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笼包……不嫌你……我更脏……可我真要对不住你了……只这一桩事……对不住你,别怪我。”
湛渊搓了搓脸,苦笑道:“我真恨我没杀了你……这样你就不会拖着这幅烂骨头回来折磨我了。是我对不住你,可你现在带给我的痛真不比当时我给你的少。你非得这样对我吗?哈,我以前做了那么多恶事,所以你觉得我没心对不对?我也一直当自己没心的,可是……”湛渊说着低头戳了戳胸膛,“可是自从我伤了你后这里就疼,天天疼,疼得我恨不能戳烂了它……阿卓,你医术那样好,你想个法子给我医一医吧。”
段干卓拿完好的小指轻轻碰了下他的手,冲他笑了笑,“上来……陪我躺会……”。湛渊欢快地翻身上去,脸颊蹭了蹭他的发丝,也一笑,“阿卓,我知道你恨我。这样好不好,你想让我怎么死都成,我都按你的意思来。只是一点……让我跟你们一同葬在那里好不好,我离你们远点,绝不扰你们师哥俩说悄悄话……”
段干卓摇摇头,“你命我命换的……不死……”
“可我难受,以后更会生不如死……你不能这样折磨我……”
“我总觉得……天下乱成这样是我害得……于天下而言,渊宁帝想杀你对……可对我,救你对……落今天这下场……我自取的……我从未后悔,也不怨你……如果……你难安……还回一世清平来,于我……也欣慰……”
湛渊知道,就为了他一句欣慰,自己也会去做。
“一世清平是多久?”
“一甲子。”
湛渊垂下眼帘,“太久了,我活不到。”
“活得到……加上我的命……活得到。”
“好。”湛渊一哽,“那阿卓也怜悯我,将来让我葬回去吧。挨着你。”
段干卓忽然想起在茶摊那听到的那些闲话,想自己名臭倒无所谓,可他将来是要做一番作为、青史留名的,哪能让自己玷污了他?便道:“好……只是我无子嗣……你千万别忘……在我墓碑上将……爱徒两字落得大些,占你些便宜,也算……后继、后继有人了。”
湛渊久久未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惊天一声雷鸣,想刚雷声太大了,自己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阿卓,要下雨了。”
“我还……骗你……黄一锅,不是……我师父……医死人……也不是我徒儿……我上赶着给他们当……徒儿,他们……不收……我就、就你一个徒儿……你喊我一声‘师父’吧……啊?”
湛渊扭了头看旁边那被暴雨打湿的帐篷,先是一个个湿点,然后连成一片,轰隆隆的闷雷声和骤亮的闪电让人心惊又胆寒。
“下雨了。阿卓,你听,雨声多大。”
段干卓像是使尽了气力,嘶嘶地吐了几口气,重重地合上了眼,“我们……虽做出过那丑事……是我一时糊涂……我死了……你好歹……遮一遮……我不想背禁脔的名……难听……”
湛渊爬起身拿了火折子点蜡烛,手抖得半天没点上,还是苍白着脸一笑,“谁那样说你了?我现在就拔了他的舌头去,再贴道告示昭告天下,告诉他们是湛渊上赶着给段干大侠当禁脔。这样好不好?”
段干卓使劲摆着头,叹息一口气,“罢了……”
第48章
湛渊爬起身拿了火折子点蜡烛,手抖得半天没点上,还是苍白着脸一笑,“谁那样说你了?我现在就拔了他的舌头去,再贴道告示昭告天下,告诉他们湛渊上赶着给段干大侠当禁脔。这样好不好?”
段干卓使劲摆着头,叹息一口气,“罢了……”
终于点好了蜡烛。湛渊又躺回他身边,“阿卓,睁开眼,看着我。”
“好阿卓,怎么都不说话了?”
“阿卓,你生我气了?”见他还是紧闭着眼和嘴,湛渊无措地咬了咬唇,紧张地握了握双手,“阿卓,你之前从未生过我气,我怎么知道该如何哄你?”
听着他的时重时轻的喘息声,又不肯说话,湛渊心安又不安,只好推了他一把,用阴沉的语气吓唬他道:“阿卓,可不许睡!你睁眼瞧瞧,都是鬼呢!他们都在地上趴着呢,等着你睡着了就吃了你!”
