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齐方瑾和徐谦便要驾车离开,颜俞前一日虽与齐方瑾谈得不甚愉快,但仍前来相送。齐方瑾心里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一日没打仗,便一日有转圜之机。上车前他看着颜俞,冷冷道:“你如今并相三国,掌握的是无数百姓的生杀大权,为师望你再想一想,此时还不至于无路可退。”
天蒙蒙亮,带着些凉气,颜俞在拂晓的微风中平静回答:“老师,俞儿已想了很多年了。”
没法子了,齐方瑾忍着怒火,丢下了最后的话:“此次你若兵发大楚,我们师生便走到这里,此后你颜俞再不是我齐方瑾的学生,我将一生以你为耻,至死不改!”
他盯着颜俞好久,盼着这话能威慑颜俞的,可是颜俞竟毫无反应,齐方瑾再不停留,扭头上了车,没有回头看颜俞一眼。
颜俞没觉得多害怕多伤心,兴许是齐方瑾也从来没有以他为荣的缘故吧,却是车外的徐谦,两行热泪滚烫,晕开了天边的霞光。
颜俞见不得徐谦的眼泪,他想念徐谦,再苦也是自找的,但是徐谦的痛却似千百倍地钻至他心头,刺得他千疮百孔,他一边想上前握住徐谦的手,安慰他没关系的,一边却想说你把我忘了,忘干净一点,再不要想起。这么纠结着,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出口。
徐谦带着泪朝他笑,温润如玉,清淡如竹,他是这世上的翩翩佳公子,是端行四方的七尺儿郎,更是颜俞一生都抓不住的空林回响。
三年一次的相见,昨夜的话屈指可数,分别时刻更是什么话都没有,徐谦沉默着跳上车,牵起了马车的绳子,孤单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打破了街巷的宁静,轮子碾过青石板路,晨起的微光洒在徐谦的脸庞上,微微泛着些金色,仿佛云雾缭绕的仙人,只可惜,颜俞没有看到。
颜俞站在原地,眼看着马车逐渐远离,他想,追上去,说声保重,或者什么也不说,追上去再看他一眼,他的左脚脚尖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迈出去。
马车行至道路尽头,就要转弯了,徐谦竭尽全力转过了身,趁马车转弯前扭着头回望了一眼,只看见他的俞儿在阳光和风中泪流满面。
俞儿,莫哭,兄长这就回去了。
马车终于消失在视线中,颜俞失魂落魄地转身往里走,刚走进大门,猛然弯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地鲜红的血。
“颜相!”耳边是薛青竹惊慌的叫喊,颜俞还醒着,却好似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一次!一次一晚!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
齐方瑾和徐谦尚在回安南的路上,李道恒也未知道他二人已经失败,倒是先从林广那里知道了去年颜俞逃走时的内贼。
“徐贞?”
“是,正是徐奉常。”林广回复,他查这个事情查了近一年,本该很快查出来的,但是那几个宫门守卫一死,又给他增加了难度,最后历经波折,才算是拼凑出了当日的事情经过,再一结合唐元那日跟他说的话,估计连徐贞的儿子也牵连在内,“徐奉常的嫡长子,李将军的外甥徐谦,估计跟这件事也脱不开干系,他与颜俞有兄弟之谊,暗中协助颜俞逃脱也说得过去。”
“徐贞,徐谦。”李道恒喃喃道,“你怎么不早说?予还听了徐贞的话,让齐方瑾那个老不死的去退兵。”
着什么急呢?林广想,既然都是要死的,何不在他死前物尽其用?“帝君不必担忧,齐方瑾退兵成了是齐方瑾的事,也不耽误帝君收拾徐贞,若是退兵不成,处置徐贞不也顺理成章了吗?”
他自是要收拾徐氏,可徐家跟李定捷关系密切,不可轻举妄动,李定捷手握重兵,惹急了也不是好玩的,此事还须谨慎。
李道恒心情烦躁:“大楚什么时候这么孱弱了?!竟还能怕那群乌合之众!”
珉江那头,秦正武一干人等听闻了齐方瑾的事,止不住称赞颜相好口才,项起更是得意过了头,说:“南楚多派些人来才好,否则都显不出我们颜相的威风。”
大家纷纷趁机附和,拊掌称赞。
“颜相果然是年轻有为!”
“我三国有颜相,灭楚指日可待!”
