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鹄叫了声好,但道:“卑职只见朝阳,不见斜阳。”
“老木空竹极合残阳老叟,却不如用个青竹鲜亮。”
黄鹄只听是这样,只笑道:“五六岁跟师爷学的,自然是老人家的东西。”
礼吉也道:“从前祖父也喜这些,爱那花倚夕阳院,叹一句我为劳生。”
黄鹄便道:“玉阙朝回,沙堤烟晓,碧幢光动军容。”
礼吉眼中光影一闪,便道:“你也念过些史浩的词?”
黄鹄朗声笑道:“老头子都爱这些词,卑职自然记得。”又道:“纵使襟期道义,不为王公,到底还念儿时聚戏。”
礼吉不想这黄鹄武将出生竟能通这些好词句,心中不由更钦赏几分。
暖销春朝,清馥晴熏,礼吉携了黄鹄坐于凉亭。
黄鹄说起边疆几年,家中师爷已去未能灵前一拜,便感叹道:“人说忠孝两难全,时世如此。”
礼吉念及不能侍奉于母亲床前,不经也是一叹。
黄鹄道:“若世子爷终有一日忠孝不可两全,不知您如何抉择?”
礼吉奇怪道:“本君离府入京正是忠孝两难全,都统如何这样问?”
黄鹄只浅笑道:“爷替王爷入京正是全了孝道,只有一日孝为不忠,便是两难。”说罢行了礼道:“世子爷,上朝的时辰到了。”便仰天大笑阔步而去。
第33章 斗彩蛋搭桥牵线 攒珠网托情寄志
天中红霞拂空,风瑟云动,梅李果香宜人,暑气渐渐萦绕,便是留春也是不住。绾昭靠在锦绿的引枕上,扶着红木小几,便与琴欢道:“上回的小东子是个机灵护主的。”
琴欢侍立一旁,取了墨荷清影的团扇轻轻扇着细风若有若无,答道:“娘娘赏了他碟芝麻南糖,他就高兴的跟什么是的。但他却是懂事,悄悄分给了奴婢们,倒让奴婢不好意思了。”
绾昭笑道:“你吃了他的人情,往后是要还的。”
琴欢道:“娘娘以为奴婢是个馋猫子,这点子孝敬就收买了?”
绾昭随意摆弄两只花签子,瞧了瞧又放回竹筒里,就道:“你再找他办件小事,寻个硬壳的鸡蛋,要悄悄的。”
琴欢收住扇子,笑道:“便知道娘娘要预备着立夏的事。”
绾昭道:“总不能真默不作声的躲了,那储秀宫也太猖狂了。”
琴欢恨恨道:“荣妃才进宫几天?就寻了姣小主的不是,又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偏皇上宠她,赏那样多的宝贝,连跟着奴才也势利。前儿内务府的人送炭来,奴婢瞧着只有黑炭没有红萝炭,那奴才说荣妃叫赊了去,天渐渐热了没有那么多的炭,叫咱们先将就着。这是什么话?摆明了给娘娘脸子瞧。”
绾昭道:“别的小主用不上红萝炭,皇上太后那又不好缺着,就赊了本宫的去,也是她的手段。”
琴欢道:“娘娘只有用心,不怕皇上不恩宠娘娘。”
绾昭只淡淡道:“取些碎珠子来吧,本宫捡一捡。”
过了残春入立夏,娇红帘外明,偏树荫看处是梅子霖霖,一汪绿茵茵。彼薪与众大臣着了朱色礼服,赤车赤马一路出了南郊迎夏。
浩浩荡荡仪式将尽,李和唱道:“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众人谢恩礼毕。宫中设下宴席,亲贵大臣,妃嫔命妇都来参加。彼薪免了歌舞,只与众人说些家常话。
立夏有斗蛋的习俗,宫里安排了亲贵家族的孩子前来斗蛋比试。孩子们胸前挂着个丝织的网兜,里面放着个描彩的熟鸡蛋,两个孩子以蛋头相触或蛋尾相触,使其中一人蛋碎,一轮轮比试,直到最后获胜。
孩子们轮番上阵,嬉笑玩闹,彼薪等人都看着高兴,连庆阳长公主也要去试。流复笑她是个半大的孩子,庆阳却不以为然,仗着太后慈爱拿着蛋便去了。
见众人看热闹,柔艳小声问芍药哪个是宁妃的人。芍药说是她十三岁的侄儿柳良,那柳良脖子里挂了个橙色碎珠子编的网兜,里头装了个绘虎跃的彩蛋。
柔艳笑道:“既然知道了,那便去吧。”芍药称诺。令官分蛋头蛋尾两组抽去纸团,随机让孩子们比试。庆阳自然要比蛋头,令官受意抽出个纸团上头写了柳良的名字,两个孩子便要比试。
柳良道:“君子不欺淑女,后生让过殿下便是了。”
庆阳一听便生气道:“还未比,就装出这副酸儒样子,本宫定要堂堂正正的赢你!”说罢二人取出蛋来击在一处,柳良的蛋应声而碎。
庆阳得意的笑了起来,道:“本宫说要赢你便要赢你。”
那柳良躬身行礼祝贺,向两旁撤退之时,顺着庆阳耳边轻声道:“好香的太平猴魁。”说罢含笑而下。
庆阳瞪了眼瞧柳良,柳良退到绾昭身后,道:“侄儿无能。”
绾昭笑道:“你输便输了,还顶撞她做什么?”
