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郭偕转头,怒形于色。
荀渺不以为意:“走罢,莫要误了我……”言犹未尽,忽闻前方一声短急的马嘶,探头顾盼,只见行人正往一处聚拢,似乎出了何事。正好奇,身前人猛一策马,教他猝不及防往后仰去,惊下伸臂紧紧环住前人腰,只觉周边景物飞快向后倒退,约莫疾驰了百来丈,才是驻停。
回过神来,荀渺探头,见前方地上一人躺倒,脸面教披散的长发覆盖,白衣胸前隐约见得斑斑污点,竟似血迹!
“这是出了何事?”心下震惊,急询问。
前人冷声:“你先收手,我才可告诉你出了何事。”
“嗯?”荀渺一怔,慌忙依言,拽着他衣袖:“他……不会……?”
“尚有气息!”蹲地查看的侍卫高出一言,令众人高悬的心落回几寸。
“郭兄,这……”嘉王转过脸来,似还懵懂:“吾方才策马急了些,此人忽而穿出,吾收势不及,便……”
“殿下莫急,他只是一时受惊晕厥而已。”郭偕一面宽慰之,一面命侍从将伤者抬了送往医馆,回身:“殿下先回罢,此处由在下代为照料,无大碍。”
嘉王不言,好一阵,摇头:“伤人者是我,我断不能一走了之!”
荀渺自方才一直低垂的眼帘抬了抬,眸光不复轻蔑:事出不测,难得是敢作敢为!由此看,嘉王倒着实不负君子之名。
一行人遂往医馆去。
正如郭偕所料,伤者并无大碍,所受不过几处扭擦伤而已,只其人面色白煞如纸,气息微弱,彼时才被误以为有性命之虞。
包扎了伤处,郎中又令小徒与病者灌下一盏药茶,不多时,看其悠悠醒转,见这许多人围绕在侧,却无一熟脸,自还迷茫。郭偕将前情与之粗略道来,即便不知嘉王身份,其人依旧惶恐,只道自己行路不慎,遭此祸断不敢怪责他人。
众人见他衣裳褴褛、面白肌瘦,却举止有礼、谈吐文雅,好奇之余难免心生怜悯,遂婉言探听,才知其乃前年进士科落第举子,因父母早逝,家中已无人,彼时又缺盘缠,便索性留在京中苦读,欲明年再试,然可惜时运不济,原本收留他的亲戚数月前举家南迁,他无了居处,又坐吃山空,终是无力为生,当下正打算出京回乡,变卖些家业以维持生计至明年秋赋,却岂料未动身便遇此祸。
众人正唏嘘,忽见其自袖中摸出个发黄的荷包,捏了捏,忧色毕显。
“你受伤本应我疏忽而起,诊钱我自替你付清,无须忧心。”心知其意,嘉王忙出言解他愁虑。
稍一迟疑,那人起身一揖:“如此,便多谢了!”言尽于此,感激之情却甚于言表。又歇片刻,便与众人作别:“今日搅扰诸位,实为……”言未尽,人却毫无征兆一晃,似失了根的枯树直直向前栽去……
看着教扶起安置回榻上、此刻面白虚弱之人,嘉王叹了气,转身踱出门。
郭偕随出,至檐下无人处:“殿下不必自扰,郎中说了,其人虚弱并非因伤势引发,而是长时积劳、饮食不善所致,殿下若实在怜悯之,与其些钱财暂渡难关便好。”
嘉王摇头:“其人虽贫,却清高,钱帛之物,无故想其未必肯受。”
郭偕凝眉:“则殿下之意……”
那人看去主意已定:“既是我伤他,自应担后果,便且将之带回府中,与个闲职令之留下将养,直至痊愈。”
郭偕凝眉:“王府幕僚侍从人数皆有定员,此法并不妥当。”忖了忖:“若殿下不弃,此人便交我带回,我家中索性也不多他一张嘴,便待他将养至痊愈再言。”
嘉王虽不欲扰他,然也无更好之法,忖后只得应了。
天色犹早,风波过处,车马如织、喧腾依旧。
马步平缓,荀渺却轻易不敢松开抓着马鞍的手,耳中听着出自腹中的咕咕声,令人眼花晕眩之余,烦闷亦甚。转头看看缓行一侧的轿子,抬一指戳戳前人刚直的背脊:“你就这般将人带回,可曾想过如何安置之?”
那人淡淡:“郭家这般大,总有处可居。”一顿,“今夜仓促,其人或便于你屋中暂居一宿,待明日禀过母亲,再另行安置。”
“唔??”荀渺一怔,原已冲到嘴边的“不必劳心,今夜我便搬走,将屋子腾出!”但历片刻踌躇,便作了“我屋中家什甚多,已无空处,你另行设法罢。”
半个时辰后,郭家后院厢房灯火通明,挪箱倒柜之声复起,与前夜一般,持续至深夜。
突突几声叩门声后,对着门内探出的那张写满倦意的脸,小僮递进食盒,口气轻蔑:“你不是说要搬离么?”
