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不是刚刚给他吃了解药……”
湛渊没力气解释,只道:“去寻一副好棺木来。”
祁明按下疑虑,咬了咬牙,“是。”
湛渊禁不住又轻趴他身上伏了一会儿,道:“阿卓,你这是活生生剜了我的心肝……罢了,不过数十载,眨眼就过去了,我不同你计较了,等再见了我,你也不再计较我做的那些坏事了好不好……你在那边安心的等我……桃枝我留下了,作为我们地下再相见的凭证……省的你赖账。说实话,你这人旁的都好,就是好留恋美色,我总信不过你,在那边也要管好自己,别见了个女鬼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平白玷污了自己大侠的名声……多不好。”
等祁明将棺木带来时,湛渊已恢复了常态。祁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自戕的事来,却见他一脸平静。
“祁明,你将段干卓和辰司杀的尸首运回桃花谷好好安葬吧。”
祁明一惊,想这事应该他自己做才是,更怕他存了必死的心,急道:“大将军,这安葬事宜还是你亲自……”
“我答应了阿卓,要还这天下一个太平,若鞑子进了潼关就不好收拾了。你替我去吧,日后我会再去看他。我把那处的去处告诉你……”湛渊想了想,还是道:“将他俩隔的远些,还有,在段干卓身边留出个空地。”
祁明想这天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才能定的,等天下定了说不定他悲痛也就过去了,到时候就不寻短见了,也就放了心,应了下来。
湛渊亲自将他小心地抱进棺木,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会儿,便狠心地大踏步走了出去。边走边默道:阿卓,你不是要一世清平吗?我给你。你等我。
出了大帐,湛渊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清朗的半月似乎也掺进了雨后泥土的清香,远远一望,沁人心脾。
湛渊想起了段干卓胸前的刻字,歪歪扭扭,却正在心脏的位置,应该是用匕首自己一笔一划刻的。也是奇怪,他身上别的地方都烂了,那“阿敏”二字怎么还是那么清晰扎眼?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那傻子够傻,大概是照着镜子或河水刻的罢,俩字都刻反了……傻子……
湛渊打元珝告诉他他与段干卓的约定后,心里便开始怀疑了。他虽然对自己这般好,可心里的人未必是自己,他不过是生性待人便好,自己又机缘巧合下与他有这些缘分,才受了他这么些照拂。湛渊并非不想问清楚他心里的人是谁,若世上真有能治好他病的齐羽草,自己早就问了,若他心里的人是言敏,也算不得什么,与他磨一辈子,不信磨不没她,更不信不能把自己塞进去。可是知道他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湛渊实在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了,情爱在生死面前又算的什么?他心里的人是不是自己又何妨?只要他能平安喜乐一生,就是让自己看着他成亲生子自己也开心……可是……
此时湛渊知道了,他心里的人真的不是自己。心也没觉得很痛,反而觉得该当如此,自己原也是不配的。如此,也很好。
祁明从大帐里追了出来,看到他还在才松了口气,迟疑道:“属下……还有一事想问将军。”
湛渊回了回神,扭头看向他,“说。”
“不知在段干先生的墓碑上该如何落大将军的名讳?”
“如何落?”湛渊眼睛眨了一下,呆滞的目光越过他似看向了低低的无尽苍穹,“我是他的……未亡人……”
“属下明白了。”
“不。”湛渊闭眼低笑一声,“他不认我了,我原也不配……罢了,你落……落……‘不肖徒元恪’罢。他跟我说过很多话,都是些啰里啰嗦的废话,我一句也没听……现在听他一句吧。”
