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易海,我中了伏击,却一时未死,被路过的胡商救下。几年来受人照顾,在西北各地辗转,还是不死。两年前回到帝京,始终也死不了。不仅不死,还日渐康复,才有了今日这一面。”似有笑意在程勉脸上一闪而过,“要是在帝京街头相遇,不说元嘉认不出我,我恐怕也难以认出元嘉了。”
“原来五郎已经回京两年。为何不托人来传个书信。阿娘和我,还有许多故人,几年来,无时不刻不牵挂五郎。”瞿元嘉再不看程勉,始终垂着双目,死死盯着殿内地砖的缝隙。
久久等不到程勉的回话,瞿元嘉到底还是抬起了头,灯火下的程勉明明近在咫尺,神情却模糊得厉害。瞿元嘉费力地积攒起正在拼命逃窜的力气:“今日相见后,我能不能告诉阿娘,五郎平安回来了?”
程勉没有表态。瞿元嘉便笑了:“……五郎安心养病,待彻底康复,我再说与阿娘知晓。”
他下意识地用力扯动了一下嘴角,接着垂下了肩膀。程勉定定注视着他,轻声说:“你定是不愿在此久待,我送你出翠屏山。”
瞬间,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瞿元嘉点点、头,又说:“我要赶路回帝京。走之前,想要一口水喝。”
他进殿时正好有人在烹茶,喝到时茶水还是温的。瞿元嘉连饮了数盏,才放下茶盏,他的声音终于不再颤抖:“我认得出山的路。天黑夜寒,五郎留步吧。”
程勉已经率先走出了殿门。
殿外及台阶上空无一人,阶下的庭院里,火炬仿佛能照亮远方的山脉。守在最前方的人见程勉也一道出门,迎上前道:“奴婢替五郎送瞿大人吧。”
“我与元嘉久不相见。我送送他。”
冯童称是,与共同守候在阶下庭院里的一众金吾卫让出了道路。程勉一手执灯笼,一手携着瞿元嘉,沿着翠屏宫依山势修建的长廊,带着瞿元嘉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起先两个人是并肩,走着走着,瞿元嘉先松开了手,脚步也越来越慢。程勉没有特意等他,但走得也并不快。一路上再没见到第三个人,陪伴他们的,只有山间呼啸不息的寒风和指明道路的灯火。瞿元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一步外那闪烁的灯烛光上,他忽然想,上一次和五郎独处,是何等情景?
“上次你我二人独处,还是我回杨州,你为我送行。”
瞿元嘉的脚步一滞,陌生的热流又出现在了胸口:“……哦。是。你要赶在去连州前,安葬崔夫人和阿初。”
“再后来就是为连州送行了。”
“那也不算独处。”
“安王妃身体如何?”
“……”这个称呼让瞿元嘉一顿,“都好。就是眼睛不如往日了。”
“她当年视力就不好。夜里看不见东西。”
“唔。她当年总是哭。”
程勉停住脚步,等瞿元嘉赶上来。恢复并肩而行后,瞿元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再度沉默下来。直到山门在望,程勉停下脚步,说:“我就送到这里。”
烛光如星,映照着程勉的面容,让瞿元嘉又是恍惚,又是难堪。他飞快地一揖,转过脸去:“五郎,你绝顶聪明,你一定是猜……”
“元嘉。”
程勉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
瞿元嘉手足无措地看向了程勉。
“今日境地,都是我自己所选。你不要自责。”
他又回到了陆槿丧礼的雪夜。明知哪怕多一个字都是徒添不堪,瞿元嘉依然强迫自己正视程勉:“五郎,我无法不自责。当日不该听你的……就算是被打、被驱赶、哪怕是逃,我都应该随你去连州。”
“我不能让你去。”程勉的眼睛亮了,甚至有一缕自豪的笑意在他消瘦的脸上若隐若现,“你是乳娘唯一的儿子。”
强自压抑的冷静被巨大的荒谬压得粉碎。瞿元嘉上前一步,低沉嘶哑的声音仿佛要就此劈开这长夜:“既然视我等为亲人手足,连州遭袭至五郎回京,足有三载,五郎人回不来,书信也不能寄回一封么?”
