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看着年轻极了,却在翠微山独自过了很多年。
他天生就比萧鹤炎更能对这些玄幻的灵力、真气融会贯通,似乎沟通天地草木也只在一念之间。萧鹤炎最初气感若有若无很不稳定,辛夷笑他笨,带他去一叶浮萍,说这里的灵气充沛可助你事半功倍。
辛夷对他真是好,所有的都愿意告诉他。萧鹤炎那时道心还未坚固,他扪心自问想了良久,最终确定他愿意和辛夷在一起。
他就这样留在了翠微山上,没有再回去过师门。
辛夷让他得以功体大成,也顿悟红尘与大道,其实并不违背。思及此,萧鹤炎暗道自己原来许多年前已经注定会入红尘一脉了。
那时的兰渚佳期的花不像现在施了法术,是自行生长的,粉色白色,像鸽子仰望太阳的姿态。辛夷说他生于一株盛开的花树下,所以才会有这个名字。他很少提自己的父母、师父或者同门,萧鹤炎先开始不懂,后来明白了,却成了祸端的开始。
等他离开,那些辛夷花全都败了。
萧鹤炎闭了闭眼,不肯再继续回忆。
不远处的青年有一张五官挑不出毛病的脸,单薄的眼皮不时轻轻一动,睫毛就像蝴蝶翕动灿烂的翅膀那般,令人错觉能在阳光下折出绚丽的彩虹。
可惜这天的翠微山清清冷冷,霜雪未消。
萧鹤炎朝他走过去。
“在想什么?”
一句话打破了安静的流水响动,应长风没听见似的,看着溪水中偶尔涌起的一点雪白细沫发呆。
萧鹤炎见他,许是因为方才的回忆让心里柔软了不少,又念起萧白石替他求情时说“山中无趣,又不能修习,闷得很”,竟破天荒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血灵雀笼都拿了出来,简直大材小用。
这是一枚特殊的芥子,他当初答应岳辟川囚禁辛夷之后,设法以自己的灵识与血气为引造出来的,可使内中所有隐于外界,但从里面也看不见外间任何风吹草动。
唯有萧鹤炎的血才能触碰打开,换言之,别人想打开此处,除非杀了他。
可惜囚笼当年没派上用场,现在兜转一遭却用来锁了应长风。
应长风始终不理会他,萧鹤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道:“这些日子没人来见你,你就不关心他过得如何?”
虽然没说名字,但他们都知道提的是萧白石。
应长风终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好似鄙夷萧鹤炎这问题多么荒谬。这一眼短得太过分,他很不耐烦地扭过头:“又不可能死了。”
言语间对性命淡漠至极,萧鹤炎觉得他兴许无望了才会守在溪水边就是一整天。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应长风不张嘴说话还有七八分像辛夷,一开口,那点泛黄的、经过自行修补而变得梦幻和完美的回忆就此被打破。
萧鹤炎一挥衣袖,化出了吃食与水果,搁在应长风身边后扬长而去。
如他来时光影微动,溪水倒映出了那点变化使得它并不是一场虚假的梦,应长风转过身,撑着草地缓慢地站起身来。
颈间被萧鹤炎掐出的淤紫痕迹尚在,虽然淡了些,但他每次从溪水中见到时都忍不住想起那天屈辱的心情。身上的伤倒是消失了,不算得痊愈,只是非利器所伤,痕迹都在灵识深处,应长风消化不得,偶尔半夜还会因为抽痛无法入睡。
他坐得太久,后腰和小腿都麻了,正犹豫着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或者去打坐调息,溪水突然有一条金红色的鱼逆流而上。
应长风不由得多看一眼,他认得这条鱼,是萧鹤炎从山下买来的。
金红鲤鱼一摆尾,出人意料地从水中弹到了岸边,尾巴还在溪水中一拍一拍,却奇怪地口吐人言:“应长风,应长风!你在吗?”
应长风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朝后仰倒——他有点怕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会说话的鱼,长着人脸的动物。
连忙念了两句清心诀保持镇定,再回味那鱼理直气壮的语气,应长风只用片刻听出是萧白石的声音。确定是这人暗中操控后,他说不出什么感觉,有点烦,耐着性子回了个鼻音表示自己正在听。
萧白石不知躲去了哪儿,听见他回应后,那鱼儿神态半死不活,语气却欢欣雀跃:“你没事儿啊?那就好,我暂且放心了……哦对,别担心,我施了术,它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回到溪中又活蹦乱跳啦,我才不胡乱伤害它们。”
“知道了。”应长风不禁打断他,仍然没习惯自己在和一条鱼说话,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你来做什么?”
