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也系好!”那人依旧似训导孩童,“夜风凉,不可大意。”
不情不愿拉拢衣襟,系上草绳,穆昀祈再不忍多看自己一眼:“如此总成了罢?”
可惜依旧不合那人意。放下手中柳枝,邵景珩上前亲替他拢好衣领,又收紧“腰带”,不留与“寒湿邪祟”一丝入侵的罅隙,这才心满意足回身拿起熟透的鸡,分开一半盛在先前摘来的荷叶上递与彼者。
穆昀祈饿得正紧,当下自无隙多话,一心一意填肚皮。
野鸡肉质上佳,烤得也算得法,虽无油盐调味,在饥肠辘辘之人口中仍堪称上品。固然细嚼慢咽,一顿晚膳仍未耗时太久。对着脚边的骨头,穆昀祈意犹未尽,看向正往火中添柴的人:“明日晨起吃甚么?”
邵景珩失笑:“陛下方才若不阻臣捉那只野兔,便无此问了。然当下,唯有听天由命。”
穆昀祈闻之沮丧,却偏嘴硬:“那兔子本是一对,你捉下一只,另一只未免孤苦,想来这谷中野物甚多,也不定然要吃它!”
那人摇头:“陛下只看到那野兔是一双而来,然万一这野鸡也是成对伴活,不定此刻谷中何处,它那伴侣尚在痴痴等其归去呢……”
“这……”穆昀祈一时倒是失言。
西边天空最后的几缕霞光也终于陷落。天一黑下,倦意便如浪涌般席卷而上。穆昀祈懒洋洋上“床”躺下——这“床”,乃是那人天黑前用些树枝软草替他铺设的,虽粗糙,好歹离地几寸,可免受爬虫滋扰,加之草叶馨香软和,倒也解乏助眠。
昏沉间,忽而有股清凉意掠过脚踝,逐渐上延,一直攀升到膝盖。
“唔……”迷糊睁眼,看到脚边的人影,穆昀祈诧异出声:“景珩,你在作甚?”
“陛下未睡着?”那个声音透着关切,似怕吵醒夜寐的生灵般轻柔,手却未停,在一个小罐中沾了点什么往他腿上抹去,令后者受惊般一缩。
“痛么?”那人似不忍,“这些教草叶树枝划出的口子虽小,然若愈合不及时,还怕惹生他疾,况且临水处,伤口出血恐招惹水蛭,我身上带了药,现且上了,明日便可痊愈。”
伤?穆昀祈一怔,起身瞧去,借着火光隐约见得脚踝上两道红痕,含糊“嗯”了声,便爬坐起,看他替自己上药。
“陛下睡得还安生么?”那人问。
“还成。”穆昀祈就实:“树枝铺地虽不甚平整,然草叶软和,还可将就。”言间手掌轻抚身下的草叶:“你自小就学过编草么?看你编起这草裙格外娴熟,且幼时也总给寅澈编些虫鸟玩,吾瞧着倒也十足新鲜。”
那人一笑:“吾幼时家中有仆从擅长此技,那些虫鸟皆出自其手,吾看多了自也会些,然仅是皮毛,只逼不得已时编来哄寅澈……至于草裙草衣,乃是军中学得,西北苦寒,编来以备不时之需。”转身往火中添了些木柴,言似无心:“皆是雕虫小技,陛下幼时也曾说无趣……”
“朕说过?”穆昀祈几分发窘,“吾却不记得了……”即便记不得,也知多半是实:彼时那人成日绕着寅澈转,有什么好的也只会给寅澈,他若一气下出些诸如此类之言,自不为怪。这般想着,一时又起几丝怨气。
山谷蘧寂,周遭的细微声响皆教火中木柴发出的噼啪声掩盖。
那人似猜得他心思,仍旧好言:“所谓因果得报,太后作恶,已食其果,然寅澈秉性良善,素是安分,如今更隐世无争,陛下还请莫苛责于之。”自小相处,深知彼者脾性,道理点到即可,过多申说,恐得其反。
平心而论,穆昀祈对嘉王早无记恨,方才不过一时激愤,孰料那人竟为彼者辩白,无端又长他怒气,当下脱口:“寅澈寅澈,你只知寅澈!有你这般尽心维护,吾却敢对他如何?”一顿,目露冷光:“然太后终究是你手刃!恐嘉王如今忌惮的不仅仅是朕,还有你这自小陪伴在侧、一朝却沦为弑母仇人的表兄!遂与其在此苦费唇舌欲说服朕,不如好生忖度如何与你那事母恭敬的表弟解说太后身死的因由!”