不知何处袭来的强风吹翻了灯笼,却晚了一刻,程勉那一瞬的神情,悉数落入了瞿元嘉眼中。
…………
赶回帝京时,城门尚未开启,瞿元嘉只能和其他耽误了进城时辰的人一起,在城墙下等待天明。
滞留在城外的,多是贫苦之人,即便是在深沉的夜色中,鲜衣怒马的瞿元嘉也还是分外显眼,无数窥视的目光环绕着他,可无人敢稍加靠近。
瞿元嘉的心思也不在此处。一时间,他既没有想到程勉,也没有想起他的“阿眠”,而是想到若干年前,勤王平难的队伍自长衡道北上,至新安关。雄关如铁,可没有费一兵一卒,扼守关中的门户轰然洞开。站在城墙上,关中沃野尽收眼底,一望无碍,所有人都知道,道路的尽头,就是巍巍帝京。而一旦取下新安关,帝京已是囊中之物。
尽管帝京不可固守,迎接势不可挡的陈王一行的,依然是紧闭的城门。入城的前一夜瞿元嘉领命在城外巡守。夜凉甲寒,必须不断走动才不至于寒意入骨。他也曾仰望着城墙,想象这座城池的遭遇和命运。
无数人修筑起这城池,无数人供养、无数人拱卫,多少人赖以为生,又有多少人为之赴死。那时他反而在想程勉。想他的选择和牺牲,想象天明进城时,如果程勉也在场,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瞿元嘉将脸颊贴上城墙,肌肤所及处,冰凉的砖石粗砺沉默,它们当然不会给他答案。不会给任何人答案。
在这个重逢的夜晚,瞿元嘉倚在同样的城墙下,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答案。他以为程勉有,可惜,他看清了程勉临别前的眼睛,原来他也没有。
鼓声催来了黎明,也带来了城门的开启。瞿元嘉径直回到了安王府,应门的下人在看清他时露出了惊骇的神色,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
瞿元嘉满不在乎地想,谁要是敢问他,他就据实以告。然而直到他来到母亲的房门前,也没有人敢对他脸上的伤痕多过问一句。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瞿元嘉才再次感觉到蛰伏了一晚的疼痛又起了波澜。他对母亲那句“元嘉怎么起得这么早”置若罔闻,只是静默无声地来到她的身旁,深深伏拜下去。
娄氏诧异不已,抚摸着儿子的背,低声问:“怎么了?”
母亲那柔婉的语调里,有一丝明明应该熟悉却早已疏远的乡音。瞿元嘉抓住她的衣角,闭上眼睛,不再掩饰一切的伤心和悔恨:“阿娘,五郎回来了……他病得厉害……我伤了他的心了……”
…………
无论天子是否在皇城内、当日又是否有朝会,帝京的一天总是要开启得更早。但即便是在翠屏山,萧曜也是四更天即起。更衣之际,萧曜听见窗外动静不小,便问:“下雨了?”
“刮了一夜的风,雨倒是没下到这一片来。”冯童答。
萧曜看了一眼更漏:“我等程五一起吃朝食。”
冯童动作一缓,应道:“奴婢稍后就去告诉元双。”
“昨天程五吃了晚饭没有?”
“送走了瞿度支,五郎便睡了。”冯童摇头。
萧曜目光在不远处写满了字的屏风上一掠,若有所思地说:“今年不仅南方逢灾,关中的雨水也多。恐怕今年的雪也要提早了。”
冯童点头:“翠屏山九月就要冷了。听太医说,要是今年能回帝京过冬,对五郎的病体也有好处。”
闻言萧曜不置可否,这时,元双进了殿,见萧曜更衣已毕,神色一松,上前禀奏道:“五郎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说是要等陛下一起进朝食。”
萧曜轻轻挑眉,冲着二人摇头:“恐怕是根本没睡。”
无论是元双和冯童一时都没有接话,萧曜又凝神听了片刻窗外的动静,终于开口:“走吧。我昨晚也没吃东西,早就饿了。”
随着程勉病情日渐起色,两人偶尔也会同榻而眠。但昨日自瞿元嘉闯来翠屏宫,萧曜就再没有见到程勉,更没有去过问程勉的行踪和作息。再度共处一室后,萧曜也无他话,先闷声吃了一钵汤饼,又就着肉粥吃干净程勉没吃完的大半张胡麻饼,说:“太甜了。解药性。”
程勉放下筷子,静静看着萧曜。萧曜也知道参汤煮粥味同嚼蜡,见程勉没有再吃东西的意思,等元双煮好茶,立刻摈退了左右,对程勉说:“陆槿出殡那天,有一名失去记忆的乞儿出现在你家门口。瞿元嘉以为是你,收留了他。此人来历不明,也不知来意,我将他认下,以观后效。昨日瞿元嘉找来,想必是他想起了往事。”
“现在人呢?”程勉神色如常,仿佛和自己没有一丝关系。
“昨日我已传命下去,严守帝京各门。只是如果有心要走,瞿元嘉找人耽误的这些时辰,已经足够他离京了。”
程勉看着手中的茶盏:“既然是‘以观后效’,怎么又是元嘉耽误?陆槿去世已有两年,七百个日夜,原来也查不出来历么?元嘉认错,安王妃也认错了?”
