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叔虽烧到几近糊涂,可一张嘴仍旧是不饶人,赵公子气急,放开了他让左右小厮轮番开弓,墨荷跪在一旁苦苦哀求。
顾清宁怒不可遏,脸色如冰。
赵公子转头过来,看见顾清宁,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哟,咱们的顾小公子回来了。”
======================
午后。
暴雨骤至,打得院里头的芭蕉高高低低的,假山上的青苔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愈发的苍翠,平日里聒噪的画眉此刻也闭上了嘴巴,远远地望着檐牙上挂着的乌铜铃。
这是一处精致的府苑,假山玲珑,园林精巧,虽下着暴雨,仍旧掩盖不了其间的奢靡。
“公子,这是暹罗国主进贡血燕,宫里公公昨儿奉旨给咱王爷送过来,王爷可都特特嘱咐往咱院里来了,别院的那些个是决计没有的,咱杜嬷嬷拿小火煨了一早上,火候刚好,要不尝尝?”
“放着吧,待会儿喝。”
赵公子慵懒无比,他趴在叠席上,一早上的折腾可把他累坏了,瑞兽铜炉里的百濯香慢慢氤氲出来,鼻尖一片馨香,一旁的绿衣丫鬟给他打着扇子,另一个紫衫丫鬟从小巧的一个五蝠镶琉璃浅身玉罐里小心翼翼挖出一点香脂,均匀地涂在那一片白腻的吹弹可破的美背上,一边轻柔捏按,一边捡着赵公子爱听的话来说,
“怪道乎王爷在府里的日子几乎都往咱西厢苑来,瞧瞧咱公子这模样哪里是其他院里的莺莺燕燕可以相比。”
论说拍马屁摇扇的那个丫鬟自是不甘人后,“姐姐说哪里去,怎能拿公子跟那些庸脂俗粉比较,能比得么?花姬以往多少张狂,如今不是老老实实待在自个儿院子里不敢二声,还有早上咱们收拾的那位,哎唷,还说什么南朝第一美人,自打咱公子来了后不也是得乖乖地往后让让。”
赵公子十分受用,他出身梨园,唤作赵小云,自小根骨奇佳,又长了一副好样貌,教练师傅更是一番精心□□,十岁出师便名满京城,那些王孙贵族动辄耗资千金请他开嗓一唱还得看他心情呢。那个所谓的南朝第一美人?嗤,还不是个草包,哪里比得上他这么一朵解语花。
赵小云眼角瞥见梨花木桌上的那根赤练鞭,将之拿了过来,那鞭子通体暗红,稍稍盘绕几圈,便有银色光泽骤然闪现,仿若赤色游龙。
“果真是好东西。”
这神气的东西可把他肖想许久了,终于是到手了。
正喜不自胜地细细把玩,门帘一阵的叮叮当当,一个灰衣小厮从外面兴高采烈地进来了,
“公子!王爷他往这边来了!”
余音未落,外面便有仆从一叠子的传唤声。赵小云心头一喜,将那赤练鞭置于一旁桌上,吩咐一旁的丫鬟连忙将自己穿戴整齐,正要往门外迎接,门口一阵阴影,梁王已经大步流星进来了。
赵公子一声娇喘,如若没有骨头那般扑进梁王怀里,“王爷,你怎么又来了。”
梁王朗声一笑,一勾他的下巴,“怎么,本王来勤了你还不高兴了。”
“王爷又寻我开心,”赵公子佯装生气,“明知道别院里那么多眼睛都盯着咱这西厢,哼,怪就怪王爷有事没事收了那么多莺莺燕燕在王府里,那天被人瞪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本王哪里舍得你被人瞪死,”梁王一脸戏谑,薄薄的嘴唇勾起一道弧线,“再多又如何,难不成还比得上你半分。”
“讨厌……”赵小云心里喜不自胜。
眼见着屋里气氛愈发的浓腻,丫鬟仆从们一贯也是习以为常的,便相互递交了眼色,放了堂中隔断的珠帘,慢慢地往屋外退了。
赵小云心中得意又充满了快慰,得意的是他如今的恩宠,快慰的是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没有因他是戏子而轻看他,入府这些时日一直没有碰过他,却对他一直颇为上心,今时此景,想必可以献身出去了,他自小受训,身子骨是一等一的柔韧,师父说他资质奇佳,可不光光说的他的戏,赵小云心里更是一片热流,媚媚一笑,想勾住眼前人的脖子,腰肢一软却被反制住。
赵小云轻声一哼,下巴却被支了起来,梁王一脸微笑看着他,不知何时,那副赤练鞭竟到了他手上。
不知怎么的,赵小云被他看得有点慌乱,正待给他一个千娇百媚的微笑,下巴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随即脖子一紧,竟是被紧紧掐住了,赵小云张大了嘴巴,“王爷……”
梁王的手指带着茧,每一个关节都充满着力量,几乎要将赵小云幼滑的脖子给捏断了,赵小云恐慌至极,他完全不能呼吸,双眼充血,双脚乱蹬,几乎觉得王爷要将他置于死地了。
但下一刻,手上的力道霎时放松,馨香的空气顿时回到胸腔,赵小云剧烈地咳嗽,惊恐地看着梁王,但梁王已然恢复平时的模样,微微一笑:“本王明日再来。”
方才那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
梁王走前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特特嘱咐丫鬟将血燕端进来伺候他喝下,看着这幅你侬我侬,丫鬟仆妇们都抿着嘴笑,梁王前脚刚走,后脚他恩赐的东西便到了,这次好大的手笔,竟有一棵稀世罕见的玉门珊瑚,绿衣丫鬟偷偷跟紫衣丫鬟说了什么,二人不约而同偷笑了出来。
只有赵小云他迷茫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桌子,那根赤练鞭不见了。
赵小云脑海里有一丝模糊的光,他有些迷惑,又有些惶恐。
第6章 情
