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儿正想着心事,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神看去,发现是一个身穿墨黑宽袍紧袖的劲装,面目白皙,英姿勃勃的少年郎。
淳儿收起心事,道:“我是易家婢女,你有何事?”
少年郎也不知自己问的这么巧,笑容可掬道:“原来你是易家人,我在找一个人。”
淳儿见他年龄与自己相仿,说话开朗活泼,也是心生好感道:“请问你在找谁?”
少年郎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找一位,脸上有疤的奴隶。”
淳儿听到奴隶二字,不由得就想到阿青,又闻脸上有疤,那阿青若不是脸上有伤,怎么会戴黑纱斗笠,来遮住那丑陋面容。
想到那贱奴,她的语气就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了,道:“找他作甚?”
那少年郎见她语气变得恶劣起来,问道:“只是有些私事罢了,姑娘与此人是有什么过节吗?”
之前淳儿用尽手段,让其他下人们欺压阿青,就是想着让他主动离开易府,可不料那贱奴竟然有武功在身,那几个下人又怂货,不敢再找他麻烦,只得作罢。
淳儿吃了瘪,心中有恶气,又找不到人倾诉,现在有人提起,淳儿找到发泄口,自然是要倾泻的一干二净,便添油加醋道:“此人是我家郎君发善心,买来的一个贱奴,安置在府里。这本是那贱奴的福气,哪儿料他仍不安分,总是鬼鬼祟祟跟在郎君后面,定是心怀不轨。”
“郎君虽然心善,但却没有防人之心,我多番提醒,郎君却还是一意孤行,仍然信任那贱奴。”
少年笑而不语,接话道:“所以便冷落了你?”
淳儿愤懑瞧他一眼,干脆道:“是又如何?”
少年见这丫头如此没心眼,对着个陌生人就把所有事情抖出来了,眼里精光一闪而过,道:“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呢。”
淳儿疑惑道:“何出此言?”
少年笑嘻嘻道:“实不相瞒,这贱奴拿了我的东西,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讨这东西,与他算这笔账的。”
淳儿一听,也没想到阿青从前行为劣迹斑斑,竟然还盗取他人东西,又暗自窃喜,终于抓住了这贱奴把柄,将此事告诉郎君,定能将他赶出府去。
少年见她中计,道:“不知姑娘能否,将他约出来与我见一面,我要与他,好好商议我那件东西,该如何物归原主。”又故意咬重了,物归原主四个字。
淳儿不觉异常,思索后,便道:“中元节那日,那贱奴要随郎君一起来至河边放水灯,你来河边与他对峙,众目睽睽之下,他定能把东西还给你。”
淳儿想的的不错,她觉得一举,一来可以在郎君面前,揭穿阿青真实面目,二来阿青盗窃他人财物,郎君也不会把他继续留在身边。
少年郎却笑道:“不可,他盗的那东西,对我而言,十分重要,不是仅仅归还便行得通的。”
淳儿不明所以,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少年郎笑容弧度越发上翘,道:“当然是,用命偿还啊。”
淳儿听了这话,也是吓了一跳,不由得退后一步,有些害怕的看着少年郎。
少年郎语气却越发柔和,道:“姑娘,你别怕啊,我这不是除你心头大患,你只需在中元节那日,把那贱奴引到偏僻小巷里,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来办便可,无须脏了姑娘的手。”
淳儿见他年龄才到志学,话语间甚至带着些俏皮,却毫不在意的说起杀人之事,仿佛此等勾当如家常便饭似的。
她见少年眼里邪气更甚,只觉得不寒而栗,攥紧了裙摆道:“我,我不知道.......”便抖抖索索的逃走了。
少年郎见她背影消失在雾里,想她有害人的胆子,却没有下得狠手的心,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既然得了消息,他准备回去,与主人商议。
晃神间到了中元节,又称鬼节,节日习俗祭祖、祀亡魂、焚纸锭,而岷洲一带中元习俗,便是夜幕时分在河边放水灯了。
易梓骞沐浴焚香后,穿了一声淡蓝对襟长衫,领口袖边绣着银丝,缀了一片白玉佩,他想了想,阿青平日里总是一身灰布短衫,节日里应该换件新衣裳的,又让丫鬟给阿青送了一套深色宽袖长衫。
河边离易府不远,易梓骞没有喊人备马。
却见阿青早在院里等候,他送去的深色长衣,衬得他身长挺直,阿青头戴斗笠黑纱,倒是与这趟衣服挺相配的。
易梓骞道:“想不到阿青还是个衣架子啊。”
阿青不解道:“何为衣架子?”
