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俞低头吃东西,眼眶溢满泪水,他差点就见不到赵飞衡了,现在这样被骂也是幸福的。
“就你这个样子,连我五岁的儿子也不如!”看着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赵飞衡顿时只觉得自己一腔担忧全白费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担心他做什么?要不是来前赵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周全颜俞,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颜俞丢出去喂狗!
可是一想到他在安南的事,赵飞衡真很不得踏平安南!
颜俞还来不及为自己哀怨:“翼之,你还得帮我一件事。”
“不帮!”
“翼之!”
赵飞衡简直受不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快说!”
蜀军接管了瑜、玖、琏、瑶四城之后,所有带着镣铐锁链的百姓重获自由,听闻不必再修建行宫园林,浑身轻松满心欢喜之余,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已没有了家,脱下这镣铐枷锁又能到何处去?
蜀国的士兵分为小队,按批将百姓送到临时建起的粥棚去领吃食,颜俞始终放心不下四城百姓,休息了两日便要出来,薛青竹拦都拦不住,只得紧紧跟着。颜俞走至外头荒野,远远看着队伍蜿蜒而来,心中震荡,双腿早已站立不住,朝前奔去。
百姓不知这是何人,只见他衣着鲜亮,丰神俊朗,眉目慈悲,想必是救世之主吧,不少人不由自主地朝他跪了,后头的人见了,虽然不知为何,也茫茫然跟着跪,他们这一生都跪习惯了,不是朝楚便是朝蜀,真跪的时候似乎都不必在意那人是谁。
颜俞奔至百姓跟前时,面前已然跪了一大片。
颜俞心中痛极,扶起一名老妇人:“快起来!”见他们手脚上锁链未除,定是士兵们为了尽早完成护送任务,不曾顾及百姓,又转身斥道,“怎的不先将镣铐取下?”领队的小将大为惶恐,立刻转头下令,百姓因而更对颜俞感恩戴德。
后接连三日,颜俞亲自在粥棚为百姓发粮,累狠了便在棚子后头席地而睡,士兵们见了颜相如此,更不敢懈怠。
赵飞衡知道劝不住他,连连叹气,又催促着将士们赶紧安顿好百姓。
收回四城,颜俞算是完成了对赵肃的承诺。
未费一兵一卒,没有人员伤亡,仅让三国兵士陈列于南楚边境,颜俞一人便抵过四座城池。自此,颜俞终于是真正名扬天下了。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林广回到安南便感到不对劲,安南的气氛很奇怪,路上行人少了很多,整个都城显得极其冷清,即使是路上的行人,也低着头,像是看不见的地方有个鬼在盯着。
进宫前林广找人问了一下,这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出了那么多事,那日李道恒处理完李未之后,回去就发现颜俞不见了,当即大发脾气,下令把整个大楚翻过来,一定要把颜俞找到。李道恒一心认定没有内鬼,颜俞肯定无法逃脱,日日逼问朝臣们,到底是谁放走了颜俞,把朝中上下也搞得人心惶惶。
如今林广回来了,这事也有人管了。
林广想,这般大张旗鼓,即使真的有人里应外合,这会也一定夹紧了尾巴,不敢露出一点马尾,倒不如先缓一缓,待得众人都放下心防,这才好查,而且,这不是帝君铲除心头之患的好机会么?
果不其然,第二日李道恒没有再大发雷霆,只说:“无妨,跑了就跑了,谁干的好事予心里清楚,来日再与你们算账。”
朝臣们脸色皆是一变,心里都在打鼓:难不成帝君已经查出来了?徐贞垂着眼帘,不知怎么的想到那日唐元说起徐谦,心中惴惴不安。
李道恒不再多说,只冷冷道:“唐元留下,剩下的人退了吧。”
众人告退,林广便回去听消息,昨天知道这几天的事情后,他便迅速安排了人去查,一个晚上过去,估计也有眉目了。
但是林广并没有得到好消息,就在昨晚,有几个宫廷守卫死了,休沐的死在自己家里,值班的死在一个人落单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
“动作还真是快。”林广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宫中出现刺客那天宫门的守卫。”
这么精准,而且对形势的预判完全正确,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事,定是朝中高官!“继续查!我就不信只有这几个人见到颜俞是怎么出去的!”
殿中的唐元不知帝君何意,等到殿上只余二人之时,才战战兢兢地开口:“帝君。”
“是你干的?”