片刻无话。穆昀祈满腔怒气得以倾泻,此刻倒似个吵嘴占了上风的小孩儿,自认戳中对手要害而自鸣得意。然看那人良久无言,心下又生忐忑。
“若嘉王果真因此向臣质问,臣自如实告知。”那人缓慢拨弄着火堆,眸中两团火焰跳跃,“太后不念我邵家昔日接纳照拂之恩便罢,竟还恩将仇报,毒杀先父,欲对邵家赶尽杀绝。形势所逼,我因是先发制人,然……”眸光一动,言语戞止,低头专心手中事。
穆昀祈冷嗤:“外间盛传,邵家权势过盛,为太后所忌惮,汝父拜相不成,抑郁而亡,你则狼子野心,一心取代我穆氏自立,因此犯上作乱,弑杀太后!所谓众口铄金,此与你一面之词相较,你以为你那表弟会信谁?”
“陛下……”面对稚气复发之人,邵景珩几番欲言又止。沉吟许久,忽而起身……
穆昀祈回想方才之言,虽也觉突兀,却并不懊悔,只见那人走开,心中才是不安,目光悄然追去,却见寒光闪过——那人正对火堆而立,手中捏着一锋芒毕现之物。
匕首!
穆昀祈后背一凉,心却寒透——仅因一句气话,他竟便要弑君?!
第二十四章
“陛下想看编草吗?”提着手中刚割来的新鲜草叶,邵景珩笑意里透着诱惑。
“编草?”穆昀祈眸中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转而一看那人手中的匕首,又往后缩了缩,“编……编什么?”
“草螽罢,臣学艺不精,唯此物编得尚能入眼。”言间已坐下,拿匕首划割草叶,似并不在意旁观者尚未就位。草叶划分好,将匕首入鞘,才提醒:“我这就要编喽,陛下不要坐近些么,太远可看不清。”
穆昀祈探了探头,果真瞧不清什么,不自觉便是一步步挪前。片刻后,已是不声不响蹲到那人身侧,似只乖巧的小犬般,睁大双目不敢遗漏那双手下的任何一个微小动作。
草叶在他指间不断被折起、弯绕、穿梭……须臾,一只草螽的雏形便已初显。将草螽头顶的草扣划开,做成触须,头下的草叶则划开做前腿,再拿两根草叶打结插进草螽腹部,就是后腿,最后稍加修理,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螽便跃然眼前。
“给我瞧瞧!”小犬言间已是一把抢过草螽靠近火堆仔细赏玩。半晌,回头目露渴求:“方才你编时,开头我未瞧清,你可否再做一个与我瞧?”
邵景珩点头:“成!然做好这个,陛下就须去歇息。”
穆昀祈亦应得爽快:“好!”
然这一回,穆昀祈却不再满足于看,而要亲自动手学。邵景珩虽是手把手教,穆昀祈也学得吃力,全然不似幼时学文作诗,但得提点,即可贯通。好在邵景珩耐心尚佳,权将彼者当作个好奇心甚甚的顽童,倒也不急不躁,至于天子本尊,自是专心致志,乐在其中。
二人紧挨一处,絮絮私语,偶尔一声嗔怨或轻笑,给这静夜空谷平添几缕烟尘气。
终是夜深山静,穆昀祈才混沌入梦。醒来天已微亮,邵景珩不在身边。
倦意犹浓,穆昀祈却已无心安歇,去溪边取水泼了泼面,起身四望,在溪水对面的树林前寻到那人,心下顿安。换上已干的衣裳,那人也拎着一早的狩猎所得回来了。
早膳依旧是只野鸡。
在溪边将猎物洗剥好走回,邵景珩目光扫过面前人,便善意提醒:“陛下将衣领拉一拉罢,折在里面了。”一面将鸡穿进枝条,置于火上。
“嗯……啊?”穆昀祈脸面一红,急忙伸手探上颈项。然而好一阵拉扯,非但未置弄妥帖,反将中衣领口拉松,敞开个足够穿风的大洞。
“我来罢。”话音刚落,那人已近前安抚般将他那双毫无章法的手拉下,径直去到腰间解开腰带,将衣领层层拉直理顺,从中衣到外袍重新归置了,再合上外袍衣襟,系起腰带。下手敏捷而利落,几乎未尝触碰其人一寸肌肤。
一切停当,回到火边坐下,开始转动火上的野鸡。
穆昀祈小心翼翼探手摸了摸衣领,又下到腰间抚着腰带,耳根仍旧发热,莫名出得一句:“朕记得幼时落进后苑湖中,也是你将朕拉起来,又替朕晾衣裳……”
那人抬眸轻哂:“彼时陛下尚不会自己穿衣呢。”
脸面也热起,穆昀祈坐下,迎面受着带水气的晨风,半晌感觉有些凉,起身向火边挪了挪,依旧凉,再往前挪进几寸,还是凉,再挪……
“怎了?”发觉他几乎已与自己比肩,邵景珩诧异,“陛下饿了么?然而鸡还须一阵才熟呢。”
“不……不饿……”穆昀祈垂眸折下脚边几朵艳丽的小花,一一往昨夜编的草螽身上插,“景珩,我们莫回去了,就在此处安身可好?”
