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齐方瑾开口时,颜俞便站在门外了,他换了身天青色的衣服,袖子垂下来正好遮住他手上的伤。颜俞没有马上进去,只是偷偷看徐谦跪坐的背影。他的兄长仍旧一袭白衣,端正温和,却是瘦了许多,看上去虚弱不少。
待得齐方瑾说完,颜俞眼眶中已含了一汪泪水,他胡乱摸了一把,假装现在才到来,抬脚踏进厅中:“王上。”又转了个身,躬身行礼,“老师,兄长。”
颜俞的声音那么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唤那两个字的时候与徐谦匆匆对视一眼,但是徐谦的手却猛然攥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牙关紧咬,那一眼太短,只一瞬便没有了,可是又分明那么长,抵过他三年相思。
赵肃知道,颜俞来了,就没有他什么事了。厅中沉默了片刻,只听齐方瑾冷哼一声:“你倒还知道老师?天地君亲师,你把哪一个放在眼里了?”
颜俞泰然自若,径自走到另一侧坐下,除了徐谦,他谁也不怕。“老师养育教诲之恩,俞儿没齿难忘。若是天地养我,君主护我,亲人育我,俞儿同样没齿难忘。”
“没有天地,何来黎民苍生?没有君主,何来国家社稷?如何说天地不曾养你,君主不曾护你!”
“但俞儿以为,是先有黎民苍生,后有天地神明,先有社稷国家,后有帝王君主。”
“本末颠倒!你从小便有这样的本事,小时不曾责你,却不想你如今逞一时口舌之快,却引万千百姓之难,罪孽深重!”其实齐方瑾是不愿意对颜俞说这么重的话的,可是他想到这几年颜俞的所作所为,实在气愤,一脱口便管不住了。
颜俞从他在云水楼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一生,成了光耀史册,败了骂名千古,但是他既敢出手,就没有把他人和后世之语放在眼中,“罪孽深重”这样的词,他认了,但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又在哪里?
他自小受多了训斥,倒也不以为意:“老师若坚持认为俞儿罪孽深重,俞儿无话可说,但是究竟是祸害天下还是拯救万民,俞儿心中自有判断。”
“你的判断自然向着你自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避嫌一说,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你听听自己那些话,拯救万民?此等大逆不道还敢称是拯救万民?大肆出兵,生灵涂炭,就是拯救的方式?”
颜俞知道,老师接下来就要说什么礼仪等级了,于是淡然笑了笑,说:“老师以为,三国不出兵,南楚百姓就安居乐业吗?老师,齐宅里太安逸了,帝君抢亲不会抢到齐宅里,征地驱赶也与您无关,徭役赋税降不到您头上,可是您见过耕地里的百姓还来不及反应就尖叫而逃的景象吗?您听过荒野里孩童不知所措的号啕大哭吗?您闻过村庄里人被活生生烧起的焦味吗?您握过骨瘦如柴的妇人从镣铐下解脱出来的双手吗?”若对面不是齐方瑾,颜俞恐怕早已经站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了,但是他要克制,即使内心是颤抖的,愤怒的,“您没有,所以您能谈君臣父子,礼乐伦理,但是太多的人,只是想活下去。”
“你如今这样,百姓就能活吗?非得要等到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你才知道自己是错的吗?哪怕你今日灭了楚,难道三国可以共存吗?以你所想,三国逐鹿,又要死伤多少百姓?你要什么?你要的不是拯救天下,是你自己的富贵!”齐方瑾转向赵肃,“王上,颜俞是我的学生,我实在太了解他毫无畏惧之心,亦知他口齿伶俐,颠倒是非黑白,但王上明智,必要多加考虑,天下百姓无辜啊!”