墨荷擦干了眼泪,在杂草丛生的破旧院子中守着那个要灭不灭的小炉子,拿蒲扇死命扇着。
黎叔方喝了药躺下,额上仍是烫的惊人,屋里躺着的那位更是伤得厉害,赵公子有心治他,遣了下人下的都是死手,眼看着进的气儿都比呼出来的弱,一张脸更是苍白的惊人,墨荷一颗心突突地跳,前所未有的慌乱,赵公子的人马走后,院门又被加了几道大锁紧锁着,没有人来救他们,一想起少爷可能便这样死去,墨荷都快不能呼吸了。
虽然墨荷性情笃定,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刚刚擦干的眼泪又马上流出来了。
“呜呜……上天保佑……”
夜里黑洞洞的,刚下了场暴雨,四处静悄悄,仿若没有任何生气,黑暗仿佛覆盖一切,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起风了,夜里风寒,墨荷又饥又冻,但仍旧趴着给那炉子里使劲,府里的内务欺软,给的炭火都是濡湿的,火气不旺,一吹一阵的烟,直把墨荷的眼睛熏得肿胀酸疼。
墨荷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将黎叔的药也拿来熬给他喝,又想给他喂点米汤,可是火一直烧都烧不旺,炉子上一丝热气也没溢出,院子里黑漆漆的,仿佛世间唯有她了,墨荷内心更是绝望。
她再也忍受不住,将蒲扇丢在一边,嚎啕大哭。
这个孤独的院子里,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墨荷越哭越厉害,连被叔父贩卖时也没哭得像这般伤心。
猛然,墨荷立起身来,她转身向后,一颗心立时被吊了起来——院子中似乎是站了一个人,墨荷惊骇异常,藉着幽暗不明的炉火,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一阵清风飘过,院中轻轻的衣角声,墨荷倒在了地上。
=========================================
顾清宁梦见小时候了,似乎是十岁的年纪,天很蓝,他好像做错事了,被顾老太傅狠狠打了一顿,他躲在奶娘的屋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黎叔过来哄他,带了他最爱的松子糖,他虽然手背被打了一道一道的,但看见那散发着微微香气的糖果,还是边哭着边拿过黎叔手上的松子糖,一颗颗塞进嘴里。
黎叔和奶娘见了偷偷地笑,他很生气,明明自己还在哭,他们却在笑话他。
他一生气,便将手上的松子糖全都摔在地上,可是那天黎叔买的松子糖好似特别好吃,他看着地上那沾满灰尘的松子糖,哭得更是大声,直到哭得不知何时睡着了。
少年的时光便是这般的单纯,记忆里丢掉了的松子糖的香甜气息愈发的浓郁,偶尔睁开眼睛似乎还趴在他爹的背上,顾清宁咕哝一声,还在想着,这次他可生气了,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原谅他爹——至少要过三天才能理会他,但是他好困,爹的背又好宽大,仿佛可以承载着他的一切,夕阳的余晖中两道身影晃晃悠悠,耳边是那胸腔里传来的长长的叹息。
梦里意识到这只是梦的顾清宁鼻尖一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出来。
萧玄衍长长的一声叹息,将他揽在怀里,这小子眼泪跟不要钱似的,转瞬间便将他胸襟的一块给弄湿了,怀里的少年还使劲蹭了蹭,将鼻涕全蹭在他身上了,抓得他的衣襟,一抽一抽地,哭得十分伤心。
有着野猫般的脾气,却没有野猫的眼色,这小子……黑暗中萧玄衍目色幽暗,看着怀中人那浮肿的双颊,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那副神气的模样,显得可怜的紧,萧玄衍低头拿唇印了印他的,好歹等他慢慢平息下来了后行掌于胸,功行小周天,慢慢的,那粗糙的掌心凝聚了丝丝的热气,随即他附掌于顾清宁的小腹处。
顾清宁眉头一皱,呻吟了一声,似乎痛苦的紧,眼看又要哭了,萧玄衍轻声哄着,顾清宁只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疼……好疼……”
“乖。”
亲了亲那皱着的鼻尖,顾清宁使劲往他怀里钻,拚命挣扎,想躲开小腹上那只让他疼痛的手。萧玄衍额头出汗,唇色渐渐开始发白,但他仍旧紧紧扣住顾清宁,又过半柱香左右,顾清宁的挣扎渐渐轻缓,很快,他便沉沉睡去,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萧玄衍脸色发青,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掏出怀里的一颗漆黑药丸吞服了下去。他看着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少年,顾清宁眉头不再紧皱,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萧玄衍俯身下去将它轻轻吃了。
站了起来,他朝屋外走了去,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
树枝上的露水凝结成珠滴了下来,落在墨荷的脸颊上,墨荷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待到看清周围的一切便吓了一跳——她、她居然在院子里睡着了!
