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他们是什么时候打到这的?”
“半月前吧。现在径直往北去了,那湛渊可是个罗刹,现在人一听他的名就闻风丧胆,你快往南方逃吧。”
“谁?!”段干卓又是一惊,浑身汗毛陡立,“您老说刚带头的是谁?”
“湛渊。燕王手下的第一干将,据传身八尺,面容凶恶似饕餮,杀人如麻,餐餐挖小孩的心肝吃。”
段干卓浑身一抖,咬紧了牙。掏出大半粮食来留给那老人,又急匆匆一路北上。
段干卓一路只遇见些残兵流寇,受尽了刁难,仗着自己功夫高倒不难脱险,只是可怜那两只老母鸡路上早就病死了,小花也饿得瘦骨嶙峋,整天委屈兮兮地哼哼叫唤。旁的都好说,只是时入寒冬,段干卓身上的寒疾发作得越发紧,又没人暖身子,夜夜在残垣处冻得咬着唇哆嗦,还好有小花搂在身边。段干卓期间也曾毒发过,躲在无人处苦苦忍了。这次毒发过后浑身起满了红斑,又痛又痒,经久不下,手臂上的一处斑更是开始溃烂,原本只当是冻疮,不几天竟烂的跟茶碗一般大。段干卓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体内的毒利于蛊虫病变,更知自己时日无多了,只是还是牵挂着元恪和辰司杀,想无论如何也得在临死前寻到元恪将他在乱世中安顿好,再帮帮辰司杀,若能再赶回若缺山见师父和阿敏一眼就更好了。
段干卓一路打听到湛渊临时带兵驻扎在淮安城,一日便趁夜色潜了进去,想自己胆小,一生未杀过人,白担了个剑圣的名儿,今日便壮壮胆杀了那恶贼除害报仇吧。刚潜进城门,便见一队铁甲将士骑马呼啸而过。段干卓一闪身上了树,却远远瞧见那带头的人身量甚是眼熟,正惊诧着,那人似也惊觉勒马一回头,狰狞的铁饕餮面具在白色的月光下骇得人胆寒。
那人朝这边望了半刻才带人离去。段干卓躲在树上久久不敢下来。
第28章
因一夜未睡,湛渊眼眶有些泛红,不由得皱着眉头愣神。
原来这人人闻风丧胆的湛渊不是旁人,正是那与段干卓日日交颈而眠的元恪。他六年前伙同元守怀害了段干卓后便改名湛渊,认了元守怀为义父,为他扇枕温席,好不孝敬。因受元守怀挑拨,元恪打小便坚信是段干卓给自己下了蛊毒,也是他联合元珝夺了自己的皇位,故一心想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报仇雪恨,不惜狠心将段干卓丢进万毒窟里五年。却不知元守怀早就有反心,自己也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湛渊皱了皱眉头,昨晚自己瞥见的那人很像他,他不会真寻来了吧?不会,哪就那么巧,正好寻到这里……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蛊毒怎样了,有没有毒发……正心神不宁,一手下忽进来报。
“将军,不知打哪儿来了个泼皮无赖,非说他娘子在我们军中,跟我们讨要。他武功又高,我们赶不走也拿不下,好多将士被他打伤了,还请将军定夺。”
湛渊右眼皮狂跳,心道不好,怕真是他寻了过来,忙道:“那人长何模样?”
“身量消瘦,样貌倒俊美,身边还带了头猪,听他唤作小花。还有,他非让我们把这个交给将军”
湛渊接过一看,见是一干净手帕里裹着一枝桃树枝,恨得一咬牙,一手攥成了粉末。真是他!他日日夜夜在自己脑海中纠缠还不够吗?还要来这讨什么?当真是冤家!
“赶他走!”湛渊一拂袖,怒道:“快些!”
手下犯了难,“将军,那人武功实在是高,我们奈他不得……他说见不到他娘子他就不走。”
湛渊把木屑与手帕扔地上,“拿粪泼,拿棍杖打,如何就撵不走?!若撵不走他,你命也别要了!”
“是!”