湛渊说罢横跨上马,攥紧了马缰绳。想半日前自己还满怀期待的能与他白首相携,半日后他便死在自己怀中,不管自己会是怎样的悲痛欲绝……时间短得就是自己的后半生,一眼便可望见尾,从头到尾皆是空皆是苦罢了。原来他才是自己唯一想要的,什么江山,什么兵权,原来有了他那些才有些勾引人的滋味。如今,他去了,这些全成了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今日归你,他日便归了旁人了,哪里守得住?哪个又想守?……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他,明明曾经是自己的,旁人怎么都夺不走的,却被自己狠心割了出去,顺带割烂了自己的心肺。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湛渊忍不住地想要是当初没与他好过就好了,此刻也不必尝这失去的痛了。世上最令人悔痛的事怕是莫过于亲手毁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如今,这滋味,他尝了。
战马低头打了个喷嚏,闲踏了两步。湛渊回过神来,扯住羁绁原地转了一圈。仰头,一望无垠地漆黑天空满是明星,或亮或暗。凉风拂乱了发丝和红肿的眼眶,湛渊一扯缰绳,狠甩马鞭,猛喝一声“呿!”。马儿哀鸣一声长驱而驰,万千将士紧随其后,踏碎了半夜宁静。
【作者有话说】:哎,这样好像也比较圆满嘛。哪只吆喝着要看BE来着,比如某只小狐狸,阔以拿这章当结局嘛,我多好!求表扬呀~
第49章
湛渊仅用了一年功夫便将铁勒赶回了关外。他倒希望日子能拖得久些,不为旁的,只为这闲下来的日子太难熬了。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还好,脑子里一片猩红,单想着杀一个算一个,有时候还会冷不丁的想,不小心战死了也好,也不算成心违背誓言,下去了也好跟他交代。可惜的是,仗终究还是打完了,他虽也受过重伤,可到底也活了下来,一活下来,脑子也就空下来了。
这空闲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湛渊不敢想那人,一想便扎心似的难受。可不想,心里总空落落地好像少了些什么。而且之前总也梦不到他,可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时常能梦到他,总梦到他与自己过的那些欢快日子,他似乎刚刚就在自己身子底下笑着承欢,可是一睁眼便不见了,只剩亵裤裆里黏湿一片。
湛渊战后的日子总过得惶惶惑惑的,一想到与他约定的一甲子,心里就犯愁,竟不知道以后数十年该如何过。
湛渊初胜铁勒时,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显贵,无一人心喜,都道这天下算是完了,还不如让鞑子进来糟蹋的好。本都战战兢兢的等着湛渊进京称帝,可不曾想湛渊未离边关,只是递了一封降书快马加鞭送进了京都,顺带发了封罪己文昭告天下,声称自己罪孽深重,甘愿负荆受天下人的责罚。举国震惊,万都料不到他竟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还以为他又有什么阴谋。可元珝紧接着回了道诏书,称他既已迷途知返便可赦,况且他驱逐铁勒立了大功,一连封他骠骑大将军、诸军都督、散骑常侍等职务,责令镇守边疆,还要了他大半兵马回京镇守。湛渊乖乖的领了旨意,又将大部分兵权交了,世人这才敢信,天下竟这般又定了下来,一时又举国欢腾。
其实,元珝下册封诏书前还给湛渊下了道密诏,要他恢复元恪的皇胞身份,再谎称湛渊已被他斩杀,自己好借此封他定北王的封号,也好平定民愤。
湛渊知他是好意,也知留着“湛渊”这名日后少不了受人背后唾骂,但还是拒绝了。因为想着那人的名声已被自己连累臭了,自己能换名改姓,可他已死,没法换了,还是陪着他的好。
而且湛渊暗地里还藏了份私心。虽说已按那人的心意在他的墓碑上落了“爱徒”两个字,但湛渊心里到底还是难言的委屈,私心里觉得不管他对言敏怎样,与他立过盟誓有过鱼水之欢的明明自己,他临死前无论如何也该给自己个名分才是,可谁知道自己对他那番情谊到头来却只落了个“师徒”,湛渊哪里就肯甘心?也知世人都偏爱稗官野史,一谈起他与段干卓来,总会提一两嘴他俩的淫秽事,湛渊在军中就听到过这种传闻。就想这样多好,你倒是不想认,可你也挡不住这世人的悠悠之口啊,咱俩有过的那档子龌龊事少不得要传千世万世的!