“呃?”火上正缓慢转动的烤鸡忽而仰面朝天停住。
“朕心烦。”穆昀祈叹口气,下巴枕在膝上,“霍阑显死活不知,万一有不测,猷国发难在所难免,我实不知如何应对。再者乞伏哲利一案尚未厘清,朝中就此必然还有一番论斗,你三叔仗势,自要竭尽所能剪除异己,然而彼时担骂名的却是朕……”
短时静谧后,火上的野鸡又转动起。
“若因那些,臣愿替陛下分忧。”那人音色平淡,“霍阑显之事,臣已允诺,若猷国挑衅,臣必领兵北上御敌!至于我三叔,这些年仗着太后与先父之势,着实招摇过分,为邵家树敌之余,更平添骂名,且说此回之事他确有错,待到回去,我自说服他上表谢罪。”
穆昀祈听过此言不见欣喜,反是一抹轻忧浮上眼眸:“景珩,我彼言只是有感而发,绝非有意指对邵家,你莫多心……”扶额叹了气:“若知如此,我早应将储位让与寅澈,到底能博先皇一个欢欣,也免了日日提心吊胆,总忧朝不保夕。”
“陛下何出此言?”彼者皱眉:“为臣之道,从命而立君。若邵家实令陛下不安,则臣……”
言未尽,便教穆昀祈粗暴打断:“莫再说你要北去,朕说过不许!”低头出气般揪着地上的草叶,“西北你一去数载,还未够么?如今朕就想你留在朕瞧得见的地方,留在此,不成么?”
这人似又变回了孩童,委屈间透着蛮横,邵景珩讶异之余,也是几分无奈。稍静,转正口气:“陛下不许臣离京,臣自领命,然臣也不欲在这山谷之中、弹丸之地了却余生,遂已打定主意回城去,陛下若一意孤行,独自留下,从此或便相见无期。”且言着,作忧色环顾四周,“此处遍地藏险,但何时一场大雨令溪水上涨,便或湮没山谷,且大水过后蛇蛙鼠蚁必然遍地横行……”
但闻此,穆昀祈脸色忽变,望向溪流的目光中满透恐惧,仿佛那些蛇蛙已然爬出,正向他逼靠围拢而来。
此自逃不过旁观者的眼睛,面色一缓,嘴角无声上翘。
用过早膳,初日才东升,晨晖将峡谷中涌动的晨霭映得颇是绚丽:繁花生树,雀鸟啼飞,溪流潺潺,似如仙境。令穆昀祈十足流连,却奈何那人一再催促上路,一刻不容他多留,自以为憾。
要出这山谷,照常理,或沿溪流而下,或穿越树林再作探寻,然怕陌路藏险,邵景珩轻易自不敢尝试,因是唯有重回山洞原路归返。
二人依照前一日商定的办法,每走出数丈,便置石于路中为标记,此虽费时费力,却可免走回头路。在洞中摸索个把时辰后,竟便遇上了前一日走散的侍卫,就此令众士气倍增,齐心协力,终在晌午时走出了那看似无底的山洞。回到山腰平台,又闻喜讯:昨日泛滥的溪流水已小,可安然渡过!
回到溪边,穆昀祈百感交集:眼前溪水潺潺,流得轻快舒缓,目测最深处不过及膝,如何也难与推石倒树的洪水急流相提并论,然而昨日此时,霍阑显却是真真切切教这条此刻看去人畜无害的溪流席卷吞噬!
“陛下,走罢。回城才可令人去寻霍阑显。”邵景珩轻声提醒。
无言一颔首,穆昀祈策马下水。马蹄起落,溅起阵阵水珠,燥热得到纾解,马步愈发轻快。
眼看将上岸,前头的侍卫却忽而拉缰驻马,回禀:“前方林中似有人影!”
“前往查看!”邵景珩即刻下令。然未待从者领命,便见数道白光迎面飞来。
“是箭!”只听得这一句,穆昀祈便教身侧一股猛力压在了马背上,动弹不得,耳中闻刀剑出鞘、马蹄远去之声。不多时,近身又有人将他拉下马,周遭则已围拢一道人墙。
有刺客!穆昀祈倏然清醒,眉心紧蹙。
许久,岸上马蹄声又起,由远及近。是迎敌的侍卫归返。
穆昀祈翘首细看,心下一轻:人未少,当是无伤亡!来者,或许并非有备。
“如何?”邵景珩走前两步,急问。
侍卫回禀:“臣等射杀了三人,未能擒拿活口,由装扮看,似是山民土族!”
“山民?”邵景珩困惑,“据闻这山中素无人烟,却何来的山民?况且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偷袭吾等?”
侍卫道:“看那些人样貌着装,全似未尝开化,或是深居于此,与世隔绝,外人才不知有其一族。偷袭则或以为吾等闯入欲对其不利。”
邵景珩稍一忖,便打定主意:“罢了,先上路罢,汝等须小心戒备。”
众人领命,正待上路,岂料穆昀祈忽而转身,似要下水追逐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