唐元一听,真是冷汗都要下来了,双膝一软便直直跪了下去:“帝君明鉴!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就算帝君不相信臣的忠诚,臣又哪来的胆子干涉帝君所做的决定呢?”
“哦,不是你,那你觉得,会是谁?”李道恒慢悠悠地问。
唐元忽然就明白了,也许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得有个替罪羊,如果不是唐元,那么唐元就得告诉他究竟是谁。
身为楚相,他不仅要辅佐国政,还要逗李道恒开心,这种时候还要会揣摩帝君之意,栽赃陷害,给别人扣些莫须有的罪名。
“臣,不知。”
“不知,你可以猜嘛!”
唐元一颗心悬着,李道恒的目光像在火上来回炙烤的刀子,随时可以扎破他的筋脉。他犹豫许久,终于道:“朝中一半学生是齐方瑾先生的学生,他们若是顾念同窗之谊,伸以援手,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来,予倒是要看看谁跟齐方瑾的关系比较密切了?”
跟齐方瑾关系密切,这不是直指齐晏平么?可这齐晏平终日平庸,又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帝君?唐元脑海之中飞速闪过和齐晏平有关的事,只想起多年前帝君大选,他的女儿与宁成君弟弟结亲的事。难不成这么久过去,帝君还没忘记要处置齐晏平?“臣只是猜测,并未有证据,也许是一心为帝君计较,不愿犯三国众怒,也是有可能的。”
“嗯,也是有可能的,”李道恒玩味着这句话,“予觉得,跟颜俞关系密切,也是有可能的,你说呢?”
跟颜俞关系密切,朝中哪有人跟颜俞关系密切?徐贞?齐晏平和徐贞,帝君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老师的学生给挤出朝廷吗?那自己?这么算,他当年还带颜俞去过春猎,虽说是为了帝君,但是帝君扣帽子哪管这么多?唐元不敢再想,却也不知如何去答,只得道:“臣不敢揣测圣意。”
李道恒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又问起了连横之事:“可想到怎么分化三国了?”
唐元左边的冷汗还没淌完,右边的又下来了:“臣,尚在思量。”
“哼,你最好早点给予想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祖咏)
唐元离开大殿,腿还是软的,迎面碰到来回报的林广,林广心情本就不好,一开口阴阳怪气的:“唐相这是怎么了?”
“哦,没事。”
林广心中好笑,随便找个人问罪开刀还是他给李道恒出的主意,哪能不知道里头出了什么事?不过他平日与唐元也没有过节,倒不必为难他:“唐相放心,唐相是大楚的肱股之臣,只要确实没做什么该死的事,是不会有事的。”
唐元过了这么一会儿,心也放下了,笑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是帝君要我出使蜀中分裂三国,唉,至今未想到好的解决之法呀!”唐元突然想起徐贞,心中满是羡慕,“要是我像徐奉常一样就好了,有个好儿子,有事的时候出谋划策,没事的时候还能陪着进宫。”
“你说什么?”林广音量突然提高,吓了唐元一跳。
唐元缓了缓,说:“没什么,感叹一下徐公子既有才华又有品行罢了。”
林广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唐相,连横的事,不如我给您出个主意吧。”
“哦?不知郎中令有何高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如今齐宅里是徐谦和冯凌交替着照顾齐方瑾,因着齐方瑾身体日渐衰弱,已很少上课了,像今日这般三人一同在院子里说话的场景实是少见。
冯凌知道,这番不过是为了定安兄长舌战群儒取回四城之事,颜俞刚入楚时,冯凌便暗地里为兄长捏了一把冷汗,得知颜俞成功后,又不禁为他高兴。如今这事早在安南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齐方瑾不至于不知道。
“你们怎么看这事?”齐方瑾问。
虽没有明确说是什么事,但是几人心知肚明,冯凌说:“兄长所为,虽可取得土地,但忽略国家法度,弃其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齐方瑾微笑着:“凌儿认为该当如何?”
“修法度,明律例,赏罚分明,自君主至百姓方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齐方瑾隐约觉得冯凌的想法与自己有相通之处,却又不完全相同,一边是欣喜一边是担忧:“若一切靠外在法度来规定,人们内心便会无所适从,即使能够免于罪过,也不会产生羞耻之心。况且,法度太过冰冷,终会禁锢百姓。”
“但凌儿认为,正因人内心过多邪念,才更需要法度规定,严刑罚则民远邪。老师一生培养学生不过数百,尚不能保证每一个都成为君子,更何况天下无数百姓。若无人规定指引他们做什么,人便会行恶。”
“非也。”齐方瑾摇头道,“培养君子不一定要亲身指导教引,况且并非是要所有人成为君子,只需引他们向善即可。不用冰冷法律,可以用风俗用礼乐使人心归服。”
冯凌弯腰一拜:“凌儿受教了。”
齐方瑾转过头去:“谦儿怎么看?”