齐方瑾确实动摇了赵肃,他一想到战争中无辜死去的百姓,心中纠结,若真如齐方瑾所说,将来血流成河,他要一辈子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惜颜俞比齐方瑾更了解赵肃,他收敛了方才的逼人气势,平静地说:“王上,今日退兵,来日四城悲剧必将重演,更何况,即使您退,魏晋两国未必会退,此战必定要打,到时先受苦的就是蜀中百姓。结束乱世不可能没有牺牲,就看您想要怎样的牺牲了。”
“胡言乱语!”齐方瑾还像从前读书一样训斥他,“三国退兵,重归大楚属国,依照原有礼制侍奉帝君,便可结束当前的混乱,根本不必有无谓的牺牲,牺牲的只是你们这些人的一己私利!你身为三国并相,更该承担起这份责任!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颜俞轻笑,这天下,有什么事情是该做的呢?他当日受辱于李道恒,怎么没人去跟那无耻的帝君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呢?此事过去一年,颜俞再想起,已是平静了很多:“王上,曾经您也是按照原有礼制侍奉南楚帝君的吧,那您传信入楚给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赵肃闭上眼睛,他被这两个人拉扯了太久,齐方瑾说话时他真的想过退兵,可是颜俞又提醒他退无可退,他这一生,意志不坚,胆量不足,唯有一颗心,装着他的百姓,那才是他的命根子。
赵肃狠下心,说:“先生不必多言,寡人是不会退兵的,但寡人在此承诺,必不会滥杀无辜、践踏百姓!”
“王上!”齐方瑾不甘心呐!
“来人······”
“王上,若是开了这个头,滥杀无辜是必然的啊!”
“送齐先生和徐公子下去休息,”赵肃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齐方瑾,这是多么拙劣的虚张声势,但是他别无他法,“若要离开,寡人自当派人送二位出城,不过天色已晚,休息一夜再走吧。”赵肃怕齐方瑾再说下去,他便真的站不住出兵的立场了。
“王上,务必三思啊!”齐方瑾仍在尽最后的努力,直至赵肃离开,他才颓然地瘫坐在筵席上。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司空曙)
颜俞知道,自己勉强胜了一局,赢得不漂亮,但是足够了。他站起身,走至齐方瑾跟前:“老师,保重身体。”目光却小心翼翼地在徐谦身上一扫。
齐方瑾不看他,只无奈地摇摇头,最终跟着伺候的奴仆离开了。徐谦深深地看了颜俞一眼,对视间双眼盛满泪水,却是一语不发,转头跟上了老师。
颜俞没有跟过来,徐谦确定了这个,才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从颜俞出现那一刻起,徐谦的目光便始终不离他。这一场论辩,俞儿与老师,谁对谁错难以判断,他只想问问颜俞,你怎么这样憔悴?并相三国反倒过得不如从前吗?你冬日还生病吗?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很好,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但是他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问这些问题呢,徐谦想,他们已经到了连问候都不合适的地步了。
赵肃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休息的小院,齐方瑾在院子里踱着,叹着气,他本不想再让徐谦和颜俞有什么纠葛,可是心里头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否则也不会把徐谦带出来:“谦儿。”
“老师。”
“你曾与俞儿股颈相交,如今,也只有你······”齐方瑾不必说完,徐谦已能领会他的意思,但是徐谦早觉有负于颜俞,此时要他以情为盾,以爱为矛,一边跟颜俞谈情说爱,一边劝退颜俞,他又如何做得到?
但是他甚至不能拒绝,他当君子当得太久了,不会欺骗别人,也不会欺骗自己,他垂着头,久久不说话。
没有办法了,齐方瑾怪了他们两个几年,如今实在没有心力说什么了,要怪,只能怪他从来就没有教好这几个学生。
“罢了,你去见见他吧。”
“多谢老师。”齐方瑾这句话像一句宣判,徐谦一闭眸,眼泪垂落于地。
傍晚时分,薛青竹正给颜俞换药,门外奴仆来报徐谦求见,颜俞慌张站起,又“乓”一声打翻一盆水。
薛青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只觉心疼。
颜俞匆匆收了东西,让人把徐谦请到厅里,再让薛青竹去给他烫酒来,薛青竹正应声出去,颜俞又把他叫住了。
“颜相,可还有别的吩咐?”
他没有什么吩咐,只想问问他这样去见徐谦合适吗?“我,这样,可以吗?”
薛青竹笑了:“无论才貌,颜相俱是万里挑一,自然可以。”
颜俞迈入厅中的时候徐谦已经等着了,薛青竹端上热好的酒,便退了下去。
他并非想让徐谦等他,只是他想了许久,究竟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徐谦。
“你呢?也跟着老师来当说客吗?”颜俞强压着内心的颤抖问,他想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但终究是会紧张,只看一眼便连忙躲开了徐谦的视线。
徐谦自行斟了一觚酒,看沸过的酒水升腾起朦胧水汽,看烟雾氤氲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说客,有老师一个就够了。”
不来当说客,那是来看自己的吗?颜俞的心猛然一跳,他与徐谦分开这么久,又做了他不耻的事,当日离开何等决绝,如今又怎么会单纯来看自己?
