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风又说了句“别担心”当做安慰,摸了摸他的头,绾起萧白石一束青丝后拿了自己的发带替他绑。
绑好再整理衣裳,他整个动作都行云流水,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自然得很。萧白石僵坐在原地,一边心跳加速,一边又觉得应长风的喜欢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以为应长风是块木头,哪知竟枯木逢春,开出了花。
他扭过头,一面铜镜里照出他与应长风。
晨光微熹时安然相拥,萧白石短暂地宁静了,揽着应长风,脸贴在他小腹上。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了,应长风,你也都不要放开我。”他这么说着,一颗心却沉甸甸地往下坠。
应长风的手指收紧片刻终是没有多言:“好。”
这日直到午后,牧禾才又到厢房找他们。三人自知东山东畔不是个说话的地方,默契地先离开客栈,寻了一处闹市中的饭馆。
对已经辟谷的修士,五谷杂粮已经不是必需品了。以前翠微山众人照顾应长风,每日还要给他煮粥送饭,现在牧禾知道真相也亲眼目睹了应长风的修为——可能不及从前但压制他和萧白石是绰绰有余了——根本不想理他。
三人象征性地要了几道菜,待上齐后,应长风手指一弹,一道结界顿时笼罩了他们。
“没人听见了,说吧。”应长风言罢自己端了碗饭,不疾不徐地夹一筷子紫苏鱼自顾自吃起来。
萧白石震惊地看向他。
应长风:“怎么?我尝尝味儿。”
萧白石:“……”
“让他吃去!”牧禾没好气道,转向萧白石,“今早上你们没起身,我先去那个院子外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人去楼空了。”
萧白石道:“天地盟的人都走了么?”
牧禾点了点头:“可能,再回来客栈时刚好遇见住我隔壁那几个天地盟的人离开。我猜想他们可能连夜通知了什么,否则不至于一起进退。”
“沈移舟……”萧白石面色一沉,“他那日话中有话,师兄,什么叫‘封印松动’,不要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牧禾哽住,道:“他们一向关注翠微山,我原以为是针对红尘道。”
旁边专心吃菜的应长风挨个把桌上碟子沾了一遍,放下碗筷加入谈话:“白石,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温泉边你听到的声音?”
封印……松动,在即。
八百年,放开吾。
那声音带来太多痛苦而被萧白石选择性忽略,此时应长风一提,他又想了起来:“那阵古怪的龙吟……还有……如果他说的什么封印松动属实——八百年还是一千年,相差并不多啊?”
辛夷的笔记中曾提及,以瑞兽仙骨修补过一次松动的封印。
难道翠微山的确在镇压什么东西么?
“山中有古怪。”牧禾下结论,然后道,“我要回去亲自问师尊。”
“我也——”
“你不许走。”牧禾蛮横地打断萧白石的附和,几乎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接着再不理会他了,对应长风道,“师尊叮嘱过的事希望你没有忘记。”
果然,除了自己,萧鹤炎还找了牧禾。
他让萧白石下山就不会再给萧白石机会回去。
山雨欲来。
应长风想起那座风满楼,还有萧鹤炎对自己提及的“一叶浮萍之后又有九天银河”,捉住了萧白石的手道:“我陪他在临安,可若有消息传递需要我们回翠微山,你得把传讯方式留给我。”
牧禾有一瞬迟疑,不知该不该信他。
但应长风前日孤身面对沈移舟为他们说话的画面,牧禾印象深刻,只犹豫了须臾就下了决心:“好,我告诉你,可是在这节骨眼上若出了事——”
应长风道:“你尽管取我性命。”
萧白石不理会他们,道:“为什么我不能走?”
“别忘了,你在沈移舟面前露了通灵术。待他反应过来,说不定就要说你也是‘妖邪’。”应长风低声提醒。
萧白石愣在当场。
“而且此处离东海更近,就算和什么‘龙’有关,留一手总没有坏处。”牧禾道,“我猜天地盟针对翠微山,并非真正的道不同吧。”
他最后一句朝应长风而去,对方没接这句,轻描淡写地避过了:“不清楚,我不掺和天地盟的决定,在东暝观只是练剑。”
牧禾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将半贯钱扔给小二,结界随之散了。
“应长风,”他指了指萧白石,不客气道,“小石头和你一起,你要是敢对他不好,哪怕我们疲于应付那群伪君子,也早晚有空把你收拾了!”
