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既是人心,则绝无可能不谙世事艰苦。
别离,憎恶,求不得,放不下。
清心道快刀斩乱麻,在此道上很有一套解决方法,不断将痛苦加诸自身,若能承受则再无七情六欲,不能,那就沦为弃子。而他们修红尘道的,大都逃不出终身被遗憾和苦难长久纠缠,一旦超脱,离功德圆满也不远了。
萧白石问过萧鹤炎会不会也某一日飞升,萧鹤炎笑而不答。
没得到答案,他那时很不能理解。
此时萧白石自己猝不及防被心魔咬了一口,灵光乍现,明白了萧鹤炎那个笑的意思。
对他而言,或许辛夷离开就是最大的业障和磨难。萧鹤炎若能放下失去辛夷的遗憾,恐怕也彻底忘记辛夷了,无欲无求,自然超脱。说起来简单,萧鹤炎大约却不愿意,哪怕他再翻手云覆手雨,在修道一途上余生都会徒劳无功。
但他无怨无悔。
萧白石只求自己不要也到了这一天。
他不是萧鹤炎,他肯定会后悔对应长风那么好却一无所获的。
站在原本的竹屋小院门外,萧白石闭了闭眼,催动一缕元神钻进去。
他只是试探会不会真如应长风猜测的,但凡含有萧鹤炎的气血便得以破开血灵雀笼的封印。萧白石知道此法凶险,为自己留了一道替身符,那东西的作用聊胜于无,为他求个安慰而已。
万事俱备,他试探着靠近封印。
封印里仿佛有另一个世界,灰黑的天与地连成一片,当中有雷电之力不停穿梭。预想中的天雷轰顶没有来到,萧白石的元神轻巧避开闪电密集的封印,不着痕迹地潜入到兰渚佳期内部——还是竹屋,花树却都凋谢了。
他诧异了一瞬间,于识海共通中见到了应长风。
应长风坐在竹屋廊下,手持一把不知哪儿来的小刀,无聊地把一张竹片削得越来越薄。他可能觉得没人会来,比往日穿得更随便了,白衣下摆积出褶皱,松松垮垮地敞着领口。
那截如白鹤般修长的脖颈间,几块淤紫还留着,虽然比最初的可怖样子好得多了萧白石仍旧禁不住内心抽痛一下。父亲如何对待应长风,他在听红雀转述的当下已经心疼不已,担忧到现在见了实状,还是免不了的想安慰。
可惜他现在是一缕清风,说不得话。
那一丝元神拐了个弯,去擦过应长风脖颈的淤青。对方有所感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侧面,眼神意味不明地闪了闪。
应长风抬起头对着院门方向,突兀地喊了声:“白石……?”
封印外,萧白石因这两个字没按稳手诀,那点元神差点就在这声沙哑的、低沉的、好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语句中灰飞烟灭。
他急得很,不知道怎么回应,瞥见那串风铃后,元神连忙扑过去上上下下地胡乱敲了一通。残留的法术奏效,几段不成调的音符让应长风眉眼弯了弯。
“好。”应长风仍然很平淡道,“我明白,你不要急。”
萧白石猜不透他明白了什么,心里却蓦地静了,好似他们短暂地灵犀相通。
元神敲完风铃,仔细从四周转了一圈。
探测过封印的四角,萧白石摸清了大小,心里也有了数。原来血灵雀笼雷电之力最薄弱处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溪水边——微小的,不易察觉的一个裂缝。
难怪他第一次通过锦鲤钻进去的时候萧鹤炎没有察觉。
萧白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从未被使用过却出现了裂缝这个问题,他收回元神,疾步走到溪水边,指尖催出一段尖锐的真气。
像被小鸟啄了一口那般疼,萧白石旋即躬下身用那点渗血的手指凭空抵住一道裂痕。
几乎在他血痕晕开的瞬间闪电急速从全身过了一遭,萧白石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强忍住灵识深处翻涌痛苦,唇边却溢出一丝血色。
他虽不娇气,却也被百般宠着惯着长大,仗着萧鹤炎的溺爱连粗活都没做过,小时候摔个跤都要被师兄师姐们哄半天。
突然被这么劈了一下,萧白石费劲全身的力气才没痛呼出声。
这一瞬对他而言,也许再也不会有比这更长的折磨了。
眼前直冒着斑斓金光,晃得萧白石视野中模糊一片,手脚酸软得不行。封印打开时没声没息,萧白石只模糊地感觉到了飞檐亭角缓慢填满宽阔的空白地面……