湛渊记得自己答应了要回去看他,还答应了要给他带很多美酒。可距他死已一年多的时间了,湛渊从没回去过。之前是忙战事没时间,现在闲下来了,闲得湛渊心慌,可他还是不想去看他。他不想看到他们曾练剑嬉闹的树下多出的坟头,更不想看到处处都是他俩生活过印迹来睹物思人……一想那生不如死的滋味,湛渊下意识的逃避了。
湛渊一时无事,便拿出段干卓临死前给他的那本破烂菜谱照着学做菜品,还找了黄莱指点他。湛渊其实天生聪颖,之前在桃花谷时是故意装出那份蠢笨的样来愚弄段干卓,现下厚厚的一本菜谱不出半月便都学会了,连黄莱秘不传人的炖牛杂也学来了,湛渊又百无聊赖起来。
虽然黄莱说他试做的那些菜品味道纯正,但湛渊还是一口未碰,他怕尝了又会忆起那人来,又忍不住的想,若是那人还在就好了,冲自己现在这厨艺肯定能将他哄得团团转。想来一直是他好生地哄着自己,自己都没有哄过他,如此想着湛渊就躺不住了,索性披衣起身。
他记得今夜是元宵节,离大军驻扎处不远有个小闹市,想着此时该很热闹,该有卖小玩意儿的地方罢,便穿着常服独自一人悄悄地去了。
湛渊本以为这边关处偏僻荒凉,又加上连年战乱,人不会很多,却被不远处的灯火灼痛了眼,便住了脚。
这闹市处处张灯结彩,戏台子连绵不绝,咿咿呀呀的唱词混着鼎沸的人声传来,旱船高跷、马戏斗鸡随音乐鼓点起舞。一曲未毕,叫好声欢呼声已连成一片,沸腾声似乎都鼓动了枝头各种灯笼摇曳起来。
湛渊独自扶着树看了一会儿,知道灯火炽热处没有自己要寻的人,也就失了兴致,转身往回走。临到大帐处,又隐约听到了一曲笛声,时断时续,空洞而清灵,能引闻声者哭断情肠。湛渊驻足,直到听完了才裹着一身寒气回帐上塌。
湛渊蜷缩榻上,觉出无言的孤单来。那人刚去时,自己的心肠也悲痛烂了,似乎也随他一并去了,空余一具身子浑浑噩噩挨了这一年多的时日;现下,那痛也落入了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时时隐痛,虽不致命,却也化为了心底难以排遣的惆怅,令他不敢思,不敢想。
湛渊解了衣衫,手握住了那处,脑海中想着那人的样子细细揉搓起来,一声声粗喘溢出嘴角,许久,握了满手的污浊。身子刹那间的欢愉就像是道闪电,转瞬便无影无踪了,根本无法宽慰沉郁已久的情绪。
湛渊也想让自己快活些,可打缺了那人后便觉世间万物也都失了滋味……湛渊忽然明白了为何那人之前一有点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自己,现在,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什么见到什么好玩的、好看的,总第一个想到他,想着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看他欢喜的样子……他欢喜,自己便能快活……如此简单,湛渊却寻不回了……
一阵寒风袭进大帐,湛渊光着身子打了个寒战。
自那日起,湛渊便病了。祁明等人本当他是伤寒,可不想这病越拖越重起来,请尽了名医也不见好转。元珝也特意从宫里派了太医去边塞,却也束手无策,查不出病症所在。
祁明也隐约猜到他是心病,可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
湛渊病越重,人也越糊涂,越爱胡思乱想。不愿见太医,却必定日日叫了些道士和尚去,问他们些因果轮回的事。祁明心道不好,知他怕是对世间没了留恋,只能暗自里嘱咐那些和尚道士,让他们说些能让他求生的话,可也未见其效。
又不出半年时间,湛渊终日不寝不食,已形销骨立。趁着还算清醒时亲自写了封奏折派人给元珝送了去,在奏折里他选了可替自己镇守边关之人,又安排了接洽事宜。祁明见事已至此也悲痛不已,也知这回无法再寻个段干卓来医他,暗自思量着等安葬好他便归隐。
一晚,湛渊独自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眼见就要昏过去,忽见祁明疾步走来,拿了封密诏递给他。湛渊强打起精神撑起眼皮,打开只看了一眼,忽的双目大睁,扶着塌沿猛咳了一阵,吐了一大口污血出来。
祁明着急,怕他是大限将至,正要落泪,却见湛渊颤巍巍地爬起身下了地,围着桌椅无意识地团团转圈。惊得祁明眨了眨眼,不由得悄悄看了眼那封密诏,却见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
段干先生现已无恙,在嘉台隐姓埋名,速寻。
祁明大惊之下呆滞着去看湛渊。湛渊已清醒过来,踉跄地奔过来夺了他手中的信纸,紧盯着这一行字喃喃道:“无恙……他无恙……”
祁明也百思不得其解,急道:“我亲自将他尸骨运回大将军所说的那地,那坟还是我亲自掘的……怎会?属下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敢欺瞒大将军了,属下说的是实话……”
“快……去嘉台……”湛渊顾不得思量,似抓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了祁明的胳膊。
“你说什么?!”辰司杀猛地抬起上半身,双目通红,“你告诉他了?!”
元珝忙按住他肩膀,笑着哄道:“你们师兄弟俩耍的这出好戏够精彩,但戏弄戏弄他也就够了,总不至于真要他一条命去罢?”
辰司杀咬牙挥开他的手,恨道:“要他命?我恨不能生食了他!”
元珝忙环住他,强笑了笑,“罢了吧,就当看在我的面上可好?我就他这一个胞弟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吧?再说,他也是对段干先生情深才沦落至今天这份上,他以后肯定会好好待段干先生。若他再敢负段干先生,我第一个不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