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
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
“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
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
“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
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
茯苓笑道:“多谢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
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
第70章
“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
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
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
“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
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
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
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
“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
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
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
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
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
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
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
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
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
丁淮应道:“是。”
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
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
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
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
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
只听她唱道: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
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
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
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
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
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
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
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
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
颜烛点头:“我要见她。”
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
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
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
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
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
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
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
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
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
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
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
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
“你回来了……”
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
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
“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
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
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
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
“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
“我……”
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
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
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
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
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
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
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
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
今日之后,他们之间不再有隐瞒和误会,只有深深长长的情意。
茯苓微微喘气,道:“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心里只有我,永远做我一个人的月亮。”
一吻结束,两人才注意到身边的几人,丁淮从扇子后探出头,有些尴尬道:“那个,你们放心,方才阿瑶姑娘已经清场了。”
茯苓环顾四周,果然没见到其他客人,他问道:“阿瑶呢?”
丁淮道:“在这里站着太尴尬,走了。”
阿瑶本来倾慕茯苓,她自知希望渺茫,方才那一幕更让她的期望碎了个彻底,在风月场待得久了,她看得出二人确实是真情,也就打消了念头,自己默默上了楼。
茯苓没多想,点点头道:“麻烦她安排个房间,安静一点的。”
丁淮问道:“怎么了?今晚有事要留宿么?”
“天还没黑,”茯苓拉起颜烛的手,笑道:“但是我要和颜公子互诉衷肠。”
颜烛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了一声,与茯苓十指相扣,点点头道:“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曹植《求自试表》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
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
更说甚、巫山楚云。
斗帐香消,纱窗月冷,着意温存。——《柳梢青》
第71章
两人上了楼,进了房,茯苓脱下外袍,只着里衣,纱布包住的伤口微微有些渗血。
褪去里衣后,露出那白皙的皮肤,随处可见青紫的伤痕,颜色已经淡了,还有几道剑伤,方才两人抱的时候没注意,已经愈合的伤口稍稍有些开裂,好在并不严重,只渗出了一点点血珠。
颜烛此时半分别的心思也无,小心的拆下纱布,给他换药。
颜烛手里拿着帕子,慢慢地将纱布揭下来,那触目惊心的伤刺得他眼睛生疼,颜烛心疼的问道:“疼不疼?”
茯苓趴在颜烛腿上,抬起头,咧开嘴冲着颜烛笑:“你吹一吹就不疼了。”
颜烛闻言,真的俯下身,轻轻地吹了吹伤口,把药换以后,重新包好纱布。
茯苓撑着身坐起来,搂住颜烛的脖颈,颜烛怕他摔,伸手扶住他,面上却还是皱着眉。
茯苓想了想,凑过去亲了他一口,道:“你别皱着眉嘛,我真的不疼,伤口都快好了。”
“这两个月你怎么过的?” 颜烛眉头舒展开,伸手把茯苓抱住,让茯苓趴在自己怀里,尽量不碰到背上的伤口,然后抱着茯苓靠在床头。
“你有没有听过不归道长的名号?”茯苓道,“他是我师父,我的轻功和内力都来自于他,我掉下山崖后,被他救走了。”
颜烛道:“之前见你用轻功,我看出是《凌霄六步》,料想你和三清观有些联系,没想到不归道长是你师父。”
茯苓故作惊讶的睁大眼:“哇,我们家颜公子真厉害。”
颜烛笑道:“可没有邪刀阎王厉害。”
“我原来有名有姓的,我叫叶悠,”茯苓趴在颜烛怀里,道:“可是‘茯苓’叫了这么多年,‘叶悠’听着倒像别人的名字。”
颜烛道:“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用在意。”
“嗯,我找到了《红阳无极功》的最后一章,就藏在我的长命锁里,”茯苓顿了顿,道:“我把它毁了。”
颜烛没多大反应,只道:“毁了便毁了吧。”
“你没别的话说吗?”茯苓撑起身,道:“那可是百年难遇的秘籍,得到它武功可以大大提升……”
颜烛平静道:“我说过,我相信你做任何事都有缘由,况且如今看来,那秘籍现世并未带来多少益处,反而引起了不少争斗,倒不如没有。”
“我做什么事都有缘由?”茯苓不怀好意的笑了,他蹭着颜烛的脖子去亲他,“那颜公子说说,我现在做这事有什么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