犹如凭空出现。
朦胧的一个人影,从经久不散的雾气中走出来,手中还捏着小块翠绿竹片。
萧白石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到底没触地,一双手就稳稳地撑住他,仿佛那天也在兰渚佳期的台阶上抵着他后背的力道。萧白石凭空抓了一把,嘴唇张合,出口却成了诉苦:
“好痛啊……”他委屈得很,“都怪你,出什么馊主意。”
应长风抱着他的后背,让萧白石贴在他心口。
第25章 青竹溪畔
打开封印带来的眩晕没有持续多久,萧白石原地坐了会儿就清醒过来。但他意识到自己正被应长风搂着,突然就不想起身了。
至少先抱够本吧,他刚才那么痛。
萧白石伸出手试探地贴上应长风的后背,对方轻轻一抖,没有躲,也没让他拿开。这默认的姿态让萧白石愈发得寸进尺,抱得紧了些,贪婪地嗅了嗅应长风发间的气息,有点凉悠悠的,仿佛忽见草木落为霜。
他不放,应长风就安静地任由他抱着,不时拍一拍他的肩膀和手臂。
萧白石埋在对方肩上,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属于他的第一块糖。清风明月拥入怀中,萧白石四肢百骸此刻没有一处不舒服,连方才被天雷闪电席卷全身的麻痹和痛苦都能够完全被抛出脑后。
红雀不耐烦地在枝头蹦跶了几下,提醒萧白石快起来。
“别吵!”他不耐烦地吼,脑袋又不自禁往应长风颈窝里蹭了蹭。
应长风低低地笑了一声,和那日初见他的笑意又不太一样,带着些许被逗弄的愉快,一只手顺过萧白石的头发,绕过发梢打了个结。
这小把戏还没让萧白石回过味,应长风的薄唇贴在他耳边低语:“还痛吗?”
“没、没事了……”
他说完,不想让应长风担心,恋恋不舍地抬起头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撑住应长风一只手臂。可惜他不是萧鹤炎,破解封印还是遭到了反噬,坐着的时候还好一些,这时头重脚轻,手脚酸软,刚走出两步又险险一头栽倒。
应长风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萧白石连忙抽出来不让他再扶着:“没事!”
应长风扫他一眼,道:“先前都要倒了,别逞强。”
萧白石:“我不痛,不痛!真的,一会儿缓过劲儿就行了——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吧,入窍就在几个时辰之内,过了这阵子我爹便会知道。”
“好。”应长风说罢,问他,“你有随身带的东西么?”
萧白石早有准备,闻言道:“带了些银钱,其他的我也不知道需要什么……听师兄弟说只要钱带够了就行。哦还有些符咒,但在俗世可能不好乱用。”
“给我吧。”应长风说。
萧白石:“啊?”
以为他误会自己想独吞,应长风解释道:“我帮你拿着。”
萧白石摆手拒绝,应长风又说:“给我。”
瞥见他眉宇间隐有愠色,可能从来没把哪一句话重复过第三遍,萧白石不敢怠慢,只好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钱袋递给应长风:“那都在这儿了……”
应长风一抬下巴,示意他:还有呢?
背后是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萧白石装着给应长风带的换洗衣裳。没料到对方还能注意到这儿,萧白石反手捂住了。
这无疑把他的心思全都暴露在应长风面前。他自己是随身有避雨珠之类的法器,再不济用点法术也能瞬间使浑身干爽清洁,可应长风不一样,总要换衫的。萧白石思虑周全,又拿不准对方身量几何,就胡乱都抓了些。
萧白石不肯给,生怕应长风出手来夺——竟下意识地忘了对方武脉被封——将包袱揽入怀中连忙要跑。
可惜他跑也跑不快,不伦不类还差点同手同脚,跳了四五级台阶后彻底没辙,小腿都开始发麻,只好停下来护住包袱,无言以对地装死。
应长风走得很慢,红雀在他耳边聒噪反正也听不懂。
萧白石知道它在催促应长风,自己倒是怎么都行,这时宠着应长风的心思作祟,对那只红雀沉了脸色:“小红,你别在那儿叽叽哇哇了,我又不带你!”
应长风疑惑地一歪头。
“而且你能干个啥?”萧白石补充完,不耐烦地对它挥了挥手,“快回去!”
