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应道:“是,请公子放心。”
颜烛一夜未曾合眼,此时眼底一片青影,他的脸色很不好,蹙眉揉了揉太阳穴,坐在崖底的石头上,听手下人一个一个上前的报告。
多听一句,心里就凉一分。
“公子,找了一夜了,”李忠劝道,“您先去休息一下吧,属下带人继续找。”
颜烛摇了摇头,道:“没找到他,我又怎么睡得着?”
茯苓受了伤,从这么高的山崖上跳下去,底下都是碎石和险滩,生死未卜,如今再耽搁一夜……颜烛不敢细想。
颜烛问道:“下游也没有么?”
李忠道:“河岸都找过了,天亮了就去找附近的渔民帮忙,再到河里找找,若是……”
颜烛骤然攥紧了手里的剑柄,李忠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着道:“公子,已经一夜了,恐怕……”
“我明白,”颜烛闭了闭眼,道:“再去找找。”
暗卫用银子把附近的渔民雇来了,渔民们拿着渔网,撑着竹竿,有些甚至直接跳入水中,把铁耙拖在船尾,找了十余里,除了石头水草和鱼虾之外,什么也没有。
日夜不停的找了三日,颜烛的没出过峡谷,他那一身青衣都沾了污渍,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却还是固执的在山崖里来来回回的找,不知道他找了多少回,恨不得把山谷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踏过了,可还是没有踪迹。
茯苓就像完全消失了一般,任他怎样找也找不到半分踪迹。
李忠犹豫道:“公子,我听附近的山民说,山谷里有时候会有豺狼出没,会不会……”
三日内极少说话的颜烛,突然厉声斥道:“胡说!”
众人沉默下来,他们都心知肚明,茯苓多半是回不来了。
可是颜烛还不肯放弃。
连邱毅都失了希望,他看见颜烛眼里那份深得可怕的执念,忍不住劝道:“颜烛,要不……别找了。”
“我不找他,他怎么办呢?”颜烛语气急促道,“他受了伤,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他该怎么办?”
颜烛眼里都是血丝,那双星眸里只有浓浓的绝望和固执。
这是魔怔了!
“颜烛,你想想茯苓为什么瞒你?”邱毅着急道,“他若是在,肯定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尔绵多嘉一边抹眼泪,一边期期艾艾道:“兴许……恩人是自己走了呢?他说不定……说不定在某个地方躲起来了。”
众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茯苓带着伤,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是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更别说有力气自己离开。
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荒诞也好,无稽也罢,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什么都愿意信。
邱毅道:“颜烛,你振作一点!”
“是……我还有很多事尚未完成,”颜烛如梦初醒,他站起身,道:“留一部分人留在丹穴山继续找,其余人随我去川穹门。”
张发财道:“我和有钱留在这里继续找吧,前几日已经联系了弯月帮,秋帮主带着人很快便到。”
邱毅点头,带着尔绵多嘉站起来,道:“我们和你一起去。”
章庭生一死,他勾结通天教的消息不胫而走,川穹门内人心惶惶,靠几个大弟子撑着,勉强没乱起来。
颜烛带着暗卫、邱毅、尔绵多嘉,以及霍山派的弟子,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川穹门前。
远远的,便看见一人身着白衣,手执折扇而来,身后还带着一帮腰佩雁翎刀的杀手。
邱毅:“丁淮?”
“正是在下,”丁淮拱手带着众杀手,向颜烛行了个礼,道:“丁淮与万仇门众人,全凭颜公子差遣。”
颜烛哑声问道:“是他交代的么?”
