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
“唐相今日是打算死在这里吗?”
当然不,唐元双腿都在裤子下打颤,但表面仍是云淡风轻:“只要承诺书送回大楚,我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颜俞笑了一声,背过身去:“倒是我估错唐相了,本以为唐相惜命的,却不想竟是如此傲骨之人,只是您的妻儿族人都还在安南,你若死了,剩下的事情可就跟着我的安排走了。”
“你!”简直无耻!
颜俞仍旧是笑,别人怎么评论他,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把承诺书送回来,我保你安全回到安南,李道恒必不会向你问罪!”
“难道我会不知道这是你的缓兵之计?”
“无论你信不信,这是你唯一的退路。”颜俞顿了顿,转过身来,“我来,不是为了让你信我的,是为了让你交出承诺书的!”
唐元能当上南楚的相,除了溜须拍马以外,自然也是有一点本事的,至少颜俞说这是他唯一的退路他听懂了,沉默片刻,才说:“若要我乖乖交出承诺书,至少要给我一点好处!”
“你送回承诺书,我便派人传话入楚,说唐相在蜀都与蜀王拉锯多日,宁可玉碎不愿瓦全,人人盛赞唐相的气节,唐相回到安南自然知道要如何跟李道恒回话。”
取民心,唐元思忖一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明明可以赢的,为何终究还是败走?难道他是真的赢不过颜俞吗?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颜俞,是他刚出仕不久的时候。他回齐宅看老师,在老师的书房里说话,老师的目光却突然移开,落在了门边上:“俞儿,我说过,有人在,不能过来,怎么不听话?”
唐元一愣,齐方瑾向来严厉,他几乎没听过老师这么温和地说话,况且,若是别人这般胡闹,还不知要罚成什么样?哪还有这样温柔的说理?
可是那个孩子没走,就倚在门边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齐方瑾无奈地摇摇头,朝他招了招手,于是唐元就看着颜俞像只小猫一样钻进了老师的怀里。
“兄长欺负你了?”
颜俞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哭。齐方瑾却不恼,反倒笑着跟唐元说:“这孩子长得好,也聪明,不哭的时候讨人喜欢得很。”
后来他每次去齐宅,老师都毫不避讳地把把颜俞圈在身边,片刻便要看上几回,仿佛这孩子会随时消失似的。唐元不知怎么的,好似在吃这个小孩的醋,他从小跟在齐方瑾身边,几乎天天盼着老师说他一声好,可是不管他做到什么地步,老师也没说过太多夸奖他的话。
等到他好不容易出仕了,以为老师会对自己给予厚望,可是他忽然发现,这厚望,也许从来就没有寄托给他。
“怪不得,”唐元苦笑,“怪不得老师总说你聪明。”
颜俞扭过头去,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些尴尬,听见唐元说“老师”二字,他心中动摇,但是形势却不容他多想,他对不起齐方瑾,他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这个。“唐相这是答应了?”
“你就不怕我一回去,就将承诺书上呈帝君?”
“我敢放你回去,自然是有后招,唐相若是好奇,不妨试试!”
唐元咬牙切齿,猛然转身上了车,颜俞笑:“将军送唐相回去吧。”
“他这是答应了?”赵飞衡问。
颜俞点点头,正准备走,唐元却又掀起车帘,不甘心似的:“你就不问我是如何让蜀王答应的?”
这是他最后的骄傲了,但是颜俞波澜不惊地反问:“你是骗了蜀王跟四城有关的事吧?”
不等唐元回答,颜俞却是已经转头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颜俞说话还是算话的,等拿到承诺书,便按照约定把“唐相在蜀中境内节气不减分毫”的话传入了南楚。赵飞衡不解得很,回蜀都的路上问个不停:“你还挺厚道,非得整这么一出,我就不信你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把承诺书交回来。”
颜俞有些心虚,他第一次做对不起赵肃的事,虽然并不会对蜀中造成什么损失,说回来还是为了蜀中好,但是现在就已经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赵飞衡,讪讪道:“我只是不确定他会不会听话而已。”
“你还有不确定的事?”
听这语气,颜俞差点连马都骑不稳:“你知道了?”
赵飞衡一头雾水:“我要知道什么?”
“罢了,”颜俞叹了口气,虽说是取回了承诺书,避免了三国合纵毁于一旦,却是一点不见轻松,“若是有一日,我与你王兄起了争执,你······”
赵飞衡笑着一摆手:“说什么瞎话呢!就算我跟他翻脸了,也轮不上你!”
