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颜俞不必多说,只这一声,他相信赵肃能明白他的意思。
赵肃颓然地倒在靠几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颜俞低垂着头,不言不语,沉默如同傍晚山林间的钟声一样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肃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那便这样吧,是寡人令颜卿为难了。”
颜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话来。赵肃分明是最难受的那个,却还要来体念他的心情,颜俞顿时更愧疚了。
为了缓解气氛,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情,一聊就是一个下午,赵肃原本因为要出战而低沉的心也平缓了些,他很享受和颜俞独处的时光,尤其是他孤独无助的时候,上一回颜俞对他说那样的话,他差点以为颜俞要弃他而去,若是那样,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说回来,唐元是你师兄。”
“是。他师从老师学习,只是我入齐门时他已入朝为官。”颜俞倒不是急着撇清关系,只是事实如此。
“同一个老师,但唐元与颜卿相距甚远,可见颜卿聪慧过人,非常人所能及。”何止是聪慧无人能及,这双眼,这整个人,无一处有人可及。
颜俞隐隐察觉到近来赵肃对他不似过往,目光总在自己身上逗留,这不是什么好征兆,殿中无人说话,帘子微摇,恰似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但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食色,性也,赵肃仿佛回到了他与发妻大婚的那一晚,殿中与心中均是一片旖旎。
“夜已深,王上休息吧,臣先告退。”颜俞双手作揖,正要离开。
“颜卿,”赵肃突然开口叫住他,“今晚,留下吧。”
颜俞低头苦笑,他不是不知道赵肃的意思,但是他不能,他这一生——即使现在谈一生为时尚早——都只能给徐谦一个人。
“寡人知道颜卿心里有你兄长,但是他理解不了你,我可以。”赵肃顿了顿,终是决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寡人七年前在云水楼上与你那一面,不仅见识了你的胆魄和远见,更见识了你令人念念不忘的双眸。你这双眼睛,长得这样好。”
原来不是最近,是七年前。
“多谢王上赞许,”颜俞依旧低眉垂目,“臣惶恐。”
“在寡人面前,颜卿毋需惶恐。”
“王上既许臣毋需惶恐的特权,那臣斗胆与王上说两句心里话。”颜俞抬起了头,每当他思及徐谦,眼波中便盛满了无畏的光,“臣这双眼睛在见到王上之前便已许了兄长了,我便是想将它许给别人也是不能的了,王上理解臣,臣甚感荣幸,必当万死不辞,助王上完成统一大业,此外,臣别无所求。”
赵肃想,这个徐谦,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这个世上,有这么多人望颜俞一眼而不得,他却收着颜俞的整颗心。
后来,赵肃再想起那一晚,他甚至忘记了自己那点心思,却永远记得颜俞的深情。
“兄长未能解我之心,实乃我一生之憾,但臣待兄长之心,未曾有半分减损。”
“臣虽知此生再无可能与兄长亲厚如初,但念他之心,不敢有一丝懈怠。”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春溪尽是莘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侯方域)
同是这一夜,蜀中治粟内史单尧的会客厅的烛火也亮了一整晚。狄行少能离开晋国,只能依靠信件与单尧互通消息,好不容易来一回,定要彻夜谋划。
“不知这一回蜀王和颜俞会给出什么解决办法。”
单尧摇头:“我也不知,这两年王上很多事情并不与我商量,这一回签署承诺书,颜俞不在,我都未能提前知晓,颜俞如今已回来,我就更说不上话了。”
“我看蜀王对颜俞还是十分信任,单先生这么久,不会什么也没干吧?”
单尧并不理会狄行的指责,说:“狄先生身处东晋,对我蜀中情况自然不了解,王上如今身体衰弱,恐怕没有多久就要驾鹤西去,此时在王上身上下功夫,不是长久之计。”
狄行忽然想到单尧世子师的身份:“单先生打的竟是世子的主意么?”
“在下不才,幸为世子师,怎会做出于世子不利之事?只是教会他明辨是非罢了。”
“那便有劳单先生了。”狄行放了心,这单尧也不是没用之人,只是他们各为其主,将来少不得要针锋相对,他倒是颇有些期待他们为敌的时刻了。
虽说赵肃已做了决定,但绝不能贸然告知狄行,颜俞奔波几日,和赵飞衡计算兵力。赵飞衡甫一听到出兵的决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定安,我问你,你之前回蜀都的路上,是不是想与我说这件事?”