丁淮答道:“万仇门众人只听从万仇令调遣。”
颜烛先是一愣,随后他似有所悟,从怀里掏出那个茯苓交给他保管的小木匣,他将盖子揭开,待看清了里面的东西,眼睛蓦地一红。
木匣子里,赫然躺着两枚玉佩,一黑一白,玉佩底下有一张花草纸,纸上画着一张简笔画,两个圆头圆脑的小人拉着手,坐在屋顶上,一起抬头看天上歪歪扭扭的星星和月亮。
画旁边写着几行字,颜烛从来没见过茯苓写过这么工整的字。
只见上面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你的玉佩我还是还你,别生气,我把我的也给你。
颜烛颤抖着,一滴清泪滑落,滴在画上,墨水散开,其中一个小人面容模糊起来。
颜烛慌忙把画收好,把那两枚玉佩都放回匣子里,定了定神,道:“都随我进川穹门,把章庭生勾结通天教的证据找出来,还他一个清白。”
川穹门众人心里本来就慌,颜烛已经带着人来到了门外,门内大弟子赶紧召集众弟子开会。
二弟子慌忙问道:“师兄,颜烛已经带人来到门口了,一起来的还有万仇门的杀手,怎么办?我们有胜算么?”
“我们为什么要同他们打?”大弟子道,“掌门若是真勾结了通天教,我们还要包庇他不成?上赶着拿命拍死人的马屁,你疯啦?”
三弟子不住的点头:“大师兄说得对,让他们进来搜,若是搜到了也全是掌门的事,我们一概不知,颜烛是君子,他不会为难我们的。”
商量好了,大弟子便带着川穹门一干弟子,老老实实的打开门,还主动带颜烛等人进去。
这一搜,果然在章庭生房里发现了个密室,里头除了与通天教勾结的书信,还有几本簿子,上头记了不少腌臜事。
其中就包括十年前,茯苓家所遭的那场惨祸,以及十八年前,武林众人围剿红阳教的真正目的。
邱毅惊得睁大了眼,他道:“章庭生这畜生,他、他把这些记下来做什么?”
“上面有流云四贤中其他三人,却独独没有记他自己,”丁淮翻了翻纸簿,道:“看来其他三人与他而言,也并非什么生死至交,他如此做,一是为了日后将自己摘出来,二也可以此威胁其他三人,互相算计罢了。”
“他不可能把自己摘出来了,”颜烛冷冷道,“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章庭生练了通天教的邪功。”
毕竟那日茯苓将他的尸体扔下了丹穴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他尸体发黑,章庭生练邪功已是不争的事实。
很快颜烛就将真相公之于众,那道貌岸然的流云四贤,终于揭开了君子名士的假面,露出了内里丑恶的嘴脸。
十八年前武林围剿红阳教的真正目的,也随之水落石出。
江湖险恶,人尽皆知,可当它的险恶之处真正暴露出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茯苓所遭遇的误解和骂名,得以洗清。
人们在震惊于事实真相后,又想起那个背负十年仇恨的少年刀客,如此的天赋异禀,却落得个坠入崖底,粉身碎骨的下场。
少年英才,侠肝义胆,不免令人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车遥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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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眼前一片迷雾,茯苓茫然的往前走了几步,迷雾散开,面前出现了一座瓦房,房前围着泥巴,他轻车熟路的从篱笆墙上翻了过去。
“苓儿!”
茯苓回头,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一双柳叶眼,粗布麻衣也难掩女子绝色姿容,她拿着一个竹楼,柔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饭还未做好呢。”
茯苓眼圈蓦地一红,扑进她怀里,“娘!”
女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茯苓把脸埋在她肩上,“娘,我好想你……想你和爹,想姐姐,我好想回来,好想回荠麦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也不去……”
没有滔天的仇恨,没有血色的夕阳,没有无尽的噩梦,所有的一切,盘踞十年的之久,在此终结。
“苓儿受委屈了,爹娘和姐姐都知道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都结束了。”女子掏出手帕,帮茯苓把眼泪擦去。
茯苓哽咽着点头:“娘,你们放心,我把仇都报完了,我们一家人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不用再管江湖的尔虞我诈,不用理会人间的世事无常,所有纷争都再与他无关,他只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荠麦村里,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苓儿不能留下来。”
茯苓一怔,抬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茯苓儿还有别的事要做。”
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
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
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
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
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
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
“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
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
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
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
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
“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
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
“颜烛……”
“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
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
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
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
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
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
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
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
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
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
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
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
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
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
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
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
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
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
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
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
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
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
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
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
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