这话传到薛青竹那里,薛青竹一边给颜俞熬补药一边想:可千万别来了,来这么一回,命都去了半条,要这威风有什么用?
赵飞衡和魏南甫来看颜俞,颜俞还吃了一惊。他不许自己的事传出去,生怕动摇军心,薛青竹原本是赵飞衡的人,他知道便罢了,魏南甫又是怎么回事?
魏南甫好似一眼就看穿了颜俞的忧虑,主动说:“赵将军可什么都没跟我说,只不过我来之前就已经有人说颜相这回定要出事了。”
嗯?颜俞更疑惑了,魏南甫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双手递给他:“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颜俞接过布帛,沉默着打开。
俞儿此去,不论成败,定要保重自身,但凡兄长有余力,必舍命护你。
是魏渊的字。
颜俞突然呼吸急促,又咳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根根分明,薛青竹不住轻拍他的背,想减缓他的痛苦,最后还是见了血丝。
赵飞衡责怪道:“你给他看的什么?看成这个样子?”
那张布帛还被颜俞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发白,魏南甫不理会赵飞衡,只冲着颜俞道:“他听说要出兵,冒着风雪从宁成到高陵来找我,就为了送这一句话。”
话说得轻巧,北魏的风雪,稍不注意,是能冻死人的。
“多谢魏将军。”颜俞抬头,轻声道。
听闻齐方瑾失败归来,大楚朝堂的气氛又阴郁了一分,不祥的预感升上徐贞心头,只听李道恒缓缓开口:“如今齐方瑾也没能退了颜俞,三国是坚持要打了,打就打吧,大楚还不至于没有兵马,李定捷!”
李定捷闻言上前一步:“臣在!”
走到这一步,李道恒也不愿意,不过若是速战速决,大概花费的钱财也不会太多。“予派你领兵三十万前去珉江退敌,一切可便宜行事。”
“是!”
众臣都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稍停片刻,李道恒又道:“为妥善行事,万无一失,朝中再派一名监军。”
诸位大臣们听到这个,又疑惑了,以前从没这样的规定,但是他们这位帝君想到一出是一出,也不是头一回了,不适应也得适应。
李道恒的目光开始扫视,这是要选人的意思了,大臣们纷纷低下了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也不怪他们不愿意去,这一群人都是读着书长大的,能骑马射箭就已经很厉害了,也没谁真的上过战场,怪只怪李道恒从前对卫岚一家做得太绝,现在想找个能打仗的也没有。
李道恒倒不是真要找个能打仗的,目光最终停在徐贞身上:“徐卿。”
其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回了胸腔里。
徐贞安然出列,应声道:“臣在。”
“你与李将军是姻亲,平素相熟,这一次,就你去吧,只许胜,不许败。”败了你也不用回来了。
徐贞仍然低着头,声音听不出起伏:“是。”
齐方瑾去这么一趟,不仅没完成帝君交代的任务,更亲眼看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变成了个不忠不孝的逆贼,心里气愤不过,回来便要找点什么出气,正好抬眼见着那株梅花,想当年还是他开金口让徐谦给栽的,如今一见便要想起那逆臣贼子,还留着作甚?不如一刀两断,切个干净。
“谦儿,这株梅花,砍了吧。”
徐谦猛然一惊,回想起来却只觉意料之中,齐方瑾很明显是不再认这个学生了,梅花么,自是不必留了。
只是,他想起梅花盛开的时候,颜俞与他闹脾气,一身单衣站在红梅下,眉眼艳绝,可与梅蕊争锋,衣色纯洁,更胜白雪三分,腹中有才气,面容无霜寒,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独绝。
他没有叫童子来砍,而是自己找了一把斧头,这是他为颜俞栽下的树,自然由他了结。
徐谦一边回忆着树下的笑,一边一下又一下砍上树干。脑海中一会是颜俞跳着大喊“我的梅花开了”,一会是纷纷扬扬的梅花从头顶掉落,他整颗心都被梅香围绕,耳旁尽是那些欢喜的呼喊。
梅花树干细,耐不住砍,十来下后便倒了下来,童子在旁边扶着,准备拖出去丢了,省得齐方瑾发脾气。
前院中只少了一棵树,徐谦却觉得空旷了许多,都不知要往哪儿去了,他望着童子将梅树一直拖出齐宅大门,握着斧子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眼眶涩涩的发痛,似乎是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疲了,视线也一并模糊起来。待到人都离去,他久久站立的地方留下一滩水渍,提醒着曾有个人在这里看过梅花,又有另一个人在这里看过他。
徐谦整理好再回到齐方瑾跟前,他便是那个已经知错了的谦儿,低眉顺目,轻声细语:“老师,可以用晚饭了。”
晚饭的氛围僵硬得有些微妙,冯凌本想问问珉江到底什么情况,可是老师和兄长都阴沉得可怕,便也不敢开口。
徐谦低着头,眼皮一直突突地跳,心里满是不祥的预感,他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俞儿他已经见到了,也知道一定要打仗了,可是他那颗心就是放不回原处,直到一名童子进来,把最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徐谦手一松,羹洒了一身。
“兄长!”