易梓骞一不小心就用了现代话,装作咳嗽几声,道:“嗯,就是称赞你这趟衣服,穿的好看。”
阿青道:“谢小郎君赠衣赞许。”
易梓骞又见淳儿依然是旧裳,问道:“咦,淳儿,怎么不见你换套新衣裳?”
每逢佳节里,淳儿总打扮的鲜亮,今日却把旧衣裳来穿,有些奇怪。
他不知淳儿想的却是,那日上街时,和少年郎的对话。她有些心神惶惶,本只是想赶走这个讨人厌的奴隶,却听那少年竟然要助她除掉阿青,使她不免惊慌。
她从未想过杀人,却也不知那少年会拿什么手段对付阿青,导致她有些惶恐不安。
此时听郎君唤她,才回神解释道:“新衣服被我不小心弄脏了,所以才穿了这套旧衣。”
易梓骞却笑道:“丫头我还不懂你,是想借着旧衣服,让我喊人给你多做几套新衣吧。”
此时一抹红色,盈盈走到院中,出现在三人面前。
原来是许久未见的凝嫣,只见她穿着珠花流苏大红长裙,衬托得脸庞如桃花般娇媚,她走来行礼道:“奴家瞧府外热闹的很,便想着中元了出去看看,没想到一出门,竟遇上了郎君。”
易梓骞对着女子,总是失了三分防范,丝毫不觉得凝嫣是故意撞上,他们出门的这个点,于是顺之道:“既然是出门,不如一起出府,图个热闹。”
淳儿听郎君之言,不仅要带上阿青,现在看来,还要把这个秋娘带上。
凝嫣面上温婉点头,抬眼瞧见淳儿一脸敌意,故意暗中对她抛了个媚眼,让淳儿暗自气愤,无处可发。
倒是阿青把凝嫣方才行为看在眼里,一言不发罢了。
凝嫣与易梓骞边走边聊,阿青本就沉默寡言,淳儿心里藏着事情,也不愿多说。
易梓骞道:“凝嫣姑娘在那日在画舫上弹唱的,是何筝曲?”
凝嫣虽不会筝,当日与真秋娘唱了一处双簧,可他们谷主会筝,他从而有些了解,也是不怕应对此问题的。
她道:“此曲名为《出水莲》,出现在晋国时期潮东以南,流传悠久,盖以红莲出水,喻乐之初奏,象征艳嫩也。凡软线诸调,均可用此调起板。”
易梓骞道:“出水莲,听曲名便知以此曲赞扬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品质。”
凝嫣一笑,道:“郎君博学多知,说的没错,所以此曲音调旋律清丽,速度缓慢,多用若有若无的装饰性短拂弦,而非华丽的长拂弦。”
“凝嫣姑娘当日弹筝,给人之感意境深远,韵调典雅,宛若一幅清新脱俗的山水画,凭此弹筝功力,姑娘在教坊做的是头首吧。”
当日请的真倒是教坊的头首,凝嫣笑道:“郎君过逾了,奴家在教坊,不过资质平平,不算出众。”
“凝嫣姑娘太过谦逊了。”此时四人已经走到河边,只见星星点点的河灯,顺河水流向远方,如星辰熠熠,洋洋大观。
易梓骞看一朵红莲,从他眼前漂流而过,道:“说起出水莲,这里倒有一盏。”
凝嫣看见了那盏莲灯,不由得记起自己与梁钰清,曾经在山头上一起做花灯时候,喃喃道:“火上莲花水中坐,甚是好看。”
不远处就有商家摆摊卖水灯,商家见有人走近,赶紧招呼起他的生意,吆喝道:“各位客官,来买个水灯啊,我这儿水灯多种多样,随意挑选啊。”
阿青第一次放花灯,易梓骞便对他细心介绍,道:“放花灯是岷洲人为了迎接到来的亡魂,邀来同享香火,阿青你先挑一个。”
阿青对夏国民俗略感兴趣的,在商家铺子上有许多花灯,他一眼瞟去,见一只外形像只青蛙的绿水灯,孤零零的摆在角落,似乎没人愿意买它,阿青对上小青蛙黑豆眼睛,觉得十分可爱,便提起了它。
易梓骞见挑了个青蛙灯,也是失笑,问道:“怎么挑了个绿油油的青蛙?”
