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来看过脉象后,诊断出是“邪风侵体”,需要严格服药静养,但吃下去的药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好转。瞿元嘉早已分辨不出日夜,时刻觉得置身火宅,既找不到破门而出的法子,又似乎有个声音在规劝他,劝他不要动弹,宁可躲在这火宅的深处。
瞿元嘉活到今日,遇事靠的就是“不躲”。少年时程勉的兄弟戏弄他、打他取乐,他不求饶;到了安王府,下人因他出身侧目,他不躲闪;从军后凡事无不争先,从不喊苦;烈马、猛禽乃至虎豹,他都一一驯服过,即便是受了伤,只要还能起身,他就能上马。扪心自问,瞿元嘉不痴不迂,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更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逃走”。只是他遇到每一次的困境,“不躲”不仅让他最终闯了过去,又是还让他更上层楼。这是他永远可以倚仗的不二法宝。
不过,一旦听到了这个声音,瞿元嘉何止如释重负,简直生出了热切之意,只望这火烧得再狠些,烧塌了大梁,砸中自己,再不必走出这屋子,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他更不愿意醒了,热意也不再煎熬,置身火海犹胜过隔岸观火。可叹天不如人意,从天而降的大雨熄灭了熊熊烈火,也浇灭了瞿元嘉满腔的兴高采烈。
瞿元嘉转喜为怒,一跃而起,张口欲骂这没长眼的老天爷,就在此时,倾盆大雨悄然化作绵绵细雨,顷刻浇湿了他的整张面孔。
意识到耳旁俱是哀哀哭声,瞿元嘉在针刺般的痛苦中徐徐睁开了双眼:“……都不要哭。”
气若游丝的声音一起,哭声也不再刻意压抑,让瞿元嘉更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绑起来装进布袋里颠簸了好几天的牲口——唯一比牲口强的,不过还有人为他的遭遇落几滴眼泪。
听出哭声来自母亲,瞿元嘉只想叹气:“儿子不孝,教阿娘担心了。”
娄氏摸着瞿元嘉的额头,掩面哭道:“……你这是非要了我的命啊!”
侍女们闻言均上前服侍,大夫则忙着搭脉问诊。瞿元嘉觉得不堪忍受之余,又无力反抗,只能任旁人摆布。
服过了药和汤水,才逐渐找到了回归尘世的切实感,他这一醒,上至娄氏,下至大夫和安王府的下人,无不松了口气。除了干渴困顿、浑身无力,瞿元嘉并没有其他难以忍受之痛楚,可是看着落泪的母亲和她身后乌压压的各色人等,他倒是宁愿回到梦境里那燃着烈焰的宅院中。
他实在没有一丝与人周旋的兴趣,仗着在病中,索性卧倒装睡。母亲和大夫交谈的声音时远时近,又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就是无来由地觉得吵闹。瞿元嘉极力忍耐着,忍到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室内才渐渐地恢复了安静。
不容他松懈,又有脚步声朝着床榻的方向走来。母子连心,瞿元嘉虽然在病中,仍然轻易地分辨出室内只剩下他和母亲二人。他们近来的数次独处都是以不欢而散告终,这一次,瞿元嘉也不敢做先做试探的一方,继续面壁而躺,身体已然下意识地有了戒备的姿态。
他听见母亲坐在了榻边,接着,一条温热的手巾贴上了他的额头和脸。小心地擦去瞿元嘉脸颊和颈子上的冷汗后,娄氏幽幽叹气:“可算是醒了……一定是南下太累,回来一时水土不服,惹出这邪风入体的晦气来。”
“教阿娘担心了。”瞿元嘉又低声重复了一次。
“不为你们担心,我这日子就更难过了。”娄氏掖好被角,还是叹气,“你万事都不要想,再好好休养几天。等病好了,我去求殿下,为你换一个闲职。外人看你身强体壮年富力强,其实你小时候一直多病,我去做乳母,本来都妥当了,主人家一看到你,就改口反悔……好几家都是这样……元嘉,阿娘老了,瞎了,你多想一想阿娘,不要遇事逞强……”
瞿元嘉木然盯着帐子一角的花纹,良久方极轻地应了一声。
娄氏一直坐在榻边,知道瞿元嘉没有睡着,又问他要不要喝水,是否饥饿,瞿元嘉丝毫感觉不到饥渴,说:“阿娘快去歇息吧。我没事了。就是有点乏,药也吃过了,很快就好了。”
好不容易劝走母亲,瞿元嘉还是久久维持着一动不动的睡姿,听下人们蹑手蹑脚在屋子里走动。但既已醒了,再静躺就是另一种酷刑,瞿元嘉掀开帷幕,果然得宜就在左近,便问:“……有没有程府的消息?”
