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灯下展开,见上竟是一幅画:两只猴子,胖猴脑满肠肥,瘦猴骨瘦如柴,中间隔着一堆或歪或裂的瓜,瘦猴背着箩筐,垂头丧气,胖猴一手前指,口张目瞠,脑上浮着三字:瓜皆好!
见穆昀祈不解,郭偕讪然:“此意是说我自食其言,将些残花败柳强塞与他。”
穆昀祈顿悟:“朕懂了,胖猴立于石上,乃是居高临下,喻你对他颐指气使!”
“那要是石头便好了。”郭偕苦笑,“石上哪来那许多苍蝇……”
穆昀祈疑惑:“那是……”
“牛粪罢……”那人小声。
穆昀祈怔了怔,忽起义愤:“一介文人,饱学之士,果真心存不忿,不愿当面论述,却不妨以诗文叙达胸臆,何须学那草莽白丁,以画指人,劣言谩骂,岂非失尽气度?”
“诗文……”郭偕扶额,“他倒写过,初时两日,莲菊桂柳,轮番咏尽应时残花,只我未尝应答,第三日便改了作画,首张便是驴嚼诗稿……”
穆昀祈瞠目许久,终露愧意:“看来朕令你收留之,是轻断了……”既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便由朕去劝劝他罢。”
天子驾临,荀渺自恭谨,当下一一俱答穆昀祈有关小报之问,构思独到、口齿伶俐,看去实难与那闭门造作酸诗讽画的酸腐书生混为一人!如此也令穆昀祈稍为安心,说罢小报,便转言劝慰之,碍于天子情面,那人一时倒还克制,聆听圣训之余,尚爽快认下吟诗作画嘲讽郭偕之事,但说到缘故,才露不忿。
“陛下不知,郭将军实是因厌弃我,不欲我在此久留,才急于与我牵线,半月说合三女,却皆……”蹙眉:“实是一言难尽!那徐家女,年已二十待字闺中,乃因有克夫之名!柯家幼女,本是兼有才貌,然体虚柔弱,长年卧病,并非有寿之人,吾自已运舛,岂可再配命薄之妻?至于第三女,倒是身强体健,然而孔武犹胜男子!”眸中火光蹿升,却是冷笑:“便说其人唇髭之浓盛,便可知巾帼不输须眉此言,实乃有据!”
穆昀祈不想他心下尚藏这等委屈,一时倒无言以对,斟酌片刻,只得道:“郭偕性直,却并非你所忖那般寡薄,只是不解汝意,你何不将方才之言与之一吐,或得开解?”
那人沉吟片刻,将信将疑:“陛下果真以为,郭偕性非寡薄么?……”然而为甚那夜后,其人所言所行,看去实将他作了一累赘,全心只欲摆脱呢?一念至此,倏而一震:他应计较的,原非此些罢?……
第三十四章
夜色不浅。
由郭家归返,穆昀祈轻车熟路翻进邵家西院。
屋中人声正高谈:“……丁知白老而冥顽,然毕竟与我邵家渊源匪浅……汝欲悔婚,可斟酌过利害?”
穆昀祈皱眉:邵忱业,果是百足之虫,老而不死,唯好兴风作浪而已!
邵景珩尚是气和:“我心意已决,且说丁知白豁达,并无意与我为难,此事已定,三叔不必多言。至于利害,三叔之前一应举动,已招来朝中非难无数,吾此举,只为将邵家由风口浪尖移开,以免沦为众矢之的。”
“此乃言过其实,危言耸听!”邵忱业不甘,“朝中虽有声讨我之声,然我邵家一则不乏依附者,二则你兵权在握,今上见你亦要让三分,又何须隐忍,委曲求全?”
邵景珩终不悦:“三叔若欲借我之力达成那些不可说的目的,便劝你趁早打消此想!寒食之变,本是邵后苦苦相逼,吾为自保不得不先发制人,然彼一战,若非我稍占先机,三叔今日断也不得在此与我争论这些……再则,吾并无心与今上为敌,但他善待邵家,吾自也恪守为臣本分,两者相安,方是最好。”
穆昀祈嘴角上扬,笑意舒心。
邵忱业叹了声,言出带嘲:“相安无事?自古功高盖主者,几人可得善终?汝还当好生自忖……”
人声停后片刻,屋门开启,叔侄二人前后而出,行至院中,忽闻邵忱业一声痛哼,抚肩回头,声透惊恐:“何人在此?!”