段干卓终于张了嘴,把胳膊往他身上贴了贴,“小笼包……帮我瞧着……走了很远路……累了……不敢睡……你守着……”
见这招见效了,湛渊心里一喜,冲他耳边吹了口凉气,“我才不帮你守呢。阿卓,你知道八寒八热地狱吗?我跟你讲,第一层叫具疱地狱,那里狂风怒雹雪虐冰饕,既无蔽体之衣,更没有遮寒之所,里面的鬼冻得浑身长满疮疤,面目全非。可是,阿卓,那是罪罚最轻的一层地狱了。你不知道,第二层里……”
湛渊还待再讲,却听到他轻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剧抖起来,重重的喘不上来气。湛渊吓了一跳,忙把他搂紧怀里,帮他顺着背。
“阿卓,别怕别怕,只要你不死,就不会去那里的。你别睡好不好,同我一直说话,说一辈子的话,我攒了好多话没来得及同你讲,我慢慢跟你讲,你认真听好不好……我也想听听阿卓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你也仔细同我讲讲。阿卓,你先讲好不好?”
湛渊静了静,只等来了低低的啜泣声,往他脸上轻轻一摸,沾了满手的泪。
湛渊捻了捻手上的泪,闭眼默了半晌,才笑道:“我同你开玩笑的,怎么还当真了?你可别告诉我堂堂段干大侠被我吓哭了,我出去跟人说了,你这名声还要不要啊?”
“守着……我。”
“守着呢。”湛渊抚了抚他的发丝,笑不出来了,“这不在这吗?别哭了,仔细诛驭门的人听到,你的那群老手下会笑话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一吓就哭,真傻。”
“不傻……”段干卓费力的吸了吸鼻子,不哭了,执拗的抬起一根指头指了指脑袋,“聪慧……脑瓜子好使。”
好使个屁!湛渊心里笑骂,若真好使断不会被自己害到这番境地,可见是世上少有的憨货。只是念到这个可怜的憨货就要死了,湛渊才好心的没反驳他。
“是,阿卓聪明。”湛渊抬了抬身,将他的脑袋轻放到自己肩胛上,趁机吻了吻他的发丝,“阿卓不傻,一点都不傻。同我再说会儿话吧,求你了……”
“好。那你说……我师父……为什么……总骂我傻?”
湛渊突然模模糊糊的记起来,当初他带自己回若缺山时,自己见过言有宗。言有宗当时见到自己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连踹了段干卓好几脚后把他拽进了屋里,自己从窗户悄悄往里看时,见言有宗正扯着他的耳朵、敲着他的脑袋大骂他是个憨货,不该惹这桩大祸事。那时自己还不懂,直到今天才明白,他当初救自己实实在在是傻的无药可救。若他不救自己,他还是威震江湖与朝堂的诛驭门门主,深得渊宁帝器重,掌握天下局势,不会跟只过街老鼠似的遭受人人喊打,更不会被自己害成这番下场……湛渊沉默着想了很久也不明白他当初为何救自己,明明就是件百害无一利的事。果然,傻子的想法外人是想不明白的。
“是你师父忌惮你比他聪明,才那样说的。”
“是吧?”段干卓胸膛轻起伏着,喘着粗气笑了笑,“我……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还是,个武学奇才……厉害!”
“很厉害。”湛渊红了眼眶,“是你师父不好,有你这么好的徒儿还不知道珍惜。等我见了他一定……”
段干卓突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湛渊觉得胳膊都被他抓得都有些疼了,也不知道他突然哪里来的力气,急道:“阿卓?!你别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别……别……别找他……”
湛渊一愣,苦笑一声,“你放心,我不会害他……现在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是个恶鬼?见人就害?你放心,我不会再做让你难过的事了……”
“不……他武功深不可测……若见你……饶不了你……”段干卓像把破扇子似的噗噗吐了两口气,“躲着他……派人防范……切记……”
“好……好。”湛渊喃喃应了两声,万想不到此刻他还在为自己着想,“你别担心我了,现在我武功比你都高了……”
段干卓急得睁大眼直摇头,“傻!……我都教你……可他……没都教我啊……躲着!”说罢急得咳出一大口污血来。
湛渊紧紧搂住了他,心疼地帮他揩净了,心想这傻子当真是傻到无药可救了,能活到现在也是不易了。
“好,好,我听阿卓的话,躲着。”湛渊吸了吸鼻子,“我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来。昨晚梦到渊宁帝了,梦到他在煮肉吃……他哄骗着我吃了……我后来才发现煮的是你……我惊醒后才记起,他曾让我亲手杀了我很喜欢的一匹马,我舍不得,哭着向他求情。虽然他同意了,但我想,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弃了我了。所以元珝说得对,天下本同我没什么关系,都不是我的。这样想想,我这些年的心有不甘与怨恨都算是什么呢?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不过就是个妓女生的贱种还天天想天下本该是我的……是不是很好笑?你说,天底下的人是不是都在偷偷笑话我?”