得宜忙搀扶住瞿元嘉,吞吞吐吐回禀:“……没有。”
瞿元嘉刚走出一步,不得不摇摇晃晃地扶住了床屏的一角。这力不从心的感觉委实太陌生,连瞿元嘉自己都怔了片刻,才又说:“你替我准备衣袍,我去见殿下。”
得宜大惊失色:“大人还病着,还是、还是多修养吧。要是王妃知晓……”
瞿元嘉推开得宜:“那你们去和王妃通风报信吧。”
好不容易收拾整齐,新换上的内衫已经被满身的虚汗紧紧裹在了身上。这时廊下也有了新的动静,瞿元嘉知道是母亲去而复返,无奈地看了一眼畏畏缩缩、一直没有离开左右的得宜,终是摇头:“你先退下……替我通禀一声,说我求见殿下。”
这次,娄氏也是喝退了左右,独自坐在堂上等瞿元嘉出来相见。她一改方才的哀求之色,听到瞿元嘉靠近,随手抓过几案上的杂物,朝他砸了过去。
瞿元嘉没有躲,先捡起砸中手臂的茶盏,再次整理衣袍,跪在母亲面前,低声道:“我有事想求见殿下。”
娄氏嘴唇发白,满头珠翠都随着她竭力压抑的怒火微微颤动,又不及被愤怒和痛惜点亮的双目。她一把扯住瞿元嘉,将人拖到自己身旁,恨不得用耳语指责道:“……我费尽心机顾全你的颜面,你却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瞿元嘉,你以为你阿娘是个瞎子,就不知道你那天是从哪里回来的不成!”
瞿元嘉早已无意辩解,还是说:“阿娘,我确是要去见殿下。”
娄氏自是不信:“你见殿下做什么?五郎去了哪里,你真的不知道么?你病成这样,他要是想见你,怎么会毫无音信?元嘉……你这是自食恶果、自食恶果啊……”
听着母亲又气又恨、满怀伤心的指控,瞿元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陷入这般荒唐不堪的境地里。他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任由母亲指责,却无法稍加解释。娄氏听不到他说话,猛地一顿,伸手去摸他的脸,发现眼角颊边都是干的,愕然之余,自己忽然流下泪来,离座抱住瞿元嘉,又说:“……你去追五郎,见到了他没有?”
瞿元嘉不语。
“那……见到……陛下没有?”娄氏的声音更迟疑,也更轻了。
“都见到了。”瞿元嘉苦涩答。
娄氏身形一晃,更有力地搂住跪坐不动的儿子。停顿了许久,再度开口:“他既然不愿同你回来。你强求不得。你明明也知道,却总是不信……这事本是长久不了的。但再不长久,你都不能争。”
瞿元嘉一直睁着眼睛,定定地面对这虚假的黑暗。他预计中的疾风暴雨并没有来,没有责骂,没有诅咒,阿娘甚至在宽慰他。可还有什么比安慰和泪水更荒谬的?瞿元嘉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枯然接话:“阿娘怎么知道,这就是五郎的心意?”
娄氏长叹:“傻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事到如今,是只能靠心意的么!”
瞿元嘉咬住下唇,浑身发抖:“阿娘不担心看错了五郎?”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娄氏愕然,“何况,他既然已经想起来了,人也走了,他的心意到底是什么,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这段时日来,我时刻为你提心吊胆,就是怕有这一天。元嘉,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恐惧一旦现身,就再难彻底隐匿。规劝的言语深处那些即便是亲母子之间也无法言明的言下之意,瞿元嘉也没有点破。他麻木又有些恶毒地想,自己可以宽慰母亲。她的忧虑和恐惧都是无根之木,自己认错了人,母亲也认错了,五郎至亲近的人,当年没有保护他,后来也没有认出他。积年的痴想投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反而最终庇护了他瞿元嘉。
是应当告诉母亲的。她或许会庆幸吧?庆幸儿子没有染指皇帝的“禁脔”,庆幸他侥幸苟活。她不应该再哭泣了。
可瞿元嘉什么也没说。他冷冷地想,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真相。
这时,门外传来了新的动静——得宜带回了消息,安王要见瞿元嘉。
瞿元嘉见到的只有萧恂,一问之下,才知道今日有常朝,安王一早入宫,至今未归。
看着瞿元嘉忡怔而疲惫的神色,萧恂解释:“我听说王妃在你那里,便自作主张了。”
瞿元嘉沉默片刻:“我惹王妃伤心,她责骂我也是应当。”
萧恂怜悯地表示理解:“天底下的母亲,即使打骂了儿女,自己也是伤心的。你再忍耐几天,养好了病再做计议。”
萧恂虽然让瞿元嘉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将他从与娄氏的僵持中解救出来,却无法让他离开安王府半步。瞿元嘉在安王府又养了几天病,在娄氏的精心安排下,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养病期间两个妹妹和萧恒萧恂都来探过病,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安王。瞿元嘉曾想过安王是否知晓了些许内幕,很快又觉得无论想什么都对自己的境地丝毫无益,就什么都不想了。
病情来势汹汹,但康复起来也快。不得不再回民部履职时,瞿元嘉特意避开了元日的大朝,次日再进宫。娄氏对他病愈后即刻回民部理事极不赞许,特意派了许多下人跟随他。瞿元嘉没有点破母亲此举的用意,不过在去宫城的路上,不仅没有绕路程府,连顺路经过的大明坊都避嫌了。
入秋之后,天亮得更迟了,官署里四处都点着蜡烛,显得前来问候病情的同僚们的神情里都有一丝莫名的高深莫测。瞿元嘉暗中自嘲这是心中有亏,面上还是维持着极大的平静,如常与闻讯而来的众人酬答。
杜启正赶来时,瞿元嘉刚刚送走一批同僚,面对着满头大汗、神色激越的杜启正,他的语气和面色都显得更外冷淡,甚至没有主动开口问候,只是袖手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杜启正不管这些,目光飞快地在室内一掠,重重合上门,问:“还有旁人没有?”