一个个的都说差不多的话,应长风听得多了,并不真当回事。此时牧禾的威胁也没奏效,他巍然不动,鼻子里嗯了声,勉强算答应他。
当天黄昏,牧禾秘密离开了临安城。
几乎与此同时,一场针对翠微山的巨变酝酿完毕,即将发酵。
第52章 雷雨冥冥
红尘道各大门派在三日内收到了内容同样的手信:速往翠微。
五月底,一场大雨将至。
翠微山周遭本就阴沉的气氛越发森冷了,本该栖息在更北方的寒鸦违逆了四季跃上干枯树枝,嘶哑嗓音号丧一般传出百里之远。雷电交织,田野荒芜,放眼望去寸草不生,天地连成一片苍茫深蓝,依稀可窥见远古洪荒的影子。
满树槐花刹那间全部凋谢,泥石小径霎时被铺满一层雪似的白。光秃秃的枝头,鎏金封山符不安地振动起来。
轰然雷响,自乌云中滚过,径直没入了翠微山巅。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时,没有人看见那座破败的土地庙里,半截入土、慈眉善目的土地公泥塑像背后缓慢裂开一条细缝……
朽烂了不知多少年的案台“咯拉”一声,碎成齑粉。
随即,有什么光亮如萤火般闪烁,乘声而起,散在了猎猎冷风中。
六百里外,临安城。
午后闷热不散,直至黄昏,整片天都像要沉沉地压向大地。
“怎么突然这么大的风?”萧白石皱起眉看了一眼窗外,树枝摇颤,雨水中的腥味甚至有远海气息,叫人莫名心跳漏了一拍。
应长风抱剑倚在窗边闭目调息,闻言道:“快下雨了。”
萧白石道:“我知道,但这风有些奇怪……总觉得其中太诡异了,不太像落雨前的风,反而就好似……是海上来的,风中有浪涛声。”
应长风睁开了眼。
萧白石本就对这些敏感,现在更上一层楼,断不会说错。
“海上……”应长风眉心微蹙,紧接着并指如剑在远山黛玄色剑鞘上一抹,冷光过处,一道灵识分神显示在半空中。
差着几百年的修为,应长风的分神不可与萧鹤炎的相比,也还没修出人形能传递各类消息,但短暂地沟通千里之外没有问题。
“去。”应长风手指一挥,那分神应声化作一道光束跃出窗外。
萧白石:“它去远海吗?”
“就在入海口附近看看情况,若有异常我会知道的。”应长风解释完,看了一眼萧白石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问,“你父亲还没有消息吗?”
萧白石摇了摇头。
自牧禾离开后十日内,翠微山没有消息传来。
那日应长风所说“沈移舟知道了你怀有通灵术”震住了萧白石,让萧白石不情不愿待在临安。但终日无所事事,跟踪了几日那个院子也没见半个人,萧白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又将那本《翠微记事》翻了出来。
最初那人的字虽然难认,一想到很有可能是通灵术最正统、最唯一的传承,萧白石请教了应长风如何阅读,咬牙坚持下来。
开始很难,后来他用了别的法子,一边记一边用现在的文字多记录了一遍,如此“学习”一段的炼气之法再巩固。得亏萧白石往日读书不少,看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很有耐心,否则非要被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折磨疯了。
炼气之法只是入门,后面写得越来越简练、意思也越来越复杂的鬼画符,才是通灵术的本质。
一则操控灵力,一则驾驭各类的“气”。领悟到深层的境界后,万物在自身眼中再无任何隐藏,天地的秘密近在咫尺——
然后飞升也仅仅一步之遥了。
应长风的猜测没错,通灵术的确强大无比以至于现在甚至被污名化。人总是害怕自己无法驾驭的东西,尤其当有旁人能驾驭时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修士也不能跳出这个例外。
当年之事已经依稀有了个影子:辛夷是独居翠微山的修道者,不与世俗来往,修为强大且继承了最正统的通灵术。后来结识萧鹤炎——来自洞庭大族刚入了炼气期的“新人”——二人相知相恋,再然后,出了那件让萧鹤炎后悔至今的事,辛夷也死了。
但仍有不少疑问。
第一,字迹见人心,辛夷能独居数百年,心性就算不能如止水也应当十分淡泊。哪怕当年萧鹤炎再冲动再不懂事,为何他最后非要落到身败名裂、道史中默契地将这段往事抹去的下场?
