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别说萧宝音,连瞿元嘉也没见过母亲这副神态口吻,惟有愣神的份。偏偏娄氏教训完萧宝音,也没放过瞿元嘉,更严厉地说:“我生了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只活下你一个男丁。不然我何至于还要忍气吞声讨好你,揣测你的心思?瞿元嘉,今日你阿娘这句话扔在这里,殿下不在了,我立刻就撞死,绝不看你的脸色度日。”
  兄妹俩诧异之极地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娄氏与安王生了四个孩子,只是两个男孩不周岁便夭折了,不知道原来还有过一个。至此,瞿元嘉实在无法与母亲就程勉,或是其他事情争执下去,放开萧宝音,伏倒在母亲脚下,低声道:“儿子无用,让母亲生气,更让宝音受辱,母亲训斥的是。”
  娄氏不为所动:“瞿元嘉,你这鬼迷心窍为我和你妹妹们带来的羞辱,远远没到头。你要是及早回头,你自己还能逃过一死,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当年生你差点丢的命,一定还是要还给你的。”
  瞿元嘉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起,所有的严厉和刻薄再无痕迹,惟有两行泪水,正从她失明的双目间,汩汩顺颊而下。
  见过母亲后,瞿元嘉既没了辩解的立场,也没了这份心思,来时气愤填膺,离开却垂头丧气,连晚饭都没吃,一个人倒在榻上出神。
  这段时日来他一直睡得不好,盯着烛火时间久了,明明远不是就寝的时刻,他已然疲惫不堪,只想就此昏睡过去。
  偏偏他又无论如何睡不着,正是满心郁结之际,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执着灯烛打开房门,摇曳的火光下,萧宝音的两只眼睛肿得不像样子,一见瞿元嘉,眼看又要落泪,更加可怜了。
  “宝音,你是大姑娘了,不该这个时候来找我了。”瞿元嘉无奈地侧过身,示意她赶快进门。
  进门后,萧宝音哽咽地抽了抽鼻子:“又不是我想长大的呀。这怪我么?”
  瞿元嘉哭笑不得递给她自己的手巾:“小时候说要赶快长大的也是你,你怎么说话这么不算话?”
  “就不算。”屈萧宝音攥着手帕,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还能和谁说话。一家人都在翠屏山,就是少了你。”
  瞿元嘉心里闪过一丝内疚,柔声说:“我在翠屏宫里当值。江南道发水灾,许多人无家可归。杨州也受了波及,你知道,那是……”
  “我知道,那是阿娘和你的家乡。你们都是杨州人。水灾厉害么?”
  “厉害。现在正是长禾苗的季节,许多州县怕是要绝收了。”瞿元嘉默默给她推去一杯茶,“所以我才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下午见阿娘之前,我先去见过了二郎。我们商量好了,一定给你出气。”
  萧宝音似乎并不如何高兴:“你们知道是谁了?真的是赵……”
  “不管是谁,先打赵淦一顿总不错。他欠揍。”瞿元嘉安慰道,“母亲说话就是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道士尼姑什么的,再不要提了。想也不要想。”
  萧宝音别别扭扭地点了一下头,仰头看着瞿元嘉,犹豫却认真地说:“……哥哥,其实我不想嫁人。不想嫁到赵家,也不想嫁给五郎……我谁也不想嫁。我一辈子在家里,不行么?真的这么丢人?”
  瞿元嘉暗自一惊,一时间不知从何答起。可是妹妹的目光中的信任一如既往,又夹杂着哀婉之色,他心软起来,轻声问:“为什么不想?”
  “觉得没意思。阿娘说的什么做主母,我都不想。也不觉得有什么威风的。阿爷对我是好,可不是对所有的女儿都好。好些姊妹,他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阿爷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丈夫了,尚且如此,天底下又有几人能胜过阿爷?”
  瞿元嘉从未想过萧宝音会从这个角度讨论婚姻之事,他是早绝了成家的心思,是故仔细想了一想,才接话:“天下胜过殿下的男儿确实不多。但是那是在外。在家中,也未必人人都像殿下一般,有如此多的妻妾和儿女……就好比……好比吴国公吧,我听说他就没有纳妾,和夫人相敬如宾,几十年如一日。”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生出赵淦这样的儿子来?”萧宝音忽然语调一变,“原来阿娘还夭折过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哥哥。她怎么从来也不告诉我们啊……哥哥,我将来也不想生孩子。”
  这更是闻所未闻了。瞿元嘉说:“本来也没人催你嫁人。女孩子嫁人,本来就是一生中的大事,你既然没有遇上如意郎君,想多挑一挑,又或是舍不得爷娘,想在家多留几年,都要得。殿下和阿娘肯定也舍不得你。但是……我活到现在,认识的或是听说的女郎,到了年龄,都嫁人了。只有极贫穷的人家,或是丑陋多病的人,实在嫁不出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也是要惹人耻笑的。”
  萧宝音怔怔看着兄长:“所以要是我一辈子不嫁人,别人也会嘲笑阿爷阿娘的么?你呢?会觉得丢脸么?”