但是魏渊说过的,徐谦不曾怪自己。
而且,他离开安南的时候手里分明握着他的弓,那弓身上刻着他的名字。还好,徐谦还不知道他的楚宫中受辱的事。
颜俞颇有些自虐地想,若是他现在把他在楚宫的事告诉徐谦,徐谦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心疼?可是一想到徐谦双眼满含泪水的模样,他的心脏就猛然攫紧了,紧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遑论开口说话。
“兄长,可好?”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颜俞却只说出这么一句。
这话叫徐谦如何回答呢?这三年自然不好,但说出来没有任何用,不过徒添伤心罢了,徐谦想要爱他,却不能爱他,这世上,有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事,他这一件,并没有什么特别。徐谦轻抿一口酒,动作淡然悠远,比魏渊还多三分恬淡,仿佛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了。“三年了,俞儿没变。”
“兄长也是。”颜俞接受了他的答非所问,也知道了答案。是他丢弃了徐谦,却又虚伪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令人为难。
“俞儿······”他已是三国并相,但仍自称俞儿,而且是心甘情愿没有半分虚假的,他喜欢这两个字,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亲昵的意味,“常常想念兄长。”
“不必想念。”徐谦脱口而出,可是一出口又立刻后悔了,这房子太空太安静,他随口的一句话竟是如此响亮,直震到颜俞心里。
颜俞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只是吐息:“兄长没有说实话,若真是这样,兄长便不会来见我。”
徐谦握着酒觚的手指节泛白,他甚至想就这样捏碎颜俞的脖子。是,他想念颜俞,也盼望着颜俞想念他,这么见一次,三年光阴就已经过去,说什么不必呢?
颜俞在他沉思时来到他跟前,这厅中只有他们二人,没人说话时寂静一片,一如过往那些不眠的夜晚。他们攒了太多的话要说,但一见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那些话都太轻了,像羽毛一样,风一吹就消失了踪影,只剩下那些沉甸甸的思念,硌得他们都睡不着。
“兄长······”颜俞仰头凝视着他的双眼,泪水忽然就下来了,尾音也跟着抖,抖湿了眼眶。
徐谦低头看着他,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将视线打得模糊不清。他忘记了过去的几年里,他是如何盼着这样一次相见,如何等着这一声熟悉的兄长。
他差点就以为,他这一生都等不到了。
俞儿,兄长的俞儿啊!
人人尽道肠断初,那堪肠已无。
从怦然心动到肝肠寸断,颜俞真是把他徐谦的心肝脾肺都占了。
徐谦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手背上立刻沾上两颗晶莹的泪珠。颜俞特地伸了没受伤的手出去,可徐谦今日甫一见面就看出来了。
“俞儿,兄长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颜俞心想真是什么都瞒你不过,那你如今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为何不说呢?
说一句爱我,想我,不怪我。
“俞儿,兄长不能······”徐谦一开口,颜俞立刻感到了那无可奈何的悲哀。
兄长有负于你。
颜俞眼中噙着泪水,视线已模糊到看不清眼前的人,但是他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仿佛就只会这一个动作了。
无论是爱恋还是想念,让现在的徐谦说这些,都太过分了。
“能见兄长一面,俞儿别无所求。”
徐谦一闭眼,听见了心脏滴血的“滴答”声。
徐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房,只知道那时天地间静谧一片,只有几盏烛火勾勒出地面的影子,春天的晚风吹得他一阵颤栗,颜俞一路无言地送他到房门,一如他们在房里相对坐着的几个时辰。
那一年的春天,他的俞儿也许就是这样,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溜到他的房里,为他开了一场春天的花,从此,成了他命中的绝色。
他们有过多少那样绮丽的春天,徐谦记不得了,只记得,颜俞离开后,安南再没有过连天盛开的桃花。
“俞儿,会有来生吗?”
来生,颜俞知道他的意思,可是许来生就能抹灭如今的悲伤和遗憾吗?“老师说过,切不可语,怪力乱神。”
徐谦却是笑了,老师绝他的后路,颜俞也没有放过他。他从一开始就输了,输给自己的犹豫和软弱。
如果他一开始就跟着颜俞走,或是坚决地斩断他和颜俞的关系,都不会现在更难堪。但是偏偏,他选择了这世上最难堪的路。
颜俞决然转身,襟带在春风中飘飞,像他三年前的扬鞭绝尘。
如果有来生,兄长切不可再遇到我,便不会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