墨荷连忙站了起来,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向睡眠甚浅,怎会就这般大喇喇地幕天席地的睡了一夜,墨荷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睛猛然瞪大了。
她的少爷!
墨荷差点没有甩自己两个巴掌,一提裙子,立时便往里屋跑去。
顾清宁背着墨荷躺着,一动也不动,白衣如雪,黑发如瀑,可就是一动不动。
墨荷哆嗦着唇,泪水立即浮了上来,还没等到她放开嗓门大哭,床上的那人翻了个身子,迷迷糊糊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咂了咂嘴。
墨荷脸色转换不过来,呆了那么一瞬,随即剧烈的狂喜袭来,她一下子冲了过去,紧紧地趴在顾清宁胸口,哇哇大哭起来。
顾清宁睡得正好,耳边却天雷一般地响起墨荷的哭嚎,自是满脸不快,
“墨荷你这大清早的……哎哟!”
顾清宁压到了什么东西,脸一阵痛,看清了来,原是自己的赤练鞭,他有些疑惑,将之拿了起来,细细一瞧,确实是自己的那根。
记忆渐渐回归,他还模模糊糊记得那个姓赵的小子唤了一帮人死命打他,还将他的赤练鞭抢走了,怎地又在自己这边,还没想个所以然来,只听见墨荷又惊又喜的声音,
“少爷,你的伤好啦!”
顾清宁这下才缓神过来,一摸自己的脸,哪里是记忆中火辣辣的模样,身上亦是没有任何一丝痛感,如若不是还有些淡淡的淤痕,顾清宁几乎都以为昨日那一番惨烈只是一场噩梦呢。
墨荷拿手拍拍自己的胸脯,似是十分庆幸,呜的一下又是哭了,“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如来佛祖保佑,歪打正着,歪打正着,亏得你给黎叔买的那些药!”
顾清宁见她又哭又笑的,捏了一下她的脸,“哭什么,本少爷那是叫贵人自有天助。”
墨荷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顾清宁哎唷一声,连忙差使墨荷,“黎叔!快去看看黎叔!”
墨荷闻言匆匆往隔壁屋子奔跑而去,没一会儿又匆匆回来了,脸上带了喜悦,“少爷,黎叔退烧啦!”
顾清宁终于是将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摸了摸那依旧鲜红的赤练鞭,昨日那一番不堪重新回到脑袋,顾清宁将牙咬得紧紧的,“老子非得要那姓赵的好看!”
“哎唷,我的少爷!”墨荷小心翼翼朝着屋外看了一眼,“你可别再这般惹是生非了,这伤还没好完全,你可得好好躺着!”
=============
虽说顾清宁的伤已无大碍,但稳妥如墨荷,恁是让顾清宁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一段日子,在顾清宁养伤的日子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打了两年的西疆战役终于以胜利告终,武威将军赵穆带军苦战仨月,连同当地地方军形成围合之势,终剿月氏余党,除了西疆威胁,边关急报传来,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肃宗大喜,速命赵穆班师回朝,二月中旬正值肃宗万寿,他将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贺,而后在应胜殿举行盛大的犒军大典,扬武功君威。
第二件事便是梁王病重的消息。
顾清宁在得知第一件事情时沉默了一会儿,但第二件事使得他嘴角立刻咧得老长,几日卧床的郁郁之气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