  瞿元嘉摇头,替萧宝音将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我在世上,除了阿娘,只有你和妙音两个亲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的郎君,有自己的孩子。你和郎君真心恩爱,孩子们健健康康长大,殿下和阿娘,肯定也是一样的心思。我知道出了这件事你心里害怕,但不要紧,无论是殿下还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都会护你周全,不教那些龌龊小人欺负你。”
  萧宝音眼中闪过泪光:“是啊,碰到这样的事情,现在我需要仰仗父兄,将来就是仰仗丈夫和儿子。我不能自己报仇不成?”
  “你想自己报仇?”瞿元嘉愣了愣,反问。
  萧宝音坚决地点头:“嗯。”
  瞿元嘉道:“那好。要是我们找到了写那篇脏东西的人,去报仇时,也带上你。”
  得到了如此承诺,萧宝音也并没有如何开怀。她盯着瞿元嘉,继续问:“可是,即便是报了仇,我将来也还是要嫁人的,是不是?就算我这时能做和你们一样的事情,等我嫁了人,就再不能做了,是不是?”
  “宝音,不要钻牛角尖。男女生来本就不同。无论你嫁不嫁人,这都是注定的。”
  萧宝音握紧了拳头:“阿娘为什么没有把我生作男儿?”
  这似曾相识的言语让瞿元嘉一顿。另一张已然有些模糊的面孔忽然间清晰了起来。可这又实非吉兆,他不准自己回想陆槿病中的那些言语,可萧宝音的话,却一再地提醒着他,将他带回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光景——
  那时她已经病得很重了,两人都心照不宣,陆槿来日无多。但无论何时,陆槿与他相见时,总是保持着游走在戒备和信赖之间的一个微妙的尺度,冷淡,却也坦诚,仿佛没有不能说的话。
  那一天,她仔细交待完程府的一切产业,看着始终沉默无语的瞿元嘉,忽然说:“没想到我还是要与你来交接程府的产业。后事我已安排妥当。待我死后,只望你不要更改我的墓志和碑文。如果五郎有回来的一天,看到了墓碑,他不会怪我自我主张。他知道原委后,也一定愿意娶我,容我做了几年他的妻子。”
  瞿元嘉心平气和地说:“陆娘子,你托付错了人。你的墓志和碑文最终作何安排,我做不了主。”
  陆槿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地方:“我这一辈子本无指望嫁给五郎,萧三不会容我。惟有嫁给他的牌位,以此免于入罪,让他觉得可怜可笑,才会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知道,他绝不会娶妻,我本不可能以程氏妇的身份收葬,但若他能平安无恙,我随父亲与母亲死了又如何?一命换一命,不亏。”
  “一命换不来一命。”瞿元嘉面无表情地说。
  “是啊。换不来。瞿元嘉,你找了他这么些年,你们找了他这么些年,你觉得他活着么?”
  没有任何迟疑,瞿元嘉淡淡说:“嗯。”
  “我阿娘只生了两个女儿。阿檀命苦,死于生育,早早就亡故了。我要是生作男子,也能与五郎一道前往连州……这样有阿檀的姻缘在前,我追随萧三在后,父亲也许不会投向齐王,陆氏也不至于有此灭门之祸。好了,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当年五郎和我,总在一起嘲笑佛经中的转生之说,没想到我竟然也有相信的一天……没有转世,那自然是一了百了,要是有,只愿将我生作男子,无论是怎样贫贱的人家,都胜过困在女子的躯体中……”
  这话到底不祥,瞿元嘉到底是截住了她的话,生硬地说:“你惟有身为女子,才能嫁给他。不然,未必不是同陆览一起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槿毫无血色的唇边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她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瞿元嘉,平静而充满同情地说:“无论是男是女,于我,程五就是程五。我只是后悔没有和他有过肌肤之亲。枉做了他的妻子。只要他肯垂怜于我,名分才是一钱不值。”
  陆槿的声音莫名和萧宝音的低语汇作一股,又终究是一分为二,各行各路,但不平之色,又是这样如出一辙——
