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诶!这位大侠!你真的不要赔偿了?说好了啊?”
张景辰的声音在背后追上来。
那一刻,我也不知自己从何生来一股怒气,顶得我冲动异常,猛一转身,抓住他的手腕,脱口而出:“你究竟认不认识厉钦?”
“厉钦?谁?”
收获一张茫然的脸。
是了,如果他连玉坠的事情都没有印象,便更不可能记得厉钦,这个答案对我来说一点都没有价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妄图借势将心中莫名其妙的情绪排出体外。
又转而问道:“你家中父母可还健康?”
“身体强健。”
“可还住在乌石县八角街?”
“是……但你怎么知道?”
“那没事了。好生回去读书吧,下次过街多注意些。”我松开了抓住他的手,退后一步,“你夫子出来寻你了。”
“啊?啊啊啊啊——!!”
张景辰拔腿往回跑。
我也回过身,慢慢朝着督工府的方向走。
青州与国都相邻,乌石县隶属青州,夹在青州与国都的边界,虽说路程大体上并不算远,但说到底总归是是要出城的距离,哪怕是快马加鞭,也不可能赶在宵禁前一日来回。
我本意欲亲自去一趟乌石县,可是,要怎么样才能瞒过九千岁,却是个大难题。
这段时间与他相处日益亲密,习惯成自然,完全没有察觉,现下一回想,才发现九千岁不知不觉为我做出了许多变化。先前若是公事繁忙,他便直接宿在宫中,现在却完全一日回得比一日早,每日上完早朝,到东厂点个卯,便带着一堆信件谏函回府批阅,哪怕我去上个茅厕,也瞒不过他。
倒不是反感,只是……
如果这样的话,既然左右都绕不开他,还不如一开始便坦白,何苦我自己跑前跑后地追查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迈步踢动的华服下摆。
柯景寅啊。
命运这种东西,你早就该接受了,二十多年来都没有被老天爷眷顾到的人,怎么敢奢望更多的东西呢?
就算真的是造化弄人,左右也短暂地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得到过九千岁独有的温柔与宠爱,已经是旁人羡慕不来的气运了。
可是、可是……
心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它在挣破一道又一道的禁锢,企图跳到众人面前来。
身后突然响起几声尖锐的惊呼,我猛一刹住脚步,便感觉到有疾风夹着啪嗒啪嗒的马蹄声从身后袭来,还未来得及回头,马的嘶鸣已经在头顶上响起。
两只强劲的前足停在了我的身侧。
棕红色的马身、黑色鬃毛、银黑相间的马鞍……回头一瞬间,眼中的所有景象都变得缓慢,余光瞧见一只大手从侧后方探下来,环住我的腰,接着便是一片混乱颠簸。我整个人捞离地面,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备姿势,就摔进一个怀抱里。
深紫色的衣袖,淡淡的沉香味。
“吓到了?”那只手放开我的腰,转而摸了摸我呆愣的脸。
回头,果真是上一刻还在心中思考着的那个人。
“督主,你怎么……”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会骑马的。
“恰好去城西马场办点事。”九千岁一手把我按牢在他怀里,一手执起缰绳,夹紧马腹,“要不要陪本督到郊外跑跑马?”
“……好。”
马又啪嗒啪嗒地慢跑起来,迎着风。
可是好奇怪,任凭风如何拂脸,那股环绕口鼻的沉香味却丝毫没被吹散,反而越来越浓,浓到人微醺。
只感觉满心满肺都被入侵,却怎么呼,都呼不出去。
真相并不重要,家人们。
重要的是咱小景要被危机感多折磨一会,不然怎么能催生双向感情呢?
第37章 即便你将来反悔,我也绝对,不会再放你走了。
原先在宫中训练,我也是会骑马的,后来殿下被禁了足,我们当属下的自然也就没有了跟着出远门的机会,便渐渐生疏下来,又加之在马背上保持平衡靠的是强健的腰腹力量,于我这种武功尽失、筋骨疏懒了数年的人来说,简直是难如登天。
出了郊外,九千岁策马加速,过于强烈的颠簸把大腿里侧硌得生疼,我不得不调整身子,侧身攀着九千岁的手臂,把自己大部分体重都靠在他身上。
九千岁倒有闲心,还低下头用下巴磨了磨我的耳廓,笑道:“小景难得如此娇气。”
我向来受不住他的语调,像缩头乌龟一般把头埋起来,闭口不答。
马背上的九千岁较之平时又多了一抹别样的风采,是开朗的,是自由的,宫规似乎从未真正训化过他,压抑在太监皮囊之下,是满腔生机勃勃的野性。
他会故意策马跑过崎岖的土坡,把我颠到整个人上下起伏,狼狈万分,然后边笑边空出一只手抱住我;会在闯过无人密林时突然扯松我的衣领,调戏般地赞叹一句小景的身体好白;遇到浅溪时,会调转马头沿着岸边跑上一段,马蹄踩起的水花溅了一点到我唇上,被他迅速含进嘴里,又评价一句好甜。
然后欣赏着我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模样,笑得胸膛不住震动。
恼了,想伸手去捂住他的嘴,掌心却被湿漉漉地舔了一口,反而把自己弄得更加脸热,只能缩着手装死。
但我能感觉到他那份真真切切的开怀,是从未有过的、全然的放松与兴奋。
也不知究竟跑出了多远,最后马匹被勒停在一片尚未枯完的草坡上。九千岁先行下马,我避过他要来抱我的手,抬起有些酸软的大腿,自己翻身从另一侧下了马。
九千岁一愣,绕过马身过来牵我:“生气了?”