“不是的,翼之,我不知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赵飞衡鲜少看到颜俞这般惆怅,终于收敛了原本的嬉皮笑脸:“定安,你这话什么意思?”
“哎,定安,干嘛跑了?”
“我还没问你怎么捏住唐元的命脉的呢?!”
“别不说话呀!”
随着唐元离开的传言甚嚣尘上,四境之内都闹得沸沸扬扬,一同传出去的还有蜀王签了承诺书却被颜相一力阻止,安南几乎都在盛赞唐元。
唐元在路上时生怕传言力度不够,为了博得李道恒的同情,还忍痛往自己腰上捅了一刀,疼了个半死,心中不住后悔,早知道划拉一下手臂算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刀的功劳,李道恒果然没有问责,只是说此次计划太过草率,来日必要商量周全再次连横。
唐元知道自己躲过一劫,便没再管以后了。
齐宅自然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消息,其时已至深秋,树叶几乎掉光,院子里没有遮挡,寒风和几乎没有暖意的阳光打在院落里,凭空生出些萧索来。
徐谦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个下午,不知想些什么,冯凌悄悄过来,在背后吓他:“兄长!”
徐谦果然一惊,随后又笑:“凌儿做什么?”
冯凌看出兄长心情不好,有意逗他:“让凌儿猜猜兄长在想什么······”
徐谦看着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下就想到了颜俞,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过去这么久,他终于能在想起颜俞时坦然地开心。“凌儿要长大了,不会像俞儿一样胡闹。”
听徐谦提起颜俞,冯凌便知道兄长看穿了自己的把戏,也不装了:“那兄长怎么看这次的事情?”
徐谦叹气:“杀人诛心,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大楚可还有机会?”
徐谦轻轻摇头,嘴里喃喃着:“他要出兵了。”
冯凌好似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又问:“兄长为何不出仕呢?以兄长的才华,这个天下,会不一样的。”
徐谦笑笑:“换谁去,都会不一样的,天下的人,从来就不是蝼蚁。”看冯凌一脸茫然,知道他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徐谦又道,“你定安兄长曾说他要天下人活,他是为了黎民苍生背井离乡的,但是翻云覆雨,玩弄四海,真的是天下人的意思吗?他也不过把自己的意思强加给天下人罢了。”
他这么一解释,冯凌更茫然了,虽说这齐宅里从来就是争论不休,但是无论是定安兄长还是老师,不都是如兄长所说,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天下人吗?若说毫不干涉他人想法的,恐怕只有玄卿兄长了。
但他不知道如何问,徐谦也没有再说,深秋的风扫过干净的院落,瘦弱的枝条在半空中无凭无依地摇晃着。
作者有话要说: 唉,谦儿太惨了!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
赵肃早收到颜俞在边境拦截唐元取回承诺书的消息,先是震怒,后又心虚害怕,颜俞知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会如何看待他?颜俞还会留在蜀中保蜀中百姓太平吗?
赵肃亲自在宫门口迎接颜俞和赵飞衡,颜俞连礼也不行就直接进入殿中了,其他人心里俱是一惊,颜相这回派头也太大了些,跟在家里似的。
赵飞衡一脸无辜地看着赵肃,赵肃并未计较,只叹了口气,与赵飞衡一同进入殿中,又遣散了其他人。颜俞倒也保全了赵肃一点面子,待得没有外人在才取出承诺书问:“王上,臣能否问您一句,您就是这样对待三国合纵的?南楚派人过来说几句话,您就什么都答应了?您将魏晋两国置于何地?又将臣,置于何地?”
“颜卿,寡人,”赵肃在颜俞面前实在摆不出架子,“寡人实在没办法了,唐相说会助寡人重建四城。”
“那是南楚帝君的话吗?这承诺书上说了吗?若是王上忘了,臣便派人日夜提醒王上,蜀中早已宣布独立于南楚之外,不再受南楚帝君命令,还望王上费心记住。”
赵肃垂着眼睑,并不看颜俞,赵飞衡也一时被惊到,立即出言阻止:“定安。”
但颜俞并不理会他,径自说道:“王上,臣一人入楚时,你便知我三国合纵的决心,绝不是小小的利益可以分化的。臣亦知王上挂念四城之心,只是您这样做,可想过魏晋两国会如何看待蜀中?”
