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开口,程勉也很快回应了她:“阿彤来得突然,我药还没顾得上吃。这就吃。”
姿容认真点头:“五郎不要生阿彤的气。”
程勉报以一笑,蹲下身,柔和地说:“我怎么会生阿彤的气?是我吓到阿彤了。”
姿容瞄了一眼萧曜,又回头找到元双,然后极快地凑到程勉耳边,轻声对他说了两句话,再抱着他的胳膊大声说:“五郎快快好起来。三郎不会骗人的。”
程勉一撇嘴:“姿容这就说错了,他十分会骗人。”
“不会的!”姿容异常认真地反驳起来,“我也问了阿娘,阿娘也说是的。”
莫名被扯进姿容与程勉的交谈中,萧曜既觉得好笑,也有些好奇小姑娘与程勉说得那句悄悄话是什么。于是他一边扶起程勉,一边问:“姿容有什么悄悄话,我听不听得?”
闻言姿容雀跃地跳了两跳,兴高采烈地说:“我把上次三郎说给我的告诉五郎了……”
萧曜看了看程勉,继续问:“哪一桩?”
姿容掰着手指,一板一眼地说:“就是五郎冒雪来找你那次。满城的人都在看五郎。”
“我说他骗人。我没有找他。”程勉不紧不慢、然而十分果断地插进话,“而且下雪,也没有人看我。”
萧曜忍笑,元双也抿着嘴,把女儿抱起来,低声说:“有没有人看,五郎都是好看的。”
“等五郎病好了,会越来越好看!”姿容拍手,搂着元双的肩膀理直气壮地说。
萧曜低低一笑,解下佩玉,系在姿容胸前:“姿容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丽质此时也跌跌撞撞走到母亲身边,扬起脸问:“阿娘,一言九鼎是什么意思?”
元双失笑,牵着丽质的小手,解释道:“就是……说话算话,一定成真。”
丽质也笑了,小脸皱成一团,拍手道:“那就好。五郎快快好。”
费诩安顿好阿彤后很快回到了堂上,元双则带着儿女们先行告退,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中午的酒饭。见程勉若有所思地取了一把金银五铢在手中把玩,费诩斟酌着开口:“我动身前不久,颜延来了一趟金州……”
程勉停下手中的动作,问费诩:“颜延是不是来过帝京?”
费诩迟疑间,萧曜先接下话:“就在你回来的那个冬天。过完上元节,初春才走。”
程勉面色沉静:“想必不止是见过陛下了。“
萧曜则很坦然:“是,我让他将找回你的消息带给景彦他们。”
“颜延信了?”
萧曜摇头:“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我说是,他就信了。”
程勉神色平淡,轻轻一点头:“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言罢,他又转向面色尴尬的费诩,继续说:“如今连州送来这些金银,恐怕是景彦猜到了,颜延见到的那个不是……这么说也不妥,陛下认哪个,哪个就是。”
费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一阵,终是说:“其实颜延心里是不信的。容貌即便相似,朝夕相处的同僚与亲友之情,如何能错?只是他也不信陛下会认错你,只能当作是真的病得厉害。”
程勉只笑:“陛下这法子,骗的都是聪明人。”
“关心则乱,一丝希望也要当万分来用。将心比心,谁不希望你平安无事,身无病痛?”费诩一顿,“此事也怪我,是我一时不察,将元双在京城的事说漏了。”
“怪不到你。”程勉摇头,先将话头调开了,“阿彤这次来,不会只是来送个礼物吧?”
费诩终于露出一丝轻松之意:“就是为了送礼。正是我说漏了嘴,教他们猜中你的事另有蹊跷,都想来再看看你。但是景彦一时抽不开身,孩子也小,颜延又……他脾气大得很,不肯来。阿彤不知道这些前情,他记忆里的你,还是当年的样子,这才难免伤怀。”
听出费诩努力周旋之意,程勉笑了笑,又说:“阿彤长高了不少。”
“男孩子到了长个子的年龄,不要说几年,就是三五个月的工夫不见,都冷不防窜高许多。按连昆的风俗,阿彤算是半个大人,出得远门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本该出门游历的。不过不知是说景彦严厉呢,还是太娇惯孩子——阿彤说要来探望五郎,他居然只遣了两名退伍的老军头随行,就敢让孩子出门了。”
萧曜说:“既然不远千里来了,就多住一段时日。只是不知道阿彤愿不愿意?”
