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事情不跟我说,大概是不喜欢我掺和他的事情……”陈恨顿了顿,抬手再折了两片较小的竹叶,叹了口气,“罢了,我再给他做一只母蚂蚱吧。”
最后那小厮用一根长长的草茎将几只蚂蚱全串起来,吊在手上活像是个炸串儿。
那小厮从暗道回去时,徐醒正睡着。
天色渐晚,夜里就要转凉。他放轻了手脚,走到炭盆边将炭火拨得旺了些。
他原想直接将那人送的一长串蚂蚱全丢到火里去烧了的,后来想想,还是将它们照着大小顺序排好了。
原本徐醒一时生气,在榻前随手一抓,用来丢他的诗集被徐醒自己捡了回来,仍旧放在床头。
他抓起那诗集时,手上用的劲儿大,将纸张都捏皱,旧书似的。徐醒便将它捋平了,还找了书尺压在上边,想把它变回原样。
陈恨送他的蚂蚱就被放在那诗集上边。徐醒醒来时,还恍恍惚惚地盯着一堆蚂蚱看了好一阵儿。
他随手捻起一个,握在手心里,把玩了有一会儿,将竹叶的棱角都磨平。
小厮将陈恨的话一字一句,分毫不差的转给他听:“‘……罢了,我还是再给他做一只母蚂蚱吧。’”
听见这话,徐醒便不自觉笑了笑,一时失神,手中那只母蚂蚱就掉在了被子上。
他垂眸,看了看那蚂蚱,说:“你把今日他送来的诗集拿来,趁着我精神头好,看两页。”
小厮劝他:“公子还是再睡会儿罢,诗集什么时候都可看,别勉强了自己。”
徐醒笑道:“不勉强。”
*
日渐落,拨开层层叠叠的枯枝,找不着路,陈恨翻墙从废园子里出来。
方才那小厮对他说,看园子的是个歪脖子的老头儿。
出来时陈恨看见他了,他就坐在园子门前的台阶上,用破烂的巾子围着脖子,带着破布帽子,看不清脸,身边放着一根竹杖与一个破碗。
陈恨想起昨晚李砚与他说的,李砚在城东也见了一个这样歪着脖子的人,当年江南的涉事官员。
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人恐怕是徐醒有意推到李砚跟前去的。
或者说,这些年来,就是徐醒在暗中养着这样一个证人,他在等机会,等着能为当年那事儿平反的人。
走出了园子所在的街道,陈恨也就认识路了。
他是骑马去的徐府,他自个儿从暗道出来了,他那马还拴在徐府围墙边的树下。
这时候徐歇在府上,他也不敢回去,只能一个人走着回宫。
途经糕点铺子,他从钱袋子里翻出两个铜板,买了两块梨花糖吃。
冬日里天晚得早,一过酉时便有人在街上打更。
正吃着糖时,听见打更的声音,陈恨才忽然想起,昨晚上他与李砚约定好了,要是这时候还不能回去,李砚就要去徐府找他。
陈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梨花糖用油纸一裹,塞进袖中,迈开步子赶忙往徐府的方向跑。
倘若李砚真去了徐府,那才是惹了大麻烦了。
打草惊蛇不说,什么事情都没部署好。正面与徐歇对上,徐歇门生府吏众多,根基深厚,李砚只登基一年,谁胜谁负实在难测。
天色渐渐暗了,自徐府两条街外,就没有了行人。
陈恨留心看了看,李砚人全躲在小巷子里,腰间佩刀佩剑,已然出鞘半寸,是随时准备动手的模样。
他只能加紧了脚步跑上前,最后在长街街尾看见李砚。
李砚一身窄袖便装,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背靠着墙,抬眼看了看天,天色暗了,他冷声道:“不等了。”
不等什么了,自然是不等陈恨自个儿从徐府出来了,他预备要进去了。
李砚拧着眉头,他后悔,他就不该让陈恨一个人出来。
“皇爷!皇爷!”陈恨疾跑两步上前,用气声喊住他。
李砚猛地回头,看见是他,一伸手就抓着他的胳膊,把他给捞起来了:“你……”
想骂他两句,好让他长长记性,却舍不得开口。
“皇爷……”这时吴端小跑着上前,“欸?离亭找到了啊?”
李砚咬着牙,死死地盯着陈恨,道:“找到了。”
陈恨却转头去看吴端:“循之,你怎么也在?”