颜俞知道赵飞衡是聪明人,很多话给个苗头他就能自己闹明白,所以颜俞才愿意与他交往。现在他这样问,想必已是清楚了,只是在等自己给一个确定的答复而已。
“你怪我么?”
赵飞衡不言语,他不怪任何人,只怪这个混乱的世道:“我知道,是我王兄太软弱。”
“翼之······”颜俞原本就愧疚,赵飞衡还这么帮他推诿责任,更是令他无地自容。
赵飞衡勉强笑了笑:“不必担心,你在一日,我必会助你,现在别想这么多了,若要开战,后面还有得忙呢!”
这两年半,蜀中兵力增至近二十万,加上魏晋两边,虽没有百万雄师,但大几十万总是有的。颜俞唯一担心的事情是,三国的将未必打得过李定捷。
若是关仲阔还在,就好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打得动李定捷。”
赵飞衡倒不怎么担心:“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别的不成,至少人比南楚多,怕什么?”
颜俞无奈地笑了笑,只得跟着他走了。
狄行实在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优柔寡断的蜀王竟会给出“出兵”的解决办法,把魏晋两国都堵得没话说,颜俞趁着狄行要回东晋,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路同行,顺道去视察三国兵马。
“颜相这招实在是高!”狄行不似颜俞从小练过骑射,在马背上颠得难受,又不愿在颜俞面前示弱,只得一路强忍着。
颜俞实在好笑,憋得难受:“我看狄先生还是坐马车吧,我的招高不高,各位王上看得出来,还不劳狄先生操心。”
狄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就说这一切是不是你设计?”
“怎么?出兵难道不是东晋的意图吗?无论是不是我设计,总之结果是大家都想看到的,不是吗?”
“那你就是承认了!玩弄心计,逼迫蜀王!”
由蜀中前往东晋的路上,北风呼啸,干干地打在脸上,颜俞的嘴唇都起皮了,还得跟狄行耗费口舌:“我若没记错,狄先生拿的是东晋的俸禄,怎么操心起蜀中的事了?怎么?还想记着这一笔作为我的罪状?狄先生还是省省吧。”
颜俞仗着赵肃的倚重,确实有恃无恐,但是单尧说的是,赵肃恐怕没多长时间了,不知赵恭对颜俞又有多少倚重。狄行看着前方不远的颜俞,忍着不适,策马快跑了几步。
深冬之时,颜俞向三国的国君提出了攻楚的计划,出兵四十万,在蜀、晋、楚交界宣战,往西可由蜀军作主力,往东可由晋军主攻,魏军便从背后支援,备三月粮。
项起问:“要是南楚从晋国边界偷袭我们怎么办?蜀中有地势之利,我们可没有!”
“其他地方做好防御便可,大楚如今可用之将不多,防御便够他们喝一壶了,不会再有余力进攻。”
魏南甫是负责后勤的,听颜俞说备三月粮,怕是不够:“三月的粮草会不会太少了?”
“哪儿少?”赵飞衡抢着答,“到时候抢南楚的粮便是了,我们的粮也是百姓辛苦种出来的,来回运粮又浪费时间和兵力,你不怕辛苦我还心疼呢!”
魏南甫这一年来跟赵飞衡相谈甚欢,赵飞衡这么当面损他,他也没有反驳,只开玩笑似的拱手:“多谢赵将军不吝赐教。”
“好说!”赵飞衡得意地摆手。
在别人面前得意完了,赵飞衡回来后却一脸担忧:“定安,你想到对付李定捷的法子了?”
“不是你说的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四十万人太少了。”
颜俞淡淡地笑:“不少,李道恒可能连十万兵都不愿意出。”
“你确定?”
自然不确定,颜俞想,他又不是李道恒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还不信我么?
若是李道恒舍得出兵,三国这几年就不会这么安稳了,李道恒贪图享乐,又失去了三国的朝贡,打仗是劳民伤财的事,你猜他舍不舍得做?”