“我已经问过了阿彤,景彦也有此意。但我不仅是外乡人,在帝京也不能久居,恳请陛下照拂他一二。”
在萧曜和费诩对答之际,程勉已经见缝插针地读完裴翊写给他的信,说:“景彦信中将阿彤托付于我了。”
费诩惊讶道:“景彦怎么……”
程勉笑笑,将书信递给费诩:“你们费尽心思给我一些羁绊,是怕我死。我自顾且不暇,能照顾阿彤几分?还是要仰仗陛下天恩。但景彦怎么会给陛下写信托请此事?只能写给我了。一举两得,正是景彦的手笔。”
费诩不着急看信,只是为难地看着程勉,但程勉始终心平气和:“我在帝京一日,自会照顾他一日。少年人来帝京,无论有没有旧相识,很快也会交到新朋友。要是景彦不担心阿彤乐不思蜀,只管让他留在帝京。”
阿彤刚赶到时,俱是风霜奔波之色,略作休整又换上干净的衣裳后,又恢复了奕奕神采。不过既便与萧曜和程勉俱是久违,他始终面带拘谨之色,坐在费诩身旁,若是萧曜不出声询问,绝不开口。
萧曜也不知道这些规矩是谁教他的,温声细语地说:“景彦在给五郎的信里将你托付给他看顾。他先前大病了一场,暂时与你姑姑姑父同住,你安心住下,只当与在易海时无二。”
程勉也说:“阿彤是取南道到帝京的?”
阿彤点头:“本来想翻玄池岭,但碰上了大雪,只能折返,要不然,就在冬至前到了……”
程勉继续问:“你来帝京,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景彦对你交待过没有?”
阿彤又摇头,还是不大肯正视程勉:“本来想见一见三……陛下,不过现在已经见到了,就再没有了……都听五郎的安排。”
“你要是让我安排,我就让人带你去玩耍。”
阿彤惊讶地看向程勉,又疑惑地看着费诩,之前勉力维持的老成有了裂缝,属于孩子的一面占据了上风:“……没关系。我会专心读书的。”
程勉笑着摇头:“这个年纪,除非是没有办法,才专心读书。我来帝京时比你还小,来了根本不读书,玩了好几年。你先玩上一年,玩够了再做安排也不迟。要是觉得帝京无聊,附近州县也去得。只管想一想自己想做什么就是。”
阿彤神色一动:“五郎不是帝京人呀?”
“我生在南方。”
“哦……”阿彤恍然大悟,脸色的不忍和陌生都淡去了许多,“难怪你知道很多南方的事。”
“可我离开时太小了,都记不得了。”
说到南方,萧曜以目光示意冯童上前来,吩咐他去准备水果。为程勉准备的柑橘和柚子都是宫中尚食局一枚枚挑过的,端进来就满室生香。是以阿彤刚吃了一瓣,惊异得眼睛的颜色都变了,狐疑地拿起一枚完好的橘子端详了半晌,情不自禁地说:“……怎么……怎么是这个味道啊?”
说完见大人们都看向自己,阿彤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小声说:“上一次吃全不是这个味道,不好吃的。”
萧曜看了眼在耐心地和阿彤说话的程勉,一面为他剥桔子,一面听他解释:“是当年在易海那次么?那橘子放太久了,味道都变了。”
一大一小聊了好半天的橘子,根本没顾上吃,聊到一半元双安排好了中午的饭菜也回到了堂上,感觉到气氛轻快,她也若无其事地坐到一旁,听程勉问阿彤易海的近况。
这份愉悦一直延续到午饭后,程勉一上午说的话比平日里几天还要多,萧曜他们都知道这是在阿彤惊讶于程勉变化之大之后,他有意为之,所以宴席一散,费诩立刻以带阿彤看看帝京风物为名,将阿彤带出了门。
萧曜已经做好了与程勉重提颜延的准备,可是旁人一散去,程勉再不掩饰疲态,吃完了药便躲回房间里,萧曜稍后跟去时,人果然已经睡着了。
程勉这半年来一改旧习,觉变得极少,萧曜明知他是睡怕了,可只要两人共枕,每天早上他都会有意多睡一至两刻——不为别的,只要自己不起身,程勉哪怕不睡,也不会坚持起身。
他曾经无数次地祈求程勉能从昏睡中醒来,渐渐的,更被迫习惯了等待程勉苏醒。再漫长的冬夜,萧曜都能够找到各式打发时间的法子,与它们共存,见证它们过去。这个下午,他无需做任何事,只是心平气和地等待着程勉从一个久违的午休中醒来。由于再无关绝望和恐惧,枯坐非但不无聊,反而让萧曜又回忆起了很多幼年时养病的往事。
对于少年的他,从大内到崇安寺,已然是一场远行,到翠屏山,更是足以激动得彻夜难眠的冒险。少年人总是不知道天地和方寸的差距,又总是坚信自己目光的尽头就是天地的尽头。
直到走出藩篱,才能知天地之深远阔大,他所见过的,程勉也见过,正是因为见识过,他当然明白程勉的选择。
萧曜垂下眼,他甚至无需转过视线,也能伸手触到程勉的脸庞。他欣喜而酸涩地想,这世上再无第二人熟知程勉如自己,他已经知道程勉的下一程会去哪里,也知道程勉几时会走。
感觉到萧曜的温度,程勉很轻地动了动,又掖着被子藏住脸。萧曜知道他没醒,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了?”
