黑眸深邃,代表着无声的支持,无论傅居言选择什么,身边都有他陪他走下去。
傅居言回握那只温暖的手掌,低声道:“正修哥,我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夫妻一体,居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不是吗?”
傅居言深吸一口气,对上他一如既往沉静的面容,“这是我的责任,正修哥,我得做。”
他一直将对原主的感激压在心底,因为他知道人死如灯灭,他的到来就注定了原主的离开,除了让龚家和葛家受到应有的教训,他无法为他做更多事。
他以为龚家和葛家的恩怨了却,他就能用着这副身体理所当然的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但身世揭晓的那一刻,他知道,那还远远不够。
他一日顶着原主的身份,就永远不能将其和自己分离干净,原主的责任,就一定得是他的,他愧疚也好,感激也好,只要他还没自私到一定地步,就不能将自己抽离开。
相应的,他自然也要全盘接受原主身份带给他的一切馈赠。
傅居言望向身边的人,想着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所有人,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有失必有得,他觉得自己得的太多,所以难免心生愧怍,也感激不尽。
“我得做,正修哥。”
“嗯。”
第76章
对面三人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事实上刚刚傅居言和福王的对话也有点让另外的三个人摸不着头脑,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傅居言答应了,钱茂和何长丰熟知傅居言秉性, 知道他一旦应了就会全力以赴, 这时候自然是激动万分。
福王也欣喜不已, 高声道:“那好, 如此一来,时间紧迫, 今日时光正好,我们不如一鼓作气将一切敲定。”
都是说干就干的性子,几人一拍即合,随即推翻前言,重新敲定方案, 三日时间绝对算不上长。华曲地处东陵之东南,东陵北至长海, 西至全沔,两者据华曲甚远,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才能到,所以此次拍卖自然是不会开场到这些极远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