萧白石道:“我想办法放你出去啊!”
应长风:“……”
他看了眼阴沉的天空,尽管知道萧鹤炎没警惕到放个分神在此处监视自己,应长风却还是有一刻担心,不敢胡乱说话以免后果更加严重。他隐约觉得此次萧鹤炎外出必然发生了什么,否则对方那天也不至于失态至此。
但萧白石好像就对这些全无思考,单纯得近乎愚蠢,只一心想着他未完成的大事——放应长风出去——后果如何,也猜不到他是否考虑过。
应长风自认脾气不算太好,可对萧白石却总格外宽宏地网开一面。
他想:就是个小孩,跟他计较什么?
“你能看见外面吗?四周有没有缺口之类的……”萧白石急切地说着,他的法术也许时间有限,“要能从内打开我就想办法送你下山了。”
“没有。”应长风依言举目望了一周,“看不见。”
萧白石叹了口气:“哎,好吧,那我再想想办法。听说这笼子是我爹血气为引,和他灵识共通,任何人贸然触碰他都能知道。还好溪水是活水,他又解除了符咒,否则我还真没法联系上你——应长风,你过得好不好?听说他打你,身上还疼吗?”
他以前喊应公子,现在直呼其名,有点不太客气的语气,应长风听着反而放松了,没那么客套,仿佛萧白石成了他的某个小师弟。
“好乖。”应长风无端想,突然十分想吻萧白石一下,作为奖励。
应长风不答,萧白石大约以为术法失效,又多问了几次。其他的话如耳旁风,应长风听见“血气为引”四字,眉头皱了皱。
他灵光乍现,忽然反问萧白石:“你当时不是被他用血气与灵力养成的么?”
萧白石没想过自己,呆呆地“啊”了一声。
应长风觉得这念头大约是发疯了才想的出来,非常天马行空,可冥冥之中又有直觉好像能成事:“或许……你直接来,就能把它打开。”
鲤鱼良久没有动静,正当应长风以为萧白石的法术已经失了效,它突然又扑腾了一下,传来清脆的男声:“好,再过七日后父亲要闭关小周天,我会盯着他的进程——
“届时我来带你离开。”
萧白石说这几个字时不像赌咒发誓,也没有承诺那么坚定,带着一点犹豫和迷茫,仿佛在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他被萧鹤炎压制太久了,应长风能够理解有这么个手眼通天的父亲时,要叛逆一次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觉得这不可行,安慰萧白石道:“没关系,不是一定要走。”
“不行不行,一定要走!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白石的声音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又或者是兔子被拎着耳朵提起来,胡乱蹬着腿。应长风想了想长着桃花眼的兔子,心里对动物说话的抗拒莫名少了三分,他“嗯”了声,突然很想逗一逗萧白石。
对他而言,萧白石炸个毛跳个脚地上蹿下跳,好像比什么都让他疗愈得快。
他默念着“怪好玩的”,又起兴,故意道:“你说得那么严重,如果真的放我走了被青霄真人追究,白石,你会有危险。”
鲤鱼又不动了,应长风没长千里眼,自然不知道此刻此刻窝在草丛里的萧白石捂着脸,陷入怪异的欢喜,心中暗想:他叫我名字,却叫父亲是“青霄真人”。
这区别对待的想法让萧白石彻底忘乎所以了,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理智短暂崩溃,只知道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危险……危险,那我……”他嗫嚅片刻,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挣脱唇齿束缚,像捧出一颗心隔空也要给应长风看个分明。
“那我和你一起走!”