邵景珩垂眸扫过地下,借着头顶朦胧的月光,隐约见脚边有个滚圆之物,捡起才知是个半生的柿子,心下一轻,起身:“三叔莫惊,我前两日自庙会上买回的小猴,想必未尝关牢,乃又……”
邵忱业怒急:“还不快将那畜生……”
言方未落,又见两道暗影袭来,邵景珩开口,却只来得及道出一个“快”字,便听果物绽裂之声,定睛再看,对面人已是半脸泥泞——橙色酱液顺着面颊下淌,昏沉的夜色里,乍看似头破血流,十足骇人。
强压蠢蠢欲翘的嘴角,邵景珩好言奉劝:“三叔还是快走罢,小猴今夜狂躁,听不得逆耳之言。”
邵忱业怀忿而去。
“陛下还不下来么?”站在颤巍巍的老树下,稳住那两条前后晃荡的腿,邵景珩好言:“这树已然老朽,担不得分量,陛下还是大开善心,与之留线生机,来年依旧还有柿子可丢了玩,也省去我逢年过节买柿饼的钱。”
枝叶间传来一声轻哼,又闻窸窣两下,一黑影猝然落地。
“朕憎恶你三叔,不喜他在此!”穆昀祈垂眸闷声。
“我知道。”那人满眼迁就,伸出的手自他耳际滑落面庞,轻为摩挲,似安抚闷躁的小兽:“容我些时日,劝他告老,离京寻个静处安居。”
“嗯!”小兽依旧闷闷,却凑前几寸,鼻尖几乎顶到他唇。
“然陛下也要应我一事……”那人趁势出言。
“净妃的事我已允了,近时便迎之回宫。”穆昀祈有些不耐烦,“然我也说过了,莫想她能重新得册,我只借机令她离开玉清观,今后或别居瑶华宫。”
“此于她,已是最好的安置……”显无异议,邵景珩牵起彼者往屋中走,一面轻言细语,似怕令好容易才抚顺的兽毛再炸裂一般:“不过今后,陛下可否改了上树摘果砸人的癖好?可莫忘了当年因此,陛下未尝少惹祸。”
穆昀祈不以为意:“朕砸的都是邵妃身侧那些狗仗人势的亲信,像当初寅澈的乳媪莫氏。”转眸看他:“朕知,偶尔闯祸,是你替我善后,只彼时你不说破,我便也当不知。”口气是理所当然。
那人自不见怪,依旧柔声:“陛下无须多心,臣只是遵家父之嘱,不欲教邵妃抓住把柄向陛下发难而已。”
“你父亲授意……”穆昀祈瞪大眼睛,“你护我?”
“陛下或难以置信,”对面坐下,那人眸中暖意流淌,“然先父着实无意攀附邵妃,只不过形势不由人,未免招祸上身,不得不曲意顺从,”握握那只攥住他衣袖的手,“彼时我入宫,本是邵妃之意,面上是令我伴护寅澈,实则是挟我为质,以要挟先父。既上命不可违,先父便也顺水推舟,将我留在宫中监视邵妃之余,亦护卫陛下,只免邵妃起疑,平日并不许我与陛下亲近。”
这般……
片晌静默。
“景珩,你……”掰玩着其人手指,穆昀祈垂眸似呢喃,“你是否,后悔过入宫?”
邵景珩回想片刻:“我入宫时十岁,寅澈不到两岁,日日对着个只会啼哭的小儿,多少会起些厌烦。”伸出另一手摸摸那张不看也知流露失意的脸,“然反之说来,若我不曾进宫,便也遇不见那个故作孤高,实则性僻乖戾,一不高兴便要上树摘果子打人的小顽童,如此人生岂非也失了许多乐趣?”
“哼,就算朕孤僻乖戾,喜欢偷偷摘果子砸人,”眼帘低垂之人抽抽鼻子,“也总较之成日啼哭惹人厌烦要好!”
“是!”似觉手下光滑的面皮微微一热,邵景珩嘴角又翘,“说到此,则这摘果子砸人的癖好,陛下究竟愿不愿改呢?”
穆昀祈似委屈:“孰教你每次皆要在这西院会客,况且你三叔着实惹人厌!”哼了声,勉强退让:“我只应你不无故为此,然事出如下除外,一,来者与你暗递秋波、投怀送抱,二则,与你牵线劝你成婚的,三,挑拨离间、言出不逊者,四……”哼了声,“便是入夜来访,过了戌时不去的!”
邵景珩扶额:“前三点便罢了,然第四条……”
说来说去,终究还是无心改过,罢了,防患未然曲突徙薪,为到时人前好为解释,还是买只猴子来养起罢……
闲话过后,时已不早。
万籁俱寂,月华斜入,与窗下静坐之人镀上半身薄而清透的淡芒。
铺好床,邵景珩回身:“陛下还是不倦么?”
看之摇头:“头有些胀痛,却无睡意。”
“那便先躺下,臣或有法与陛下驱除杂绪,以为助眠。”那人笑意中透露蛊惑。
“嗯……”穆昀祈心下一热,垂眸掩去眼中的赧色,顺从起身。
片刻后。
躺在那个宽厚的怀里,任由两只大手前后上下忙碌于己身,穆昀祈闭上眼,心中却有一事,徘徊缠绕,经久不去。
“这般,力道如何?”那人轻问,吐出的微热气息吹得穆昀祈脖颈略痒。
缩缩脖子,穆昀祈语出含混:“肩上轻些,头上方好……”
不晓他竟还有这技艺,穴位力道,拿捏皆好。
“景珩,那日,若非那酒,你会……?”不知不觉,倦意涌上,陷入混沌前,穆昀祈也不知,此言究竟说出声否?