湛渊缓了缓,看着地上的桃枝屑道:“等等……莫伤他。”
“是。”
湛渊又焦灼地等了半晌,听到门外动静越来越大,更怕惊动了元守怀,终是憋不住大步走了出去。
段干卓正被十几个人用棍棒夹持着,但还是踮着脚尖往里望,边望边大喊,一看到湛渊,急得跳着脚直招手。
湛渊黑着脸低着头呵斥了众人,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虽是大冷天,他仍光着膀子,背了个大包袱,赤着脚,穿条破单裤,胸膛上还沾了点粪,一身臭烘烘的味道,嘴唇冻得发紫。
段干卓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搓着手咧着嘴笑,一个劲儿地直说:“可寻见你了,怎么跑来这了?这半年来可叫我好找,你不知道我跑了多少地方……我想你了。”说着往他跟前走了两步就要拉他的手。
湛渊捂着鼻后退了两步,看手下都退下了,才冷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
段干卓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抽搭了抽搭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是有些臭。你那群手下拿粪泼我,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刚在冰水里洗了洗没洗干净。不过你也别难为他们了,他们不知道你是我娘子,我们不同他们一般计较。”又往裤子上擦了擦手,喜道:“我来寻你回家啊。你长高了些,比我高这么许多了,就是有些瘦了。无妨,我好好给你补补就补回来了,我把小花也带来了,哼哧哧!”小花一听到召唤,不知道从哪里嗖地蹿了过来,一个劲儿地拱湛渊的腿。
“去去去,一边去。”段干卓忙把它扒拉到一边,傻呵呵地赔笑,“它见你也高兴……本来它都挺肥了,在路上又瘦了,但也能吃,一会儿就宰了它给你补补。还有咱家里两只老母鸡,我也一块带过来了,但路上死了,其中一个肚子里还有好几个鸡子,怪可惜的。还有呢,”段干卓说着忙把背上的包袱拿下来,献宝似的塞他怀里,“快打开瞧瞧。”
湛渊垂眸打开,见里面是各种点心小吃,还有些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不下几十种。
段干卓往手上哈着气,语气低了低,“点心是昨晚现给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是我路上一路搜罗的。小笼包,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你才走的?我……我给你赔个不是,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啊?给我个改错的机会嘛。”
湛渊闭了闭眼,暗自咬牙,一把把包袱里的东西抖落地上,用脚碾了,寒声道:“你若还想活命就快回去,别再找我了。”
段干卓急得想伸手拉他,还是没敢碰他,“我知道的,你离开我后投奔了元守怀是不是?你听我说,就算他能给你荣华富贵又怎么样?他是想拉你担那谋逆的千古罪名啊。趁大错未铸,你快跟我回家吧,我虽然没钱没势……但我照样能给你做出山珍海味来,把你侍奉得舒舒服服的,让你跟在这侯王府一样好不好?”
湛渊冷笑一声,“是吗?可你能陪我多久?”
段干卓刚想说话,听到一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怎么,来贵客了?”
段干卓手一抖,一股冷汗爬遍全身。打死他也忘不了这声音,当初他在毒窟里差点饿死之际,就听到过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曾说:“别让他死了。”于是段干卓活到了现在。
段干卓不敢回头,冷汗一股接一股的爬满了赤裸的背。
湛渊也是一惊,回过神来后忙挡在了段干卓身前,“义父,您身体还未好怎么出来了?这人不过就是个江湖术士,想骗个官位,孩儿这就打发他走。”
段干卓这才猛地惊醒过来,想错不了,这人……这人定是湛渊!一把使劲抓住了湛渊的手拉着就往外走,低声:“快走!他是湛渊……”
刚走了两步,听到元守怀又唤道:“渊儿,你站住。这位贵客,你想将我儿拉去哪里?”
段干卓呆了一呆,松了手,迷惑地扭头打量着湛渊,“他叫你什么?”
湛渊霎时似觉天地晃动,险些站不稳,白着脸缓了一缓,急冲元守怀道:“义父快些回房休息,孩儿去去就来。”说着拉着段干卓就想走。
“渊儿,怎么,连为父的话都不听了吗?”元守怀弯腰连咳了几声。
湛渊一急,忙丢开段干卓的手上前扶住他,“义父莫气,孩儿不敢。”
段干卓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另一只手摸了摸湛渊刚抓过的手腕,上面还似残存了点热乎气。
段干卓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不过是个鹤发童颜的瘦老头,薄唇黄脸,下巴上留撮山羊胡,眼睛黑亮,但段干卓还是瞧得一阵气短。待看到站在湛渊和元守怀身后的人时,段干卓心头又是一震,慌乱地低下了头。那人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便看向了他处。
千头万绪这才撕扯开来,扯出了一肚子的肮脏与算计,看得人寒了心肠。段干卓嘴角一笑,原来……原来竟是这般……师父骂得对,自己当真是世上无可救药的憨货。
元守怀咳够了,鹰爪似的苦手抓着湛渊的手腕道:“这位先生是谁?怎么看着眼熟?”
湛渊咬了咬唇,“他是……”
段干卓只觉心中一片荒凉,嘴角浅笑,拖长了调子,“在下是湛渊的师父,今日来带他离开。”
湛渊见他已知实情,料他定是恨毒了自己,心不由得一阵紧缩,跟针扎似的疼。湛渊脸色白了又紫,半晌才吐出话来,“他叫夷希微,孩儿出门历练时认了他作师父。”
元守怀点点头,眼珠一转尽泄精明,“既是渊儿的师父,老夫定要好好招待,还请先生小住几日,他日可共谋大事。”
“不了。”段干卓绷紧了嘴角,上前握住了湛渊的手,“我们这就离开。”
“夷先生说的哪里的玩笑话?这是我儿,先生凭什么就要带走?”