应长风:“……”
他哑然失笑,泄出一声气音,哄萧白石道:“好啊。”
作者有话说:
如果石头有精神体的话一定是只兔子吧,负责安抚大型生化武器应长风(突然哨向paro
第24章 赶紧私奔
七日后,萧鹤炎如期闭关。此次谢雨霖正到了修行的瓶颈期,不得不与萧鹤炎同时闭关以求突破,这给了萧白石可以说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并没有急于一时,起先托锦鲤传讯,每日与应长风交谈确认对方吃好睡好,没有因为此事闹得心理压力过大而辗转反侧。
如此天复一天的,饶是再不会聊天的冰山也被磨出三分人性。
应长风起先对会说话的鱼意见极大,委婉地对萧白石表示了一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惧。萧白石虽然很为难也找不出别的替代,对方只好忍了这份委屈。
他们二人交谈顺利,但应长风一点也不关心进程,好像萧白石肯带他走是一厢情愿。
萧白石救人心切,没品出这点矛盾心态,全副精力都挂在兰渚佳期那盏小小的囚笼,勉强分出一丝一毫应付同门偶尔的关切,免得被他们看出异常。
原因无他,萧鹤炎闭关了,血灵雀笼还在。
这芥子世上只有一枚,因为法门独特,十分不好惹。它内中封印与主人萧鹤炎灵识相通,贸然触碰对方定有察觉。如果萧白石拖出应长风,只怕还没走到翠微山的结界就被父亲一手一个拎回去了。
好在不是没有转机。
小周天轮回历经七七四十九日,十天后必当走到入窍阶段。届时灵识短暂封闭,全身心都投入进艰难晦涩的沟通天地中——这时机必须掐得刚刚好,萧白石正打算待到萧鹤炎灵识稳固,即刻开了那把锁。
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行,可应长风说得极有道理,想必能够一探究竟的。
于是这些日子,萧白石上蹿下跳地躲着师门中其他不用闭关的同门。他装得天衣无缝,连自己都差点信了只是闲得无聊终日巡山,招猫遛狗的,把师兄弟们轮流骚扰了一遍,到最后人人都嫌他烦,看见他就求他赶紧忙自己的去。
“有多远滚多远!”柏郎作为代表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从此,唯一会关心他又死哪儿去了的谢雨霖随萧鹤炎闭关,萧白石目的达到,在空山朝暮的洞府外一晃,也没能察觉到逼人的元神威压。
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后,知道萧鹤炎已经过了入窍的时机,连忙化身为一阵微风掠过树梢,向不远处的兰渚佳期而去了。
物换星移,唯有兰渚佳期宛如逆转时光回归了旧时模样。
萧白石乍然没见到竹屋与繁盛花树,几块嶙峋怪石堆在溪边,空旷而萧条。自他记事起还从未见过,心下思忖,不禁暗想道:兰渚佳期与空山朝暮无论名字、位置都遥遥相对,从前定然也是父亲和辛夷山君的居所。
只是居然如此破败吗?
那他们曾经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相濡以沫,琴瑟和鸣,然后守着一片苍苔满树的仙山不问世事吗?
难道父亲心心念念的竟然这么简陋?
到底好或者不好,萧白石短暂迷茫了片刻,又情不自禁联想到了自己。他承认想的是有点儿多了,无奈心动之后总会不自禁地在所有历经过的事里打上他和应长风的痕迹,联系他们的过去与未来。
俗世传言有情饮水饱,可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二者不会自相矛盾吗?若他与应长风今日离开翠微山,该去何处,该过何种日子……
应长风肯不肯呢?
万一应长风回返师门,武脉恢复,然后就此翻脸不认人了,他怎么办?
如此想着,内心深处倏忽窜出团面目全非的邪恶黑影,阴阳怪气地提醒萧白石:“要不还是当做没事发生过将应长风留下吧,你又没必要对他承诺些什么?现在是你说了算,至少现在想见的时候就能见。你对人家倒是肯掏心掏肺,但应长风真的领情么?若他在做戏诱你放他走,此举得罪了亲爹又没捞着好处,届时才是哭都没地方哭!”
“想想看吧萧白石,你爹不要你了,他也不喜欢你,一个不成气候的修道者,不入流也无人所知,你上哪儿去了此残生?”
“你要抱着应长风不撒手,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
“别人都说了,应长风修清心道,怎么会为了你离经叛道,连仙根都不要呢?”
太吵,他想摆脱这团黑影,却从识海迷雾中突然看见了自己的脸。
脚步顿时有点迟疑,萧白石肩膀上停留的那只红雀仿佛洞悉这突然冒出来的邪念,竟唯恐天下不乱地表示了赞同。
“闭嘴。”萧白石冷声道,抬手一弹玉色鸟喙。
他被红雀打断了一下反而神智清明,意识到方才定是横生心魔了。
萧白石没见过别人的心魔大概都是什么样子,肯聊这些的人也不多。如果它只是一道平凡无奇的历劫,也没有那么多修行者陨落于此。
少时萧白石才刚入道时只听父亲解释过为什么会走火入魔——要么真气走岔,要么就是魔念邪念逐渐遮蔽了全部的心智。修道者虽然与天地同寿,能够飞升为仙,但终归还是一颗人心,不能够完全和山石草木没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