“只有你我。”瞿元嘉答。
“我听说你痊愈了,就赶来了。我这几天给你写的信函,想必你也没有收到。”
“没有。家母担心我不能静心养病,不准我见外客,也没有收到书信。”
杜启正了然一点头,突然问:“这几日,你见过程文卿没有?”
瞿元嘉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盯着杜启正良久,终是摇头。
见状,杜启正脸上闪现出一抹奇异之色,又是诧异,又有些亢奋,让他的面相呈现出一种陌生的诡异感。他一拍额头,喃喃道:“那就是了。错不了了……”
不愿听他故弄玄虚,瞿元嘉冷冷抬眼打断他:“你见到他了?”
杜启正点头:“正是。”
眼前的烛火剧烈地晃动起来。可杜启正的声音片刻间像是飞奔到了千万里外,和其他不知从何如来的杂声混在了一起,瞿元嘉必须屏气凝神才能听见:“……上个月底,有杨州府人士到大理寺喊冤,求彻查裴氏谋逆案……求告之人祖父虽有官身,父亲是处士,自己则是白丁……以民告官,又涉及谋逆案,大理寺已经将人拘下了。当日我正好在大理寺……允一兄……真是程五么?”
瞿元嘉看着杜启正,觉得自己不仅面对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可是,对方眼中的热切又恶狠狠地刺痛了他,他又回到了梦中那烈烈燃烧的火宅里。重重眼下咽间涌动的腥甜,瞿元嘉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异常之处。他的语调与杜启正如有天渊之别:“那喊冤之人,叫什么名字?”
第65章 未发已知心
萧曜即位后,在中书令赵允的一力主持下,恢复了荒弛有年的政事堂群相集议制度。随着萧曜日渐熟悉政务,内朝议事也由登基之初常朝后的每日一朝,逐步改为隔日乃至三日一朝。
内朝设在禁中,仪式虽简,参与议政的皆是机要重臣,商议的也是军国要事。这一年边疆安宁,朝中的几件大事,均与南方脱不了干系。
不同于早已下达至江南道诸州的赈灾敕令,《论僧田状》传遍帝京已有月余,中书省至今没有呈上议案,正是宰相们各有己见、迟迟不能达成一致的缘故。
本朝诸相无一例外,均出身关中,偏巧中书、门下与尚书三省之长均在南方任过一方长官,尤其是赵允曾为杨州刺史,是宰相中对江南道最熟悉的,却对章嘉贞所奏多有保留,以“凶犯尚未归案,事态尚有未明之处”为由,建议将彻查僧产之事暂缓,待抓到刺伤章嘉贞的凶手,审问完毕后,再清查也不迟——南朝倾覆后,南朝一系的士族固然是根基深厚,但朝廷在江南苦心经营百年,强弱攻守之势,早已逆转了。
只是随着裴氏谋逆案风波再起,中枢重臣难免要衡量两件事的联系。由于事发远在江南,此案牵连之广,甚于平佑之乱后对齐王党羽的处置。但甲兵案事发已有四年,裴氏的亲族亲自来京鸣冤却是在高磐凶死之后,是以大理寺接到诉状后,暂不论越诉之罪,即刻奏陈了中书,事涉谋逆大案,上奏很快就传到了萧曜的案前。
此案不仅让被刻意搁置淡忘的平佑之乱波澜再起,更微妙地与本朝第一勋贵安王一系有了牵连。甲兵案发时,高磐身为安王旧部,任职江南道都督府长史,而大理寺会同御史台、刑部三司彻查鸣冤之人的身世时,自然也没有漏掉他与安王府几年来的往来。为此,久不过问朝事的安王专程入宫面圣,此事随即列入群相议事的议程中,随着刑部的官差从杨州赶回,鸣冤者的身世,终于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