段干卓一瞟眼,冷笑一声,“他本是我徒儿,被你拐走七载,这账我们又该如何算?”
元守怀哈哈一笑,“原来是段干先生,老夫没看走眼。剑圣这装扮真是不同常人啊,是老夫怠慢了。渊儿,既然你师父寻你来了,你便随他回去吧。”
湛渊一惊,知他是恼自己谎称已杀了段干卓。大事将成,眼看自己有望夺回帝位了,万不可在此时与他撕破脸皮,只得先想法子稳住他。稍一思量,湛渊便甩开段干卓的手,装作慌张的样子跪倒在地,“义父!孩儿不走,他不是我师父,是义父将孩儿养大的,孩儿只认一个义父。”
段干卓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沉声道:“你起来,谁教你这般作践自己的?!起来随我走。”
湛渊仍虔诚地跪在元守怀脚下不动,额间冷汗直冒。他知道元守怀这关不好过,更知道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杀了段干卓表忠心,可他哪里下的去手……
段干卓拉他拉不动,恨得丢开了手,转了身想走可又实在放心不下他。
元守怀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笑了,“渊儿,我看段干先生护徒情深,舍不下你。不妨这样吧,你去劝劝段干先生,请他助我们共谋大事,他日老夫自不会亏待了段干先生。”
湛渊一喜,知他这话的意思是今日不会要段干卓的命了,忙跪着挪到他脚下,仰头恳切道:“先生,我也……也甚是思念先生……恳请先生留下来小住几日。”
段干卓眼前一阵阵发晕,万想不到他竟是这般无节之人,暗道自己果真是不配收徒儿的,教不出个好来。又想若他执意不肯走,二人今日怕是都走不了,事到如今只能先留下来,想法子慢慢规劝他。于是闭眼咬牙道:“罢了。”
元守怀喜得抚掌大笑,“渊儿快起来,先替我好好安顿段干先生。祁明,你吩咐下去,我晚上要设宴好好款待段干先生。”
元守怀身后的人微点头,淡瞟了段干卓一眼退去。
湛渊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段干卓身旁,“先生,随我来。”
段干卓不做声,面无表情地随他走,待走到无人处一把抓过他的胳膊牢牢地压到了他脖子上,审度着他咬牙道:“你才是湛渊。”
“是。”湛渊垂了垂眸。
段干卓咯咯笑了两声,“当年你害了我便跟了元守怀,更将我关进那……那地狱似的地方折磨,诛驭门的人也都追随了你……你们早有反心,这些年更是指使诛驭门残害忠良,搞得朝堂民间人人不安!是与不是?!”
湛渊握紧了拳头,知道可以编个谎话糊弄这个大傻子,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个“是”,或许是知道就算认了他也不会怎么着自己吧。
段干卓半晌后果然松开了手,捏了捏泛红的眼眶道:“好……好。你也……也只是为了解身上的蛊毒,我对你的情谊是真的,也是心甘情愿给你解毒。我不怨你,只求你今日能同我走。”
湛渊没料到他真能说出不怨自己的话来,一阵恍惚后想,这个人从此刻起是自己的了。
湛渊抓过他的手来抓牢了,想自己以后都不弃他了,等夺回帝位,自己就想法子医他的病,既然自己医得好,他肯定也能医得好。医好了,就与他共享这万里江山……虽然自己害过他,但也是他害自己在先,就当抵消了吧,从此只对他好。这七年来,湛渊心里只想要一样东西,如今又多了一样。
段干卓念他受这些年的蛊毒折磨也是可怜,如此想着也缓和了下来,温存地拿脸蹭了蹭他的脖颈,“等到晚上咱俩就悄悄的走好不好?那人便是元守怀吧?为小辰、为天下苍生想,我也该杀了他,可我知道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为了你,我不杀他……只求你同我走吧。这家国大事与我无关,从此与我有关的只一个你。”
湛渊皱了皱眉,深知他不是真心留下来,若强留下他,义父其实也并不信任他,等日后看出他的异心定会对他不利;可若现在放他走了,待日后自己夺得了九鼎又该去哪里寻他?一想到他身上的蛊毒,湛渊更是不放心他一人飘零在外……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他藏起来,且委屈自己与他一年,待自己掌控了局势,寻到良方,到时候再与他欢好也不迟。只是这事该如何瞒过元守怀?那人可精明的很。湛渊一手抓紧了佩剑,忽而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