番外
夜色已深,月色依好。
郭家后院厢房,灯火尚明。响彻了半夜的挪箱倒柜之声终是停息,似是掐准了时机,门外传来两声突突的叩门声。
“喏,夜宵。”小僮递上一个食盒,面色冷寂,“我家将军说你今夜或有事要做,遂教我晚些送来。”
“多谢你家将军。”接过食盒,荀渺点点头。
盯着他看了半晌,小僮面色一轻,忽然松口气:今夜竟未尝挑剔指摘,乃是转性了?急忙转身:“那你慢用,我先去了。”
“且慢!”荀渺拉住他。
果然……不情不愿回身,小僮撇撇嘴:“桂花糕若只有三块,可并非我偷吃的,而是厨间今日少做了……”
“并非因此。”那人沉吟间,将食盒打开一缝瞧了眼,轻自叹息:吃便吃了,却也将残渣倒了罢……抬头苦笑了下,“劳烦告知你家将军,我已决意搬走,谢他这些时日的收留。”
“咦?”小僮咬着手指抬头,强忍不令自己笑逐颜开,出口气息散着桂花的馨甜:“果真?”阿弥陀佛,天道酬勤!不枉他这些时日风雨无阻、不辞辛劳活捉那些蚊蚋蝇虫放去他屋中……
第三十五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穿梭在人流中,荀渺心下倒有几分留恋当初有车可坐的日子:郭宅距秘书省不过两三里地,李伯就此间来回不顺路,遂这些时日,他乃是步行来去。不过自明日起,这费脚力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昨夜将一应家什收拾了,今日已教人送信李伯,不出意外,此刻老汉的马车已抵郭家后门,只待他回去将家什搬上车便可走。新居虽尚无着落,但老汉家中尚有空屋,且往将就一阵也无妨。
只此并非长久之计。他已打定主意,伺机求外任:回忖这三载,日复一日,闲坐阁台,得迁实属侥幸,欲平步青云,还须出官累功,无论北去驻边保疆,还是于内兴修治患,总是树绩之机。再说,外间不似京中,娶妻置业总轻易些,也可免了与那人频繁谋面……
但说昨夜告知小僮他将搬离,本也未奢望那人能为挽留,只好歹也假意相劝两句罢?这般冷漠,实教人心寒……晃晃有些昏沉的头,好容易将那个身影由脑中移除,孰料一抬眸,那张令人意乱心烦的笑脸竟又跃然眼前。
梦魇难去!驻足闭眼,抬手用力揉几下额角,睁眼却大失所望——笑面犹在,且较之方才又近几丈:其人策马,含笑春风,正迎面而来,身侧尚随一翩雅青年。
嘉王!
一时忘了迈步,昂首呆呆凝望那齐肩并进的二人,胸中乱绪纷涌,渐竟催生一股邪念蠢蠢欲动……
快步迎上,一步横跨挡于道前,将几乎顶到鼻尖的马脸推开,眸中酝酿正好的两团笑意抛向马背:“郭兄,这般巧?此刻也是归家么,可否载我一程?”
马上人费了些力才将顶起的眉峰放下,面色与声音一般干滞:“着实是巧!”转头:“殿下,此乃秘书丞荀渺。当初祭奠恭献太后的诔文便出自他之手。”一顿:“他当下寄住郭某家中。”
“原是荀省丞!”嘉王颔首,转向荀渺目露赞许,一句“久仰”看去出自真心。
荀渺回以一揖:“在下久闻嘉王殿下美名,今日有幸得见,殿下风姿非凡、神韵逸群,着实君子雅人,令人过目难忘。”
出奇然得此赞誉,嘉王脸面微红。
“在下行到此处有些吃力,欲顺道叨扰半程,殿下不介意罢?”荀渺言语间,竟已上前把住郭偕的马鞍往上爬。
“这……”始料未及,穆寅澈仓促下只得顺口应承:“自不……”
荀渺已上马坐稳,拍拍前人肩膀:“走啊!”
马未动。
“吾须先护送殿下回府,一阵才归,且说由此处归家不足一里……”稍顿,“你若果真乏累,不妨近处寻家酒楼歇脚,用过晚膳再回。”
荀渺锁住嘴角的笑意:“近处的酒楼我已吃腻,且说当下尚不觉饿,若殿下以为可,吾倒无妨随同郭兄走此一遭,权作散心也好。”
嘉王再是愚钝,也知此中必有内情,却又不便多问,倒是当下周遭来去、一束束诧异的目光围绕他等徘徊,烙得他脸面热痛,便道:“有护卫随侍,小王可自行归府,便不劳烦郭兄走此一遭,二位且早些归返。”言出即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