柳良到底还是个孩子,直言道:“长公主用茶叶水煮的蛋,自然比侄儿的硬,侄儿还是不服气。”琴欢笑着拍了拍柳良的肩,取了芸豆卷打发他回去。
柔艳自然高兴,扯了绢子道:“这么个东西也与本宫斗?”终于到了柔艳的人上场,是郑家的小子郑犰,他要与庆阳比试。
庆阳的茶蛋连连取胜,但也因为敲击过多有了细纹。庆阳瞧对方也是赢了数局,正要与她争个高下,也不退缩。结果两厢一撞,庆阳的玉蝶彩蛋被击了个粉碎。庆阳一甩粉袖,跑到彼薪面前撅着嘴生气。
彼薪笑道:“还输不起了?”
庆阳鼓着脸,对太后道:“母后,他是您家的人!”好似在让太后帮她说话。
太后慈祥道:“这与哀家无干,是荣妃给这孩子寻的蛋。”
柔艳听罢,忙起身行礼道:“臣妾一向疼爱孩子,郑犰这孩子与本宫投缘,就让下头人给随意寻的,不想得罪了长公主。”
彼薪示意她免礼,道:“与你无干。”又笑着对庆阳道:“是庆阳气量小。”
庆阳心中不爽,只道:“皇兄偏心,听是荣嫂嫂的人,就纵了他。”彼薪收了笑,也不答话,只再看赛。
不出众人意外,郑犰的彩蛋因为蛋头取胜赢得第一,樊侍郎的孙子樊魁赢了蛋尾之争算是第二。两个孩子献上自己的彩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彼薪很是高兴赏了二人福寿荷包。
李和捧过盛放了两枚彩蛋的漆盘道:“这蛋头取胜的是‘大王’,蛋尾取胜的是‘小王’,望皇上赏鉴。”
那“大王”用宝蓝色的珠子网兜装着,取出来一瞧上头绘了麒麟十分精致,道了句:“荣妃有心了。”
荣妃娇笑着起身谢恩,太后也道:“荣妃知道皇上喜欢蓝色,特特亲自挑了珠子穿的丝,都弄破了手。”
荣妃拘着礼道:“太后体恤,臣妾不过尽些心思。妾意如丝柔,臣妾伺候皇上太后的心思不曾断绝。”
彼薪点头道:“既然如此,今年从窖里启的头块冰就赏你了。”
立夏启冰是大事,而皇帝又把冰赐个荣妃,这是天大的恩宠。荣妃欢喜着谢恩告坐。
琴欢鄙夷的看了柔艳一眼,在绾昭耳边道:“还不是用腌过的鸡蛋才比旁人硬的,当咱们是傻子?”绾昭面不改色,只道:“干净的东西自有他的妙处,别腌臜了一时坏了自己。”
彼薪把麒麟彩蛋装回网兜,放了回去,又拿起“小王”瞧了瞧,是个绿玛瑙碎珠子攒的网兜,里头装了绘仙桃的彩蛋,那蛋十分小巧,尾部也是尖尖的,彼薪笑道:“倒像个大些的鸽子蛋,别人都挑大的蛋,偏你是小的。”
樊魁上前行礼道:“小有小的好处,越不起眼的就越有他的厉害。”
彼薪抬眼看他,道:“小小年纪却也有些见识,等大些就去太学读书吧,朕瞧你很好。”
彼薪捧着绿玛瑙碎珠子丝网细细瞧了,缓缓念到:“试问伏波三万语,何如?一斛明珠换绿珠。”说罢,目光转动眼神正与流复相接,流复神色藏了意味,二人心传神会。
彼薪道:“朕有个‘大王’也就够了,”说罢向流复一笑道:“这‘小王’留给你玩吧。”流复拱了拱手算是谢恩,嘴角却藏了一抹笑意。
太后捻着楠木佛珠,道:“皇帝也该赏个绿珠似的美人。”
彼薪眼神回转,神色不露破绽,只稳稳道:“儿臣也是这样想,但国丧未过,许多事还要从长计议。”
流复端起银盏挡住脸,又放下盏起身,道:“太后总为臣的事劳心,臣愧受。只臣从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还是政务要紧。”
太后半眯着的眼缓缓睁开,道了句:“哀家也累了,皇帝自便吧。”说罢扶着柏柘的手起身回宫,众人恭送太后。
酒席将尽,柳良上前奏道:“敝民输了比试,却有一物献与陛下。”说罢双手捧上装彩蛋的橙色珠子网兜,李和取了去献给彼薪。
平王爷的世子嫔捻了丝帕,笑道:“荣妃娘娘刚献了袋子,宁妃娘娘也要献。你也来,我也来,好像得了什么益似的。”
宁妃起身向彼薪福了福,又对着世子嫔温婉一笑,道:“哪是本宫的东西?只是本宫挑的珠子,却是柳良那孩子自己穿的,说是要赢了比赛好献给圣上一乐。”
说罢,戴着攒绿松石金地护甲的手朝柳良招了招,说道:“快些过来,莫再胡闹了。”
彼薪取过网兜瞧了瞧,道:“是孩子的心意,何必驳了他?”然后朝绾昭微微点了点头,将网兜收到手边搁着。
宫宴散去,彼薪把他今儿骑过的赤焰马赏给礼吉,说好男儿当骑好马,也免了他来谢恩。彼薪回了紫宸殿更衣,退了朱色礼服换上寻常服饰。彼薪手里还拿着那橙色兜子,李和接了过去,下头宫人帮着宽衣。李和把那橙色兜子和那个彩蛋的宝蓝色兜子放在一处。
彼薪瞧了个正着,略清了清嗓子,李和忙行了个礼,道:“奴才糊涂,放了这么个咸鸡蛋熏着皇上了。”说罢忙让小宫女把袋子连同彩蛋收了下去。
彼薪道:“越发会当差,连兜子也不留了?”李和笑道:“奴才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知道皇上喜欢橙色胜过蓝色,皇上有了这橙色的还要那蓝色的做什么?”