“谦儿!”
他的父亲,就要上那最凶险的战场了,他最亲的人,就要在那鬼门关前相见了。
徐谦的母亲李氏自年初起身体便不大好,如今听闻帝君要让徐贞跟着上战场,心悸之下病情又加重三分,徐谦回到家中,日日守在母亲床前。徐贞也趁着还没出兵的几日,时常宽慰发妻,李定捷来看过姐姐两次,但是李氏自己能感觉到,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欺骗不了她的直觉。
她可能,就要死了。
李氏半倚在床上,紧紧握着徐贞的手:“战场凶险,务必保重自己,谦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将来他会陪着你。我不能······”
“莫要再说傻话,不过是寻常病症,何苦吓自己?要等我回来。”
李氏不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李氏一生只给徐贞生过一个孩子,就是徐谦,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但是徐贞从未苛责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必定以她为先,凡事也是李氏同意了再做。
徐谦小时候,徐贞说要把他送到齐门下,李氏只是笑着说:“齐先生名满天下,又是你的恩师,自然是好的。”李氏是不舍的,她就一个孩子,但是她知道,那是更好的选择。
徐贞握着她纤细的手,终于明白,这一生,他都亏欠了李氏。
徐谦的话并不多,只每日陪着母亲用饭喝药,若是她精神好一些,便一同在院子里坐坐晒晒太阳。安南的春天,风里带着桃花和青草的味道,徐谦却只觉苦涩。
“谦儿,娘亲时日无多,只盼着你能娶妻生子······”李氏已经非常虚弱,徐谦却什么也没有应。
君子之所为孝者,先意承志,谕父母于道。他不仅没做到,就连母亲的催促都不敢应,该是多么不孝。
李氏虽然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却知道他的性子是随了他父亲,但凡是自己认定的事情,是永远也不会改的。可是,那是她和徐贞唯一的孩子啊!
“谦儿,你答应娘一句,行吗?”
“谦儿不孝,”徐谦跪在母亲跟前,轻柔却温和地回答,“谦儿可以答应任何事,唯独这一件,不行。”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作者有话要说: 谦儿难上加难,左右为难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鲍照)
李定捷和徐贞出兵那日,徐谦前去相送。分明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长篇大论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却只说:“将军与父亲一路保重。”
他连“旗开得胜”和“凯旋”都不敢说,生怕说了便一语成谶。
徐贞只让他照顾好母亲和老师,其他的不必担心。
徐谦突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若是这一场仗他的父亲和俞儿,有哪一个因为对方死了,他是不是要去报仇?
三十万大军,李定捷分了批次,不至于全体疲惫或是后继无力。战马的马蹄扬起高高的灰尘,滚滚烟雾似要把大地都吞没。李定捷骑在马上,拉着缰绳,问:“帝君这次让你跟着去是什么意思?”
徐贞笑了笑:“大概是气极了要找个人出气吧,无妨,我小心些便是,只是你长姐······”
“哎,”李定捷赶紧打断他,“别说这种丧气话!”
“那好,不说,见机行事就是。”
徐谦在城门处看着大军渐行渐远,他再看不清父亲和舅舅的身影,就连马蹄声也远了,终于想,若是父亲和舅舅出了事,他定是要去报仇的;若是俞儿出了事,他不能报仇,却一定要和他一起赴来生。
三国知道南楚应战,几个将领兴奋异常,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三国尤其是蜀中,没养一千日也快了,此时正是磨刀霍霍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刻,恨不得那南楚军队早些到来。
秦正武不是吝惜之人,当即下令,任何将领及士兵,只要能在战场上斩杀敌军,按照数目给予奖励,更是多次叮嘱项起无须手下留情,斩草除根方为上策。
军中听闻此言,兴奋无比,不过半日,便把秦正武的原话传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