  “……我要是身为男儿,有姊妹和女儿,一定不逼她们婚娶。要是有了妻子,她不要生育,我也都随她心愿。你知道么,麒麟出生的时候我偷偷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了,我听他们说阿娘大凶,那时我就想,我宁可麒麟死了,也要我的阿娘。可他们更想要麒麟,阿娘已经夭折了一个孩子了,哦,两个,她有了你和我们,阿爷也有别的孩子,他们还是只想要麒麟。”
  她说的是麒麟是娄氏最后一个孩子。彼时他们刚到宜州,可能是水土不服,生育时受了大罪,好容易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但还是没养过周岁。
  这是所有人的伤心事,娄氏本来就没有恢复元气,为此大病一场,从此再没有新的生育,瞿元嘉则亲自参与了孩子的丧事,他一直以为萧宝音年纪小,不大记事,听完他这番话,瞿元嘉伸出手,拍了拍她又颤抖起来的后背,低叹道:“孩子话。没人想麒麟夭折的,但即便是安王府,夭折的孩子,也不止麒麟和佛生两个。”
  萧宝音垂下头来:“是。太多了。但是从来没有怪阿爷。阿爷还记得他们么?哥哥,我其实有一点点羡慕陆姐姐。她和五郎是假夫妻,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又不要给他生孩子。但如果我嫁给五郎,五郎也会想要小孩子的吧?他家人都死光了,要小孩子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不明白啊,二哥和你都不成家,大哥也是刚刚订亲,为什么男子即便到了而立之年不成家,人人视之理所当然,女子却是注定要为人妻为人母,在内宅中耗尽一生……是阿爷阿娘生我如此,我也不想的呀。我也不想的……”
  伤心终于压倒了失望,萧宝音甩开瞿元嘉劝慰的手,伏在案上,压抑着哭了起来。
  两天后,当程勉终于从翠屏宫回来,瞿元嘉并未告诉他萧宝音的遭遇,更是绝口不提娄氏的种种猜度。但到了晚上,当两个人在檐下赏月乘凉时,反而是程勉毫无预兆地问:“元嘉,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他们刚刚沐浴完毕,驱蚊、避暑的药草的香气令人情绪松弛。瞿元嘉没料到自己的失常竟然连程勉都看出来了,索性也不再隐瞒,大致将萧宝音的事情说了。他特意没有提赵淦,没想到程勉听完,当即追问:“谁敢无缘无故糟蹋宝音郡主?是不是赵十求婚不得,心怀怨恨,故意让郡主难堪?”
  瞿元嘉苦笑:“无凭无据,他肯定不会认的。”
  程勉垂目:“也不难。不然你们找一个人也写一篇,就是宋玉声传里的这个李君,嗯……素行不良,轻薄佳人,遭遇了厄运,他去道观驱邪,结果又迷了路,投诉到一户人家,那个家里也有个美貌女郎,他又要轻薄人家。到了第二天,道士听见有人大喝,‘此乃轻薄人李氏也!’待小道士来开门,只有一个光溜溜的头骨放在道观山门口……所以他投宿的人家不是隐居的名门之后,就是厉鬼,惩罚他无德,将他吃掉了。”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瞿元嘉目瞪口呆之余,也被他的神态逗笑了。两个人对笑一阵,程勉又说:“反正也找个人,先写得香艳下流一点,然后事做到一半,那个鬼露出獠牙,就地把他吃干净了,从胸口吃起,一边吃,一边吐骨头,咯吱咯吱……劝人向善嘛。要是真的是赵七干的,露了马脚,围起来打一顿是轻的。”
  此时月色空明,微风拂动庭院里的老松树,松涛声和着隔壁院子里断断续续的清冷琴声,让人精神不免为之一振。瞿元嘉看着月光下程勉的脸庞,感慨道:“要是那天你也在就好了,我实在嘴太笨,只能让宝音更伤心。”
  “郡主年纪小,又一直得到家人的宠爱,猛地遇到这个事情,肯定伤心的。不过就算她一时想不开,待过一阵,想到你的话,一定明白你的心意。”
  “宝音和妙音出生时,我都没有见到。特别是宝音,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已经能说话能走路了……也不怕我。那个时候阿娘只是殿下的宠婢,连妾都算不上。我去见她们,宝音就问阿娘,这是谁啊?阿娘说,这是元嘉。她又问,元嘉是谁?一屋子没人敢答话,只有殿下说,你说元嘉是谁?她看着我,笑了,说,元嘉和阿娘的眼睛长得像,元嘉是阿娘的什么人?殿下又说,元嘉是你阿娘的儿子。”
  瞿元嘉永远记得自己初到安王府的那天。满座惊讶到极致,反而没有一点声音。连母亲,都在极度的震惊和难堪下屏住了呼吸。只有萧宝音不改天真烂漫,甩开乳母的手,跌跌撞撞地朝着堂下浑身僵硬的自己,抱住他说:“我是阿娘的女儿,元嘉是阿娘的儿子,元嘉比宝音高,元嘉是宝音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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