回答他的当然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萧曜便笑了,俯身摸了摸程勉的头发,柔声说:“无论谁来替我绊住你,我都让你走。”
话音刚落,他的手指被勾住了,程勉到底还是被这声耳语惊醒了。四下昏暗,目光相触时,却有着澄明的情意。于是萧曜也看见了程勉的笑意:“嗯,你得让我走。我答应你,我也一定回来。”
第四痴儿阿眠
第64章 泻水置平地
殿门洞开,刀刃的寒光与室内的灯火交相辉映,本就光明的殿内更是亮若白昼。瞿元嘉被沉重地压制住肩颈,脸颊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地上,诡异的剧痛间歇地从被反拧的双臂向全身蔓延,更深而钝的痛苦却朝着胸口处汇集。
在呼吸越来越困难之际,瞿元嘉没有再做任何挣扎——既然一击不得,还手乃至最轻微的扭动在此刻只不过徒增痛苦。然而,他依然积攒着正在急剧流失的力气和注意力,去寻找眼前这一片杂乱骚动中,依稀听见的、不属于自己、亦不属于萧曜的呼吸声。
意识模糊得很快,那仅有的线索再难觅踪迹,瞿元嘉猛地瞪大眼睛,不顾此刻肉身正遭遇的急剧的痛苦,再次挣扎了起来。
“朕无事。尔等退下。”
紧缚的双臂立刻得到了解脱,甲兵的响动也随着脚步声和殿门闭合声消退了。肩颈处的
束缚是最后挪开的,待视力迟钝地恢复之后,瞿元嘉才看见冯童依然站在身侧一步之地——他略勾着颈子,再谦恭的姿势也无法掩饰此刻尖锐、鲜明的杀意。瞿元嘉唾出一口血沫,直起腰,再次望向了不过咫尺的天子。
瞿元嘉的眼前因为身体里流窜的疼痛而昏黑一片,他却固执地、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步。萧曜没有动,甚至没有看瞿元嘉,他只是看了一眼冯童,但所有人的动作,都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求陛下恩准,容元嘉与臣独处。”
萧曜的目光终于在瞿元嘉的脸上停驻片刻,极轻地一颔首后,他带着冯童离去了。殿门无声地打开又合起,凉风刚刚溜进一缕,立刻被坚决地阻断了。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瞿元嘉的心跳得越来越慢。
那个陌生的声音让他恐惧。失去的线头明明失而复得,瞿元嘉却动弹不得,张惶四顾。话语声和呼吸声又一次失去了踪迹。惟有烛光和被烛光打得无处不在的影子。
暴烈而疾速的强风不知从何而来,影子消失了,尘埃也散去了,陌生的声音的主人有着陌生的脸,眼睛也是陌生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瞿元嘉只有一个念头——
你不认得他了。所以找不到他。
瞿元嘉数次想转开目光,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之前萧曜所在的位置上停住脚步,平静地开口:“元嘉恐怕是认不出我了。”
他刚退后半步,又被另一股力量挡住了。身体上的痛苦神奇地一扫而空,喉头的重压始终不肯离去。
“我……”
瞿元嘉再次端详他,视线剧烈地晃动着,忽然,凉意如同游走的蛇,缠上了他的手腕。又过了片刻,瞿元嘉才意识到,是程勉撑住了自己。
“五郎,你怎么病了?”
程勉摇头:“我已经好了。”
喉头仿佛沸腾的海,瞿元嘉没有动,突兀地说:“老大人……”
程勉始终看着他,双目澄明。瞿元嘉蓦地心慌意乱,又说:“陆槿……”
程勉再次按住他的手背,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瞿元嘉呆住了,脑海里无数念头打成一团,最终,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响亮——到底该和五郎说些什么呢?
“五郎。”他垂下眼,“我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