掀开盒盖瞧了眼,那人撇嘴:“下回记得羹汤倒出后,将碗沿擦一擦,点心盘中残渣也要倒……”
小僮不耐烦:“你昨夜明明收拾了,为何不走?”
那人沉下脸:“昨日不过偷闲将家什整理一番,拿出吹吹风而已,孰说今日便走?”
小僮嗤:“置于箱中吹风?”
那人不屑:“我忘了搬出去,怎了?且说你家主人尚未驱我,你却作甚不耐烦?”言罢缩头推上门。
外间小僮忿忿:“那是我一早未得机将你要搬离之讯告知将军,否则他自来赶你!”
“你现下去说亦不迟!”用力将食盒置于桌上,荀渺恶声。
外间脚步声远去,荀渺仰天一叹,扶着桌角坐下,晚间一幕幕似画卷飘过眼前,静思惶遽:那个无理取闹、厚颜无耻纠缠不休之人,果真还是他荀渺么?
出尔反尔、言出不践,明知赖着不走只能令两厢难堪,却偏生总在不经意间滋生执念,尤其是,见到那人看待嘉王的眼神——不遮不掩的钦慕,便令理智尽去,怒火中烧!然而,即便其人对嘉王存有不可言述的情意,却又与他何干?心生此问,荀渺茫然。
夜色已深,四下阒寂。悄然出门,在院中点燃一堆明火,上月老爹祭日买的纸帛还剩些,当下悉数敬上。
阴阳有路、人妖殊途,愿过客收取供奉,收蛊去惑,还人本真……
第三十六章
秋雨过后,天色乍凉。
沿曲廊前行,见偌大后苑,金落粉坠,枯叶遍地,萧索不忍细观。好在几历曲折,忽而峰回路转,似天降般涌现的万紫千黄、金蕊流霞令人眼前一亮——竟是一廊菊花!
只是此间已有捷足先登者。
“桂丛渐并发,梅蕊妒先芳。一入瑶华咏,从此播乐章。”弱骨纤形的身影缓慢穿越花丛,似对周遭静动全无所感。
摇头示意宫人不必拘礼,穆昀祈看身侧人面上渐透欣慰,暗自一哂。静立片刻,二人心照不宣转身,原路归返。
“御医说了,净妃这段时日症状已见缓和。”穆昀祈轻言。
彼者叉手:“臣代三叔谢陛下体恤之恩。”脚下枯叶窸窣,令人心生惘然。忽闻他浅声一叹:“净妃并非天性乖戾。其人幼时亦聪明伶俐,识礼知书,只九岁那年随母外出,游湖遭遇风雨,落水受惊,归来病卧数月,愈后性情生变,渐而不大言语,偶见喜怒无常,虽也请了多方名医诊治,终不见效。”稍静,“先父当年已尽力阻其入宫,可惜未如愿……”
穆昀祈闻言亦感慨:“天意不测,然朕自尽力保她此生无忧。”
邵景珩再谢,此刻忽闻黄门来禀,道是猷使求见。
“霍澜显竟还未去?”邵景珩听音愤懑:早已听闻,霍澜显此来,是受猷主之命讨要据说是当年教羌胡抢占去的漠北疆土。
穆昀祈却作不察:“他所求之事至今商议未果,遂才滞留。”
彼者面色更阴郁:“无理之求,陛下不至当真罢?”
穆昀祈无奈:“他说得有凭有据,且带来了当初的疆域图……”
“一面之词,作何采信?我还可说此是他伪造的呢!”邵景珩不忿,“陛下当知,蛮夷财狼之心,只欲强取豪夺!当初为平羌胡,我大熙八千将士遗骨北漠,更莫言伤财劳民之甚,北猷彼时作壁上观不言,如今却凭一张真伪不知的疆域图不费一兵一卒便欲取我数座城池,实欺人太甚!”
穆昀祈沿小径缓慢踱步,一时不言。
“陛下为何犹豫?”那人紧随,“难不成还怕他索求不成,兴兵来犯?若这般,臣愿领兵御敌,荡平夷邦,自此北境再无患矣!”
“然而夷患果真可彻底扫除么?”穆昀祈驻足转身,一改方才的淡若,带些挑衅的眸光指向其人。
“自可!”彼者信誓旦旦,“然需时日。”
“既如此,则千百年来,为何历朝历代,边患从未经断,纵然以武功震慑天下的乾武一朝,最长时不闻边患三十载,已为历朝之最?”见其人惘然,穆昀祈叹口气,“乃因蛮夷本如漠上砂砾,无根浮游,随风来去,虽消其势易,覆灭之却不能!纵然我以举国之力荡平羌胡、伐定北猷,且不说在西尚有回纥、吐蕃,北有遭猷国驱赶迁至大漠的西胡、突厥等,东有高丽,便说羌胡、猷国的一干余孽,要如何才能赶尽杀绝?若是不能,则总有一日,必然卷土重来!”