段干卓想睁开眼,却睁不动了,“你……知道了。”
“嗯。”湛渊仰头躺板正了,也闭上了眼,“原来那日真是我的生辰。这辈子只有你为我庆祝过生辰,可惜了,那碗面我没吃,一口都没吃,后来我常想那是什么味道……下次吧,下次你再为我做一碗好不好?我一定吃的干干净净。”
“会有人……做……”
“可是阿卓做的东西最好吃。”
段干卓开心地咧了咧嘴,“黄一锅……也还行。”
湛渊知道这个傻子喜欢听什么,便哄他道:“比你做的差远了。阿卓比他厉害多了,神厨的名号早该是你的了。”
段干卓咯咯笑了两声,“别了吧……武功好……医术好……做饭好……虽然真的很厉害……也别再……让人知道……剑圣……一个名号……就……够了,多了……扎眼。”
“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阿卓这么厉害,还谦逊,我不告诉别人。”
“嗯。”
湛渊静静地偎他身边,觉得此刻无线美好,若是时光能停住就更好了,让他这样陪自己一直躺着,多好。
“小笼包……”
“嗯?”
“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湛渊扭了头看摇曳的烛光,没有吭声。
“我放心不下你……可……也不能……再照顾你了……自你出生起你身边的人便都算计着你……小笼包,以后我不能护着你了……你该怎么办呀……你只能靠你自己了,对人再狠些,哪怕是错害了别人也别让人害了你去……我真是……为你好……”
湛渊又转头看向他,笑了,“我知道。”
“你……是不是……对我动情了?”段干卓当初得知真相后,便当他心里没自己,可现在再见了他,见他对自己的言行,倒有些拿不准了。
湛渊闻言一下子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大张的嘴,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淌了下去。
“有……几分?”段干卓不由有些担忧。以前同他在一块时自然希望他对自己是真情,可现在……巴不得他对自己无情,因为段干卓又想起了那可怜的情痴医死人。
湛渊闭眼无声地大呼了几口气,双手紧攥住被褥,使劲压着胸膛不让自己啜泣出来,“不多。两天便把你忘了。”说出口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泪却湿透了枕巾。
段干卓这才放心了,也开心了,“那……就好……好……你别……同我说话了……我眯……一会儿……太累了……这些日子……没敢合眼……你以后要是想回桃花谷……看我……就挑……夏天……可以……摘桃吃……酒……不用给我带很多……一次六七缸就行……多了也喝不了……你偷摸摸地……给我……别让小辰……知道……他不让我喝……还老是偷喝……不能让他知道……你要是……懒得去……就算了……”
“我去……我会去……”湛渊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抽泣声,生怕他听不见了,就急道:“给你带很多酒,一定给你带,美酒,我给你网罗天下最好喝的酒……不骗你了,你放心。”
“好……”段干卓满意了,就闭了嘴。
湛渊躺他身边一动不敢动,只能随着他渐弱的呼吸感受着他的生灵在从他体内剥离,一点一点,湛渊能想象得到他只剩一副躯干后自己的痛苦,但却没有法子能制止,他没有法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陪着他迈过那道坎儿,进入死门,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他,让他走的不是那么恐惧,然后再迎接属于自己的痛苦,仅此而已。
湛渊苦忍了很久,终于不小心啜泣出声,身旁的人却没反应。湛渊推了推他,见他也不理,又抖着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知他再也听不见了,就放心地嚎啕大哭了出来。
哭够了,湛渊就把脑袋从段干卓的脖颈里掏了出来,又小心地拉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他的胸膛,看清后,一颗心也没怎么疼,只是有些木楞……
湛渊拂了泪,趁他身子未硬,赶紧帮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扯了一张毛毯包严实了他。
“祁明。”
祁明隐约听到他的哭声本就纳闷,听到他的召唤忙走进了大帐,“属下在。段干先生……”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