赵肃当时确实没多想,只是由着唐元巧言令色,颜俞不在,他心绪不宁,一时冲动便答应了,如今颜俞问罪,他当真觉得没脸了:“颜卿,此事是寡人的错,幸得颜卿力挽狂澜,颜卿一路辛苦。”
颜俞知道赵肃的难处还没有真正到来,不愿意提前发难,这几句话也不过发个牢骚,何况他身为臣子,君主已经低声下气地认错了,他要再揪着不放,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放缓了语气,说:“臣也是一时气恼冲动,方才说了这番话,还请王上见谅。”
两人相互认错,倒是赵飞衡尴尬了,打圆场道:“既是无事,便算了,王兄先休息吧。”
东晋和北魏民间传言已在疑心蜀王合纵的决心,魏方和秦正武各自派人前往蜀都查探情况,入蜀时北魏已飘起了小雪。
北魏派来的是魏南甫,都不必颜俞出马,赵飞衡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东晋派过来的人是狄行,颜俞赢了他许多次,这一次却要输了。
殿堂之上,颜俞心虚似的,一直低着头不回话,任凭狄行质疑:“若是王上随随便便就能签署这样的承诺书,那么魏晋两国又如何信赖王上和蜀中呢?说得再过分一些,若是将来南楚用更大的好处换取蜀中进攻魏晋,王上是否也会答应呢?”
赵肃急忙反驳:“狄先生言重了,寡人绝不是会因为一己之利而损害盟友的人,此事狄先生务必放心。”
“要说放心,那肯定是不行的了,从王上决定答应南楚的时候起,就该知道,自己是否值得信任。”
“请狄先生务必相信寡人,蜀中与魏晋合纵以来,除了此事,蜀中再没有对不起魏晋的地方。”
狄行并不言语,赵肃知道自己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只得无助地将目光投向颜俞,但颜俞似乎并没有相救的意思,其他人更是无话可说,狄行扫了一圈这殿堂,不由得生出些许得意:“既然这样······”
“狄先生,”任由殿堂尴尬了这么许久,又听得狄行准备提条件,颜俞才开口,“既是魏晋两国不信任蜀中,蜀中自会给出一个交代令魏晋信服,还请狄先生在蜀都休息几日,王上一定会尽快给出答复。”
狄行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他孤身在蜀都,容易吃亏,只得暂且答应他:“好,颜相既然开口了,我就等着颜相的答复。”
颜俞安排好狄行的住处,去向赵肃复命的时候,赵肃已经睡醒午觉了:“今日辛苦颜卿,若不是寡人当初冲动,也不会带来这么多麻烦。”
辛苦什么?当初天南地北地跑,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辛苦,今日不过一句话的事,哪里就配得上这两个字了?颜俞表面风轻云淡,却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操纵的结果,看着赵肃脸上愧疚之色,心中也有些许惭愧,只是不得不装出受害者的样子:“王上如今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一旦做出决定切不可动摇!南楚帝君为人反复,不守信诺,若王上轻易听信唐元之言,怎能保证将来不会再有四城之辱?况且,魏晋两国不是我们的附庸,而是我们的盟友,若我们如此对待盟友,将来又怎会有人再愿意相信王上?”
赵肃叹了口气,他不是做帝君的料,害怕的牵挂的东西太多,但是颜俞,却应当是帝君的相。跟着自己,委屈他了。
“此事,该如何解决?”
颜俞心中自然有想法,但这事不能由他来说,否则说不准哪一日赵肃便会反悔,只有逼得他自己做决定,才能没有退路。
“王上,既然魏晋两国国君不信任您,认为您心向南楚,那么,只要您主动要求与南楚为敌,他们便会相信您了。”
赵肃不解:“蜀中已宣布脱离南楚,加入合纵,难道还不够吗?”
“您已经看到现在的局面了,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有效的方案,下次来的就不是狄行,而是东晋的军队了。”
“寡人还能怎么做?”赵肃满脸无助,他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感受到自己需要颜俞,比当年失去四城还要迫切。
“王上,您知道的。”
赵肃突然觉得非常孤独,颜俞明明有办法,但就是不告诉他,他得自己想,可他不是聪明的人,怎么能想得出来呢?他去道歉?不,这不够,要告诉他们自己与南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就只有······报仇。
“颜卿,是要出兵吗?”赵肃几乎全身发冷,事情如何演变到这一步他不明白,他只是想要保住蜀中而已,可怎么会亲手将蜀中推入绝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