彼薪盯着他,半笑道:“朕从前当皇子的时候总穿橙色衣裳,现在整日穿的明晃晃的就不再穿橙的了,现下倒更爱青的碧的,若说那蓝色,只是瞧人穿着好看才夸过几句,你说他们怎么就这么爱揣摩朕的心思?”
李和端了净手的水来,道:“奴才可不知道,大概是他们觉得旁人着蓝色与皇上相称。”
彼薪玩笑道:“不必打马虎眼,他们什么计较朕心里很明白,不过投其所好。连朕要赏赐,不也这样?”
李和道:“玄主子喜欢碧色,皇上就赐绿玛瑙。世子爷喜欢赤色,皇上就赐赤焰马。真真是体恤两位贵人的辛劳。”
彼薪更衣完毕,对李和道:“和复儿说朕知道他藏了枚小松彩蛋,让他拿出来斗了,否则仔细他彻秋阁的门。”说罢,忍不住自顾笑着把手浸到铜盆里去了。
绾昭回来永和宫,琴欢扶着她笑道:“樊侍郎谢过娘娘提点,好让他孙儿得皇上青眼。”
绾昭笑道:“本宫该谢他。”
琴欢道:“樊侍郎和老大人交好,这些都没什么。倒是娘娘如此用心攒了玛瑙丝网,皇上却给了玄亲王。”说罢又笑道:“不过娘娘挑的橙色宝珠皇上倒是喜欢,也不枉费娘娘心思。”
绾昭道:“本宫与皇上相识于前,这是本宫的好处。”又转言道:“也是本宫的坏处。”
第34章 真谶言苦心敲打 假戏词乐语点化
礼吉回了府听闻彼薪送来赤焰马很是喜欢,衣裳也没换就往马厩里去赏马。
黄鹄听了下头侍卫禀报前儿在府门口捉了个疯子,尽说胡话,今天有模有样的算了一卦说是府中主位逢喜宜蒙圣恩,果真皇上就赏了良驹。侍卫们一时觉得是个高人怕怠慢了,就请示黄鹄处置。
黄鹄前两天听说了这事,本来打算送到京兆尹府的,但怕那人有不轨企图就先押进府里审问,等拿了什么偷了什么都招了再送衙门。
侍卫说:“卑职猜那人是个刚还俗的和尚,头上的头发才两三寸长,穿着短衣裳窄裤子,料子棉不棉麻不麻的轻薄得很。他鼻梁上挂了两个琉璃片比宫里做的还透亮,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卑职们戴着一看头晕眼花断定是有妖法,所以卑职想把它打碎但根本踩不碎,于是架火上烧了,结果透明跟水似的片儿烧融成浑浑的一块,赶紧叫人埋了。”
黄鹄道:“说不定是西洋的玻璃才看得晕,你们也吓成这样。”
侍卫一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样子,道:“这人神经兮兮的,前儿还说自己是良民,这会子又说会马前课是诸葛亮转世,要咱们放他回山修行。”黄鹄心里大概明白几分,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误闯了世子府。
黄鹄推开禁室吩咐人都下去,那江湖骗子躺在柴草堆上翘着二郎腿晃晃悠悠哼着歌,旁边摆了不少点心水果,估摸着是有人信了他的邪以为他真有法术拿来孝敬他的。
那人漫不经心道:“你们身处幻境却不知,不必再来了。”
黄鹄踢开地上的苹果核,似笑非笑道:“先生说是幻境,还要这些劳什子?”
“算姻缘三个鸡腿,算仕途两个苹果,算寿命一壶水就行。” 那人翻身起来,身上脏兮兮裹了不少灰土,乱蓬蓬的短发,穿着奇装异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