“我手底下管着几个人,皇爷说你出了点事儿,不好动用禁军,就让我带上人快过来。”
吴端还以为陈恨是被谁捉了,这时候正哭哭啼啼地等着他去救呢,谁知道还没等他去救,他就自己跑回来了。
吴端再看了他两眼:“不过人没事儿就好。”
陈恨问他:“那个,循之……你带了几个人来?”
“不多,也就两三……”
李砚冷着声调打断了他的话:“两三个。”
吴端将“千”字咽回肚子里,讪笑着将李砚的话重复了一遍:“两三……个。”
“不止吧?我从两条街外就看见……”
李砚面不改色地继续撒谎:“那就是二三十个。”
吴端不大自在地低下了头,镇远府的吴小将军一说谎,就会被吴老将军拿鞭子抽,所以他不习惯说谎。
其实那两三千人,一直排到了二十条街之外,城门口还有。
天色不明,那些人全都隐在夜色之中,陈恨看见的人不多,他想了想,二三十个确实也差不多,便不再计较这件事。
“吴循之,你去把离亭的马牵回来。”
李砚一边吩咐吴端,又一把抓住了陈恨的手腕,转头看他,一字一顿道:“回家了。”
他问:“这么晚了,你还在外边瞎逛什么?”
“没有。”陈恨往回收了收手,无奈李砚抓得紧,“出了点事儿……”
一听这话,李砚一怔,抓着他的手腕,将他往身前一带,另一只手将他摸了一遍:“出什么事儿了?受伤没有?你哪儿不舒服?”
光上下摸了一遍,还不算完,李砚还预备解开他的衣襟看一看。
里里外外的,都要查一遍。
“没有没有。”转眼见吴端牵着马回来了,陈恨忙拍开他的手,“回去再说。”
吴小将军将带来的人都遣散了,牵着马护送皇爷回宫。
回宫的路上,李砚大约是还生气,也不说话。他不说话,陈恨也不敢说话,吴端更不敢说话,三个人都不说话,很是尴尬。
“那个……”陈恨将藏在袖子里的梨花糖拿出来,“我在路上买了些糖,你们吃不吃?”
梨花糖他一共买了四块,在路上吃了两块,现在只剩下两块了。
陈恨有些不好意思:“只剩下两块了,我吃过了,要不你们一人一块吧?”
李砚却摘下腰间玉珏丢给吴端:“糖不够了,你若要吃,自己去买。”
丢出玉珏,拿回糖块儿。
他将梨花糖抓在手心,像另一只手抓着陈恨的手那样抓着。
第55章 风起(7)
天星半坠, 吴端将二人送到宫门前,双手捧着李砚亲赏的玉珏,朝他一拱手:“臣回了。”
李砚点头应了一声, 扯着陈恨就走了。
陈恨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而且是气急了,抓着他的手都是颤抖的。陈恨不敢说话惹他,只是陪着他慢慢地走。
那宫道太长,长到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
好几回李砚都忍不住要说他两句,结果才喊了他一句,就把话给咽了回去。
“你……”
“对不起,皇爷。”陈恨迅速认错,“奴不该让皇爷等太久的, 让皇爷担心了,还惊动了其他人,对不起。”
陈恨原走在宫道里边,靠着墙的那边。李砚一反手,就把他推到了墙上,只用另一只手稍稍托了一下他的脑袋。
“离亭……”李砚抿了抿唇, 一双眼睛望进他的眼中, 正色道,“不可以这样。”
陈恨不大明白:“什么?”
“你不可以这样。”似是教导小孩子似的, 李砚定定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吓唬人。”
见他模样认真,陈恨忙连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奴保证。”
“朕还以为你……把朕吓得不轻……”李砚将他的脑袋往前一扣,却只是低声问他,“靠在墙上冷不冷?”
陈恨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摇了摇头,闷声应道:“奴不冷。”
李砚叹了口气,轻声道:“一早就该把你给锁起来。”
只当他是说气话,陈恨也不放在心上,仍是道歉:“皇爷,对不起啊。”
“嗯。”李砚偏头,以面贴了贴他的鬓角,“回去吧,天冷了。”
他二人仍是缓缓地行在宫道上。
李砚的手里还攥着陈恨给他的梨花糖,包着糖块儿的油纸全被他抓皱。
那时候他守在徐府外边,日落月升,星移斗转,好像等了一辈子这么长。
可就是等了一辈子这么长,也等不见陈恨。
害怕失去的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埋怨他不守信用的怨恨。
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被最简单的情绪操控。
李砚将油纸掀开,里边两块梨花糖都被他捏碎了。碎开的雪块儿似的糖,还沾着玉白颜色的糖霜。
陈恨抓了抓头发,试探着道:“皇爷,奴今儿去见徐枕眠,他……”
李砚只用指尖捻起较大块的糖块,送到陈恨唇边,好堵住他的嘴。
陈恨以双唇将糖块儿衔去,咯吱咯吱地咬了一阵。怕又惹他生气,便嚼着糖,含含糊糊地说:“徐枕眠他……皇爷要办徐歇,可是徐枕眠与他爹不一样,他是不是能……”
李砚反问他:“你又要为你那江南庄子添一个人?”