萧曜略一停顿:“安王妃失明了。”
“陆槿死了,乳娘失明了,元嘉只能救助你。”程勉抬目。
“瞿元嘉没有找我。他带人去宁陵祭扫。”
片刻后,程勉极轻地一颔首:“此举是触了陛下的逆鳞了。”
萧曜不语。程勉忽然又问:“陆槿临终时,有留下什么话么?”
自此得知萧曜在陆槿临终前曾去探望过她,程勉从来没有问过细节。今日提起旧事,萧曜也无需回忆,轻声说:“她听说是我来,就猜到你回来了。我没有见到她。她也许将遗言留给了瞿元嘉。”
萧曜又想起了那一天在屏风外听到的抽泣声。他已经见过太多垂死或已死的面孔,但其中属于女子的面孔寥寥无几。他也无法想象一张素未谋面的面孔。哪怕那是程勉的妻子。
程勉也没有意外或是失望:“她见到是你。猜到也不为奇。”
“你的知交好友,总是极聪明的。”
萧曜垂下目光,他发现实难去假想程勉的下一个问题,只能平静地等待程勉再度开口。
程勉竟笑了:“元嘉恐怕是不聪明。你认了,他就信了。”
萧曜嘴角一动:“他为何会信我?为何迟迟不报?”
这一次程勉的沉默更为漫长:“元嘉犯上,是因我而起。望陛下宽恕他。”
“阿眠。”萧曜看向触手可及的程勉,这个称呼让后者几不可见地眉头一动,“瞿元嘉……甚至陆槿,我不可能愿意让他们碰你一根头发一寸衣角。从子语的书信传来的那一日,直到今日,又或是将来的每一日,都是如此。程勉这个名字你认不认,要不要,对我没有分别。只是,瞿元嘉并非不聪明,他信那人是你,正是源自不信。”
“陛下如果生疑,自有办法查明真相。无需因为我迁怒他人。”程勉眉心的痕迹又平复下去,“我无求生之意,与旁人无关。”
“是。你不来找我,我永远找不到你。”
程勉倒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昨日元嘉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写信。”
萧曜脸色一变,靠近程勉,拉住他的手贴到唇边:“……他当然不知道。”
程勉没有抽回手,而是充满歉意地一笑:“我叫茉莉熔掉鱼符。她不仅没熔,连袍子都留着。”
听到程勉主动提及旧事的细节,萧曜不得不故作镇定,反握住他的手,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不用这些。”
“你是不用。可要不是茉莉留着旧物,恐怕见不到子语。”在谈及旧事时,程勉的神色总是游走在歉意和漠然之间,“她有大恩于我。是我不愿相见。陛下也宽恕她吧。”
在程勉看不见的地方,萧曜目光幽深难辨:“谁找到你,当封万户侯。”
程勉转向萧曜在的一侧,正视着他:“就是如此。其实,无论旁人是否知道,陛下早该知道……”
程勉又叹气,自然地换了称谓:“我是拿你没有办法的。你要玩弄我于股掌,我没有招架之力。”
瞬间,萧曜的神色扭曲起来,却久久不发一言。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仿佛是同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萧曜不知道现在的程勉在想什么,但他不能欺骗自己,在程勉俯首认输的这一刻,他毫无愉悦。
无所适从的空虚笼罩住了萧曜。只是他能有今日,就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丝的退缩。萧曜甚至没法再看程勉了,可在别开脸的那一刻,他又在程勉眼中看见了解脱之意。
这其实正是几年来最令萧曜恐惧的神色——他一再强求,只为程勉和他一样,永不能解脱。
萧曜不敢听程勉接下来的话,匆匆开口:“……他若是真恢复了记忆,即便一时行迹不明,将来总是会现身的。他目前多半还在帝京。他要再见瞿元嘉一面。”
程勉眼波一闪,虽然没有追问,萧曜也知道他心中不信。萧曜终是一笑,盯着程勉,自嘲道:“我从不知道,两情相悦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可程勉依然神色迟迟地看着萧曜。萧曜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有兴致么?”
“没有。”
被拒绝后,萧曜点了点头,然后,毫无征兆亦不请求许可,沉默而有力地亲吻住了程勉。
…………
从翠屏山归来的当日,瞿元嘉病倒了,起先只是略有风寒,吃了药又歇了个午觉后,迅速转成高热,数日不退,还有越演越烈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