今年的除夕颜俞便在自己的相府里过,因着无人陪伴,干脆让薛青竹和他一起吃饭,薛青竹推辞再三,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颜俞想起从前在齐宅里的除夕,虽然徐谦不在,但他心中总是充满了期盼,盼着元日过后,徐谦就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他面前,说要带他上街去玩,他长大后不爱玩了,两人便在齐宅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有时话也不说,只静静的听风吹过院中的枝桠。
那风,吹谢了梅花,又吹开了桃花,吹得他们的心一阵阵隐约的颤动。
相府里也有一株桃花,颜俞刚来的时候让薛青竹为他栽的,只可惜,因为奔波忙碌,他一次也没见过,春暖之时,三国就要兵发大楚,他还是见不到花开。
“青竹,那桃花,开得好吗?”
薛青竹并不理解颜俞为何对桃花有这么深刻的感情,只答:“第一年开得甚好,第二年属下也没有见过,往后颜相可亲自看看。”
往后,往后的日子太长,变故太多,他不知是否还有机会。
赵祈亲自送了菜到相府,说是王上的赏赐,颜俞谢过赏赐,又请赵祈留下吃饭,赵祈须得回去复命,便推辞了。
薛青竹送赵祈到门口,又打点了一番,才返身回到屋里。赵肃送来的菜式基本和宫中的一样,薛青竹大大吓了一跳,他从前跟在赵飞衡身边,有时连赵飞衡都没有这样的待遇,颜俞入蜀不过三年,赵肃对他的优待可见一斑。
“王上对颜相,当真是倚重。”
颜俞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却不知蜀王宫中因了这事引起多少隐秘的心思,赵飞衡自是没得说,于公,颜俞是蜀中的相,他是蜀中的将,将相自当相和;于私,他这几年均与颜俞交好,且不说别的,颜俞为人是担得起这份倚重的。赵肃么,倚重颜俞是一回事,心中爱慕也在作祟。一般的赏赐根本不必这样大动干戈,他想告诉颜俞,若他愿意,进宫来一同过除夕也不是不行,他甚至盼着赵祈能从相府那里带回来一两句好听的。
心思最重的还是赵恭,当日听老师说父王与颜相日日在一处,还存了些许怀疑之心,如今看见父王这般对待颜俞,比对自己还要好,怎么能高兴?立即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一直闷闷的不说话。
赵飞衡这两年也忙,好似一不注意赵恭就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是长在积贫积弱的蜀中,算不得好事,他那王兄也是,不知多久都没主动问过儿子一句,把赵恭搞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阴郁。
为着这事,除夕宴结束之后,赵飞衡还特地留下来,跟赵肃谈了一番:“王兄这两年,是不是忽略阿恭了?我看阿恭方才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不是个好父亲,是不是?”赵肃苦笑一下,“上一回阿恭来找我,我才发现阿恭已经这么高了。”
赵飞衡竟不知道要怎么回话,他只是想提醒赵肃,却没想到,其实赵肃都明白。
“我对不起卫氏一族,也对不起阿恭。”当年他迎娶卫氏,人人都以为那是天下艳羡的美事,但是他没有照顾好卫氏,诞下赵恭不久之后,卫氏便因病去世。后来卫岚事发,于情于理,他都该仗义执言,但是他却在朝臣的规劝下,选择了沉默不言,保全蜀中。
这是赵肃的心病,大家都知道,也都心照不宣地再不提起,就好像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可是赵肃知道,是他做错了。
“王兄,”赵飞衡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若是嫂嫂知道,她也不会怪你的。”
“她一生良善,从不责怪任何人,但我会怪我自己。”赵肃红了眼眶,“我的阿恭,再也没有了母族的亲人。”
赵飞衡微微叹气,道:“王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当务之急,是保住蜀中啊!”
“我知道。”
☆、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徐铉)
至于安南,就冷清得多了。齐宅里只有齐方瑾师生三人。自从唐元铩羽而归,朝中官员都不得安宁,日日想着要再次连横,但此次绝不可贸然行事,因而一再斟酌,平日里便忙得脚不沾地,更不要说放下手来好好过除夕了。因此今年齐晏平没有回来,徐谦担心冯凌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也就留在了齐宅里。
齐方瑾这两年老得很快,颜俞和徐谦,一个是怀着舐犊之情养大的爱徒,一个是照着君子模范培养出来的学生,如今一个明目张胆行大逆不道之事,一个低眉垂目默许叛逆之事,像是把他的命抽走了,他饮下一口酒,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们几人坐在前院里,正在那株梅树边,齐方瑾许是想颜俞了,这么冷的天,连房也不愿意进,非得在外头坐着,徐谦和冯凌便只能陪着。
“老师,”徐谦提醒他,“饮酒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