陈恨愈发低了脑袋:“可是他……奴不觉得他……”
李砚再给他喂了一块糖。口中的那块糖还没吃完,陈恨一愣,仍是用双唇接了。
两块糖含在口中,甜得让人有些发懵。
好半晌,李砚道:“论罪当论有罪之人,徐枕眠若是清清白白的,自然没他什么事儿。”
“谢谢皇爷。”
“你骨头硬——”李砚凝眸看他,冷声道,“从前为陈温、李檀的事情不肯开口求朕,预谋造反的事情被发现了,咬紧了牙也不肯求一求朕,只管在背地里自顾自地做事情。现下为他,倒是舍得低一低头、开口求朕了。”
“奴……”
对这件事情,陈恨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那时候对陈温与李檀,他也只是试一试罢了,不开口求李砚,也是顾念着他与李檀深仇大恨的,怕他生气。
造反那事儿就更难说了,除非被逼到了绝处——三清山梅花树下那回算是绝处,否则他不懂得要怎么开口,还是怕李砚难受。
这回要办徐歇,没有万全之策,李砚不会动手。一旦动手,徐府上下,再加上朝野上下沾染点关系的人全被牵连,全然没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陈恨才想着,要在李砚布局之前,就替徐醒向他求个恩典。
——怎么从前不肯低一低头?
李砚那句话,陈恨接不下去,因此只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他指了指李砚手中的梨花糖:“皇爷,你怎么不吃?”
他讲起别人时,李砚听那话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心烦。
现下陈恨只喊了一声皇爷,李砚就觉得他连说话都带了甜味儿。
李砚转头看他,看见他双手笼在袖子里,鼓着一边的腮帮子,正低头嚼着糖。
因为怕惹李砚生气,他连吃糖的声音都放轻了,牙齿与糖块慢慢地接触,轻轻的一声脆响,那糖块儿大概是被陈恨咬成了两半。
想听他再喊几遍皇爷,也尝尝梨花糖的味道。
“朕也吃。”李砚也随手捡起一块糖渣。
此时风起,李砚心思一动,将手中糖块,连同着油纸,全都往风中一抛。只装作是风吹得他拿不稳的模样,将糖块儿撒了一地。
梨花糖是白的,落在雪地里,四处也没什么灯火,也看不清。
陈恨看了那雪地一眼,晃然道:“皇爷……”
李砚不动声色地扯谎:“朕没拿稳。”
“那下回奴再出去给皇爷带……”
话没完,陈恨又被他按到了墙上。
还以为他因为方才的事儿又恼了,陈恨忙保证道:“皇爷,奴下回一定有话直说。”
“不用你再出去了,朕现在吃。”李砚扯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搭在腰间,吩咐道,“抱着。”
“诶。”而陈恨只是将手轻轻地横在他的腰上。
李砚轻笑了一声:“你大概是不愿意抱朕,那朕抱抱你好不好?”
小孩子喜欢用说的话来表示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喝水之前,他们说“我喝水啦”,睡觉之前,他们说“我睡觉啦”。
这有一点引起旁人注意的意思,也有一点暗示谁的意思。
而李砚将他揽进怀里,唇角滑过他的鬓角,他说:“朕吃糖了。”
他提醒陈恨了。
陈恨的唇上还沾染着覆在梨花糖表面的糖霜,很清冽的甜味。
这时陈恨整个人就好像是一块梨花糖,等着人把他一重一重的化开,拆吃入腹。
陈恨往后靠了靠,与他分开,说他方才对自己说过的话:“不……不可以这样。”
李砚碰了碰他的唇,笃定道:“可以。”
也就这么两个字,一经李砚的口,就跟咒语似的,将陈恨的头脑都冲昏。
“皇、皇爷……”陈恨又慌忙嚼了两下糖块,鬼使神差地说,“那、可以让我把糖先……先吃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