那人凝眉:“但因这般,陛下便要委曲求全,以牺牲我大熙数千将士换来的疆土拱手让人?”
“朕并非对他予取予求!”穆昀祈终显愤懑:“你也说了,当初仅仅平定一个强弩之末的羌胡已不易,又何论如今兵力胜之数倍的猷国?一战又要费多少民财,劳多少民力,伤多少人命?”前踱数步,“朕心下,只欲以最轻的代价换取边境长安。”
“然而陛下当知,夷人狡诈,贪得无厌,若今日之计得逞,必助长其气焰,来日索求愈甚,难道陛下便要这般,每回皆以最小之让步,一点点将我大好疆土割让殆尽?”
穆昀祈揉着额角,面露倦色:“在你眼中,吾就庸怯至此?”
“臣并非此意,”那人摇头,“只以为陛下于此事上略为武断,且于夷人秉性不甚通透而已。”
穆昀祈背转过身:“你尚未问朕欲如何做,却只凭一己之想对朕妄加推测,是否也是武断?”
那人一怔,俯首:“望陛下明示。”
“朕是想,”凭栏折下树上已断裂的一截老枝,穆昀祈一字一顿:“为猷立君!”,顿了片刻,似卡准那人由震惊中回神,继自,“猷主霍阑昱近时疾患加重,看来时日无多,而其膝下无子,霍阑显是他当下最看重之人。”
“陛下之意是,霍阑显或在其兄身后承继大位,遂先设法笼络之?”邵景珩自非愚钝,只是对此想,却不敢多抱期望,“然而臣尝闻听,猷主猜忌心重,至今未尝立储,且说霍阑显兄弟众多……”
“遂朕才要推他一把,令霍阑昱下定立储的决心!”穆昀祈终于道出心机,“霍阑显虽得其兄信任,然立储一事,还欠些火候。朕与臣下商议来,以为他索要的白马、木连二城,虽为边境城池,然后有冒水阻隔,于我并无足轻重(也因此,猷主才想我或不至断然回拒),且地处偏远,连年受战火摧残,汉民极少,胡民不事耕种,游牧来去,居无定所,税赋难课(实则自当初羌胡平定,朝廷已免其十年税赋)。遂纵然将此二城与之,我亦无损失。但霍阑显载功而归,必可取悦霍阑昱。”
“话是这般,但就此将二城相让,陛下与外却如何诠说?”邵景珩仍难赞同。
穆昀祈露笑:“我何曾说过要将此二城白白相与?今日召霍阑显来,便是告知他,欲取二城,须以五十匹良种波斯马来换。”
秋风乍起,又一场枯叶雨纷纷而下。
“陛下果真这般信任霍阑显?万一……”邵景珩言未落,便见长廊尽头,一器宇轩昂之人在黄门引领下大步而来。
君上有客,邵景珩自先告退。
步出宣德门,但见前方御街上两个熟稔身影并肩策马,谈笑风声,正是嘉王与郭偕。
“殿下留步!”伴邵景珩一道出来的黄门高呼着追去。
嘉王闻声驻马,回头自诧异:“表兄怎出来了?”
邵景珩如实:“我与官家事已说罢,当下官家召殿下入内伴驾赏花呢。”
黄门在侧点头。
“召我?”嘉王意外:“方才听闻表哥在内与官家议事,后猷使又至,道一阵尚要伴驾外出游览东湖,吾忖来今日官家忙碌,且说此来并无要事,便决意改日再言,并未尝令人回禀,却怎又……”
邵景珩笑笑:“是霍阑显告知上你已入宫,当下其人正伴驾在后游园赏菊,无甚要事,上才令你同去。”
既这般,嘉王当即匆匆别过邵景珩与郭偕入内。余下二人同路而归。
“郭将军也是得召前来么?”许久无话,还是邵景珩先打破静寂。
“非也。”郭偕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吾受枢密之召前来,出来时巧遇嘉王而已。”
“噢。”那人淡淡一言,便转过话锋,“方才嘉王道烦劳郭将军代为照料那什么……秦……”
“秦柳直!”郭偕爽快应话,“此人是个落第举子,因事与嘉王结缘,现下借宿我家中。”即便他不说,那人疑心既起,自也会派人去查,遂郭偕以为,不如省去那事,便将原委粗略与之道了。
“这般……”邵景珩话音有些冷慢:“出了这等事,原当破财消灾,将之带回未免轻率罢?郭将军当时也不曾出言一劝么?”
知其初衷不错,郭偕倒也未尝不悦,难得赔了不是,道:“既今上将护卫嘉王之任交付在下,郭某必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至令嘉王陷入不利之境,且说此着实是意外,这秦柳直吾已细查过,并无可疑,殿帅尽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