“啊?”徐谦轻呼一声,那日归来后他的精神一直恍惚,方才齐方瑾和冯凌的对话他也没听,此刻被问到,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齐方瑾看着他神色飘忽的模样,再次露出了失望而心痛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徐谦看了许许多多次,但每一次都要羞愧地低下头去,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他,叫他抬也抬不起来。
冯凌提示他:“老师问如何看定安兄长取回四城之事?”
“不是取回。”齐方瑾纠正了他的话,普天之下均是帝君的土地,他颜俞是抢走盗走偷走,偏偏不是取回。
冯凌立即点头:“是,凌儿知道了。”
徐谦往前几步,到齐方瑾跟前跪下,颜俞走后这一段时间,徐谦下跪的次数比以往二十来年都要多,每一次提及颜俞,他都做不出让齐方瑾满意的回答,后来干脆说话前就跪好。更何况,他这一次擅自协助颜俞逃走,即便无人知晓,他也知那是叛国之事,心中的愧疚已经够多了,他还能怎么面对齐方瑾呢?
“谦儿纵然心知俞儿目无君父礼法,大逆不道,但谦儿,不忍苛责。”
齐方瑾被气得浑身发抖,以前颜俞直接顶撞他也气,可后来习惯了,知道他就是这么回事,扭不过来了,可徐谦是他从小照着徐贞的模样教的,竟然被颜俞给带偏了,他如何不气?
“谦儿自知有错,甘愿受罚,老师勿要生气,身体为重。”徐谦有时候觉得自己真要被撕裂了,他明知颜俞不对,心里不愿怪他,明知自己这样回答是错,还偏偏要这样说,人活这一世,实在身不由己。
冯凌扶着齐方瑾:“老师,定安兄长有错,不可怪兄长啊!”
在齐方瑾眼里,徐谦早已自甘堕落,与颜俞沆瀣一气,分都分不开了,自然是要怪他。“你既知他有错,却不引他修正向善,反说不忍苛责,令他堕落至此,你与他有何不同?”
徐谦并不说话,惹得齐方瑾更加生气:“你身为兄长,本该教养引导,俞儿从小终日与你在一处,你却未尽兄长之责,上负君主,下负师长,实在令我失望。”
徐谦静静听着,不置一词,这样的话,两年里他不知听了多少,但是他不愿也不会反驳。
“你自己好好反省。”
“是。”徐谦跪着,眼看着冯凌扶着齐方瑾走了。
晚风扫过齐宅,桃花落了一地,徐谦看了一眼即将消逝的天光,心想,安南的春天,就这样跟着他的俞儿一起离开了。
但是这一晚却不得安宁,齐方瑾走后不久徐贞便来了,一来就看见徐谦跪在院子里:“这又是怎么了?”
徐谦累了,连话都没力气说,只道:“老师,应该在书房。”
徐贞知道他这脾气,他要不想说,谁也逼不动,只得停下追问:“我不是来找老师的,我是来找你的。”
听到这话,徐谦忽然瘫了下去,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一般,父亲知道了?
徐贞弯下腰去把他扶起来,轻声问:“我问你,祭天那日晚上,你是不是在宫外?”
徐谦不住眨着眼,眼前的东西都迷蒙一片,却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他不能答。
“颜俞逃走,是不是跟你有关?”徐贞接着追问。
徐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他乃三国并相,出使大楚,何来逃走一说?”
“不要与父亲装傻,这不是小事,你实话告诉我,我或许还能想法子保住你,若是到时候被查出来,徐氏一族都会受到牵连,你明白吗?”
徐谦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父亲许久,终究没忍住,唇间泄出了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
徐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他也不知怎的,竟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只道:“糊涂啊!太糊涂了!”
却说李道恒真是遣人将李未的醢发给了各国的国君,秦正武看着那盒里的东西,听着秦景宣向他说明事情的始末,只冷笑一声:“果然这天下能成大事者,都是无情之辈!李未实在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