阿青道:“我瞧着挺可爱的,孤零零的放在角落,竟然没人买。”
易梓骞则挑了个中规中矩,如宫殿形,内置三彩小旗的普渡旗,对阿青道:“在纸上写下心愿和姓名,招福避祸,讨个吉利。”
阿青颔首,拿起纸条,见小郎君已经动笔写上了,便拿笔蘸墨,却在动笔时,脑子里浮现了若干念头,迟迟下不去了。
皇权之争,他为兄长担心;孝子之忧,他为母后担心;身死之迷,他为自己身份担心。
而那祈愿,却迷失在万千思绪里,淘筛不出来了。
易梓骞心中却无那么多杂念愁语,他想也不想,写下:愿谷霖在他乡平平安安。
便把许愿纸放置进花灯里了。
转眼见阿青面色凝重严肃,仍是没有写下,不禁笑出声来,道:“阿青,你怎做如此紧张,许愿而已,别太当真了。”
阿青见小郎君莞尔一笑,听他此言,才渐渐从杂念中醒悟来,道:“是我小题大做了,许愿只是图个吉利,又怎能当真。”
又重新蘸墨,提笔时想着小郎君笑颜,愁绪也消散许多,微微一笑,再次动笔,不假思索写道:愿小郎君身体康健,不受百病侵扰。
凝嫣选了一盏红莲,淳儿选的是一盏白兔灯,两人都已经写完心愿,在河边放流,就差他与阿青了,于是问道:“阿青,写完没?”
阿青提着花灯,道:“写完了。”
易梓骞好奇道:“想了半天,写的是什么?”
阿青望着他,也是轻笑道:“说了就不灵了。”
易梓骞笑道:“行行行,不说就不说。”
两人走到河边,把花灯放在水面上,撒手见花灯越飘越远,直到与其余盏花灯汇在一起。
易梓骞想来上次与谷霖放河灯时,似乎在不久前,只是事物依旧,人已不在,不禁喃喃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阿青见他似乎有些发愁,轻声道:“新生旧去,郎君别太难过。”
易梓骞只是略为怀念旧时光,倒不至于一头栽进去,道:“新生旧去,此乃人生常态,我只是想起了,去年与谷霖来此地时的场景。”
阿青听他怀念起那位好友,便道:“沈大夫一定安好。”
易梓骞看着阿青,透过黑纱,都能看清楚他双眸,似乎比星辰河灯还要明亮,谷霖不在,阿青还在身边,笑了笑道:“你说的对,他一定安好。”
淳儿见郎君与阿青在河边相伴,似乎在彼此依偎,凝嫣站在一旁,见淳儿眼神黯淡,勾着嘴角道:“怎么了姑娘,见你家小郎君和那仆人,站在一堆儿放河灯,这就吃起飞醋了。”
淳儿看凝嫣笑的一脸促狭,记起她上次嘲弄自己,气极狡辩道:“才不是。”
凝嫣却看得透彻,道:“别嘴硬了,我说淳儿姑娘,你还是安安分分的服侍郎君,别想那么多七七八八的,奢求的越多,得到的就越少,免得到时候啊,咎由自取。”
淳儿才不会听这狐狸精言辞,冷冷道:“不关你事。”
凝嫣难得说句有良心的话,见她听不进去,只能作罢。
就在此时,淳儿瞥见一个熟悉身影,站在一个巷子口,仔细一看,不正是前几日清晨时分,遇见的那个少年郎吗?
那少年见她看向自己,对她招手微笑,然后指向巷子深处,跑了进去,消失不见。
淳儿回忆起那日,少年让她引阿青去偏僻无人处,对其痛下杀手。
“我不会脏了姑娘的手的。”那少年话语,如鬼魅缠绕,在耳边喃喃,她望阿青,又看着郎君,心中有种难以启齿的想法。
若是没有他,此时站在郎君身边,同他一起放河灯的就是自己;若是没有他,小郎君就不会训责她,使得疏远了她;若是没有他,郎君会关注自己,说不定还会看上自己,她就能当上郎君的妾,或是妻。
“郎君。”
易梓骞听淳儿有唤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淳儿瞧着易梓骞温和面容,先前想的谎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半晌犹豫道:“郎君,我的帕子.......”然而谎言只要开了个头,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掉到了那边巷子。”
说罢指向那个巷子口。
易梓骞疑问道:“你帕子怎会掉那儿去了。”
“方才去那边还有贩子卖顶顶糕,我就去看了看。”
易梓骞无奈道:“马虎鬼,我去给你捡来。”
这可不是淳儿想要答复,连忙拉住易梓骞,道:“郎君,郎君,那边有点黑,就麻烦阿青代劳吧。”
易梓骞笑道:“阿青与我去,有什么区别?”
淳儿赶紧道:“那巷子有点幽冷,郎君病体未痊愈,还是让阿青去吧。”
易梓骞听她如此关切自己身体,也不能让她太过担心,对阿青道:“那麻烦阿青帮淳儿把帕子捡来。”
阿青应声颔首,却在路过淳儿时,深深眼神看了她一眼,看的淳儿浑身发寒,心虚的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