其次,翠微山最初的传承难道是一人传一人吗?否则为何辛夷没有任何的师兄弟,也不广收门徒为通灵术正名?只要所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不就自然还了通灵术的清白?
最次,亦是最令人费解之处。
既然通灵术并非失传,从萧白石继承的残余来看也确实不是妖邪之术。那么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一切风向开始被扭转,又是因为何事……
当年青龙不愿入化灵池,被已经由心魔吞噬了的一名修士驱使毁尽良田城镇,天地变色。此人修为绝非普通修士,和辛夷的通灵术有什么区别?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萧鹤炎不愿意告知?
入魔的青龙……
当真被封印在东海的补天石之下吗?
思及这些疑问,萧白石原本就因为远海气息有些不安宁的心绪愈发起了波澜。他捏住笔杆的手指一紧,有什么怨念从心底勃发出来——
然后被人按住肩膀,一丝灵气侵入,毫不留情地压下去那些邪念。
应长风的声音响在耳畔:“你刚才又出神了。下次设法自己控制,哪天我不在你身边时再这样,会有危险。”
萧白石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低头一看,笔尖浓墨滴在白纸上晕开污黑,浸染了一大片。他连忙把笔搁在一旁抢救自己半天成果,旁边翠微记事被带起的风吹拂,哗啦啦地翻开几页,停顿在纸与绢帛的分界线上。
“什么啊……”萧白石小声抱怨自己粗心,心急火燎地去拿书,动作突然停住了。
辛夷的字迹出现得最晚,之所以能被他辨认来自那熟悉的赤豹,它是辛夷亲密的伙伴与孤独而漫长岁月中的唯一慰藉。
在那之前……
萧白石匆匆忙忙翻到了封面,辛夷的前面还有个名字。
——姜缘。
应长风似乎完全能从他的动作中知道萧白石的意图,他从窗边行至桌旁,坐下后随手翻了两页姜缘的字迹道:“他心神不宁,很浮躁。”
“看得出来。”萧白石接口道,“这位……不知是爹爹同门还是师尊的前辈,下笔爱迟疑,字迹狂放但又有很重的修改痕迹,遇到不顺心的地方就涂掉了。由他记载的部分虽然只有几页,却塞得满满当当的,仔细去看时反而发现不了什么。”
“嗯,就好像他只是在填满这本册子,与对通灵术和‘道’之本源的理解几乎忽略没有提及。这不符合修行的初心。”
修士采万物灵气而修养自身,历经千锤百炼,最终为了求证大道,回归最初后与天地同寿,自身浮游九万里之中,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这条路就是“飞升”。
哪怕辛夷随手画的插图中也含有他对灵兽的理解,他的敏感,善良,他的后悔与内疚……这些都是他的“道”。
可姜缘的字里行间没有“大道”。
除了暴戾、怀疑,什么也没有。
“他这里写了‘魔’字,”萧白石指着被涂掉的一个边角,“是何用意呢?他的道好像和爹爹完全不同,但他们应该是认识的才对……”
话音未落,萧白石的思考不停,窗外突然暴雨倾盆。
与此同时应长风的分神从被大风吹开的缝隙中猛地冲入厢房,应长风手指一拈,双眼微闭,脸色一瞬间黑了。
萧白石无暇再思考“姜缘”此人,急急地看向应长风:“如何了?”
“海水有异动,但并不明显也没达到能够引起天地变色的程度,”应长风一顿,睁开眼道,“出问题的方位倒是在……翠微山。”
萧白石猛地站起身。
应长风继续道:“还有,临安城外十里地左右,如果没感觉错,你的赤豹来了。”
赤豹?它不是被留在云中迹了吗?
来不及思索为什么赤豹能突破翠微的封山结界,萧白石只诧异片刻,先将桌上的《翠微记事》收好,然后就抱起包袱往外跑去。好像内心有个声音让他去,甚至顾不得知会应长风一身也没想清楚自己的安排。
东山东畔来去自由,出了结界后雨声充盈耳郭,萧白石的衣服立刻湿了个透彻。他抹了把满脸的雨水,回头一看,巷子尽头的青石板路上闪过一道流光。
他迷茫了一瞬,不知该如何是好。
赤豹出走,翠微山的异动……天地盟的人当真这么孤注一掷要对他们下手吗?师兄的消息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有传递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