红雀猝不及防被他嫌弃了一脸,气得当场没把口水喷在应长风头上。
山间翠色中隐有寒意,萧白石语毕后那鸟雀嗤之以鼻,继续上蹿下跳个不停,显然没把萧白石的话听进去,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俩。
萧白石抱着东西在前,应长风在后,不时看一眼四周苍翠山峦,好像颇有留恋。
没从那道凶恶的反噬中彻底恢复,萧白石姿势奇怪,随时都可能左脚打右脚似的,在山径上跌跌撞撞地前行。
兰渚佳期的石阶走到尽头,萧白石已经一头冷汗。
他从小到大没逞过强,这会儿已经用光了毅力,只恨应长风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没法领会到他的不舒服。想到此处,又有些愤慨起来,他暗想: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怎么他就能当没事发生?
如此一怨念,脚步反而加快不少了。
反正他也不指望应长风能主动,不如早到早轻松。
萧白石叹了口气,仔细辨认着片刻去青竹溪的捷径。正是分清东南西北,找出万千小径里最近的一条,欲出言提醒,身后应长风忽道:
“见你走得别扭,要我背你么?”
萧白石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几乎变了语调:“你……背我?不了吧。”
话一出口,又想捶自己,恼怒地想着萧白石你不会说话就闭嘴,为什么总在他面前嘴硬?应长风才不会读弦外之音,这下好了!
哪知应长风今日仿佛打定主意不按常理出牌,步子又快又稳地往前走到萧白石侧面后,倾身弓下腰,两只手朝他伸了出来。
“还是我背你吧。”应长风道,动作已是要催他上去。
萧白石心里掩不住的狂喜,连笑意都深深地攀上眉梢眼角。他清脆地“哎”了声,抓过应长风的肩膀,整个上半身向他伏去,贴得很紧,顺势抱住了应长风的脖子,那个装满鸡零狗碎的包袱就垂在身前。
他以为应长风许久不曾动作,要背人,第一下肯定有些艰难,暗自提着一口气。
结果应长风就这么托着他两边膝盖,一点颤都没打。
“是那边儿?”应长风问,得了肯定的回答后,手掌稍微一挪位置,从膝骨往深处靠了靠,手腕若有似无,蹭着萧白石腰际。
他这处最是敏感,毫无准备地被碰到,半边身子都酥了。
萧白石“哎哟”一声,要和应长风说话。
“怎么?”应长风以为他哪里不适,闻声偏过头,四片嘴唇咫尺间轻描淡写地一碰,居然就这么接了个意料之外的吻。
萧白石埋下头,含含糊糊地否认:“没……你别碰我腰,太痒了。”
应长风说这样啊,又把他往上托了一把,避开侧腰那块儿。
萧白石这下脸完全红透了。
手抱着他,脸也贴上应长风的肩膀,两条长腿随他走路的姿势一荡一荡。萧白石的羞赧过了那阵子,见应长风没有提的意思后又精神百倍地开始指手画脚。
往东、再往南,过浮桥,沿着溪水一路下行。
应长风对这条路颇有印象,按他所说,脚步倒是没有被背上的人拖累,与最初的节奏保持一致,连呼吸都分毫不乱。
萧白石发现他记得怎么走后,又开始和他聊天。
可能因为沉默下来就尴尬,他尽捡些从前书里看到的奇怪故事讲。应长风也算个阅览群书的人,对大部分萧白石感兴趣的东西都接得上话。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着狸猫化形、灾星降世、某某山头一千年前出了个痴情的仙长……
连这段有些难走的路途就此变得不那么枯涩。
眼看竹林就在眼前,萧白石拍拍应长风的肩膀道:“要不放我下去吧,没多远了。”
应长风没理他:“好事做到底。”
萧白石晓得对方定了的事无论如何没法直接武断地反驳,只好应了,又实在觉得欠妥,只好暗示应长风:“你不累吗?走这么远了。”
“还行。”应长风道,言语间吐息一如既往的平和,没有疲倦的感觉。
萧白石趴在他肩上,不知打了什么坏主意,突兀贴住应长风的耳郭,在他专心脚下石子路的时候趁其不备立刻吻了下耳垂。
应长风脚步停了停,偏过头警告他:“别胡闹。”
“我没有!不小心碰到了。”萧白石撇清自己,对方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他就转移话题问,“哎,说真的,我重不重啊?”
应长风勾着他膝骨的手指不急不缓地掐了把:“重。”
“那你放我下去。”萧白石曲线自救。
应长风:“不。”
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好在最后也没多远,他爱背就让他背去。萧白石这么想着,嘴闲了,但手上小动作却没停过。一会儿捏捏应长风的肩膀,一会儿又揉他的耳垂,最后更是胆大包天地抓过两缕长发系在一起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