“没有。”我摇摇头,没有拒绝他将我整个手团成拳包在掌心的动作,“只是有的事我自己可以做,不想被处处照顾着。”
说完,自己也顿了顿。原本以我的身份,说这种话是大有不敬、不知好歹,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无限包容让我越加胆大,时时会忘记自己与他身份悬殊的事实,也忘了从小被教导的谨言慎行、卑躬屈膝。
九千岁却是不觉,反而点点头:“倒是我疏忽了。”
我诧异抬头,看到他略带笑意的脸。
“我知道被人看轻的感受。小景在同批暗卫中数一数二,自然是有能力的,我确实该给你多些空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竟是无尽的柔和,有零零碎碎的枯叶从树上飘下,落在我们周围,配上这样一张俊美无暇的脸,像是画中的情景。
我看得有些呆愣。
“谁敢,看轻您呢?”
说话也忘记先过一遍大脑。
九千岁闻言低笑出声,摇摇头,掀开衣摆原地坐下,并拉着我坐到他岔开的双腿间,背贴着胸,结实的双臂再一次圈了上来。
“自然是谁都看轻。只是以前敢宣之于口,现在藏在心中罢了。”
我想回头看他的表情,却被捂住双眼,顺势掰了回去。
“别的太监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五六岁便被送进宫里,什么都不懂,就没了那玩意。而我当年已是十六岁,同龄人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却被当官的亲爹扔进了净身房里。”
心脏莫名地颤了颤抖,睫毛也颤了颤,划过九千岁捂住我双眼的掌心。
“皇宫中,权贵看不起下人,下人中,宫女看不起太监,其他太监又看不起我。他们嘲笑我分明是富庶人家出身也逃不过落到泥沼里,讥讽我已经长到能碰女人的年纪还被阉做太监,唾弃我用这张男生女相的脸爬到厉章身边,被那老东西认作干儿子。”
九千岁声音平淡,似乎如此凄惨的过往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般,没有愤怒,也没有伤感。
“其实厉章不难讨好,他高兴了,手头上也愿意放些钱权给我。就是脾气癖好怪了些,指不定哪天在朝堂上受了气,就会往死里虐打东厂里的近身下属,在我之前,老东西已经打死过七八个义子了。”
“他们都不敢接近老东西,又嫉妒我在老东西身边捞到的好处,便爱使些小手段,给人下绊子。好几次我差点被打死,好在命大,最后都咬着牙活了过来。”
宫中的腌臜事情我也不是没有听过见过,此时却突如其来地感到有些窒息,慢慢伸手覆上九千岁的手背。皮肤相贴,安抚的心情随着体温互相传递。
九千岁在我耳垂上亲了一口:“没事的,现在早就没人能对付得了本督了。”
我却半点没有被宽慰到半分。
没有人生来就是百分百的坚强无畏,他绝对不是像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释怀,在那样的日子里,他该如何拼命,才能拖着遍布伤口的身体挺过来……
“虽说老东西挺恶心的,但是生我的那户人家更恶心,所以后来老东西身体开始垮掉,我就直接随了他的姓,换他放心地把更多权力交付给我。”
“也是年轻,才及冠,不知掩饰锋芒,有一段时间稍微吸引到朝堂上那群伪君子的注意,他们就常三两结伴到东厂走动,指桑骂槐地说我下作。我最初不懂,直到有脾气偏激的武官直接站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以色侍人的烂货,才反应过来。”
“表面上道貌岸然,心里却是脏得突破想象,我是真没想到,老东西都老成那样了,还会被他们意淫。”
“督主……”
我抿了抿嘴,声音有些沙哑。
只觉得自己的耳道中好像生了刺,他每说出一个字,都在拨动着那些刺,使其往我的肉里扎地更深,扎得血淋淋的,痛进五脏里。
“怕什么?”九千岁自己却浑不在意,像抱小孩一样把我往他怀中抱得更深,“说起来也要感谢他,若不是他一番话勾起我的不解,我也不会去了解太监如何以色侍人。”
他轻轻地笑,“若没有去了解,就不能见到那么可爱的小景了。”
我面色骤然爆红,未曾想如此正经的话题也能拐到这上头来。
压抑的心情也被突如其来的打岔带走了些许。
“不用难过。我上位后杀了很多人,那些欺我的、辱我的,没有一个幸免,杀不了的官,便用计将之调出京城、下放地方,或者直接外派边疆。”
我这才呼出一口气,觉得没那么堵了。
“小景真好。”九千岁低头凑近,将嘴紧紧贴住我的耳廓,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对我小声喃喃:“那时候,每次觉得活不下去之时,想想你,便有了力气。现在都过去了,你也是唯一一个会替我难过之人。”
“好喜欢小景。”
“即便你将来反悔,我也绝对,不会再放你走了。”
我僵在原地,脑子彻底一片空白。
阿拉钦钦好可怜,妈妈好心疼
第38章 也许根本不是我呢?
到底还是没能开口坦白。
被压在草地上又亲又摸的时候,我甚至主动抬手抱住了九千岁的脖子,主动将嘴凑上前去,迎合他色情探索的深吻。
人迹罕至的郊外更为情动多添了一份隐秘的兴奋,即使手掌伸进衣物下抚摸,我也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马在一旁嚼着草,用澄澈的双眼看着我们,停在树枝上的麻雀也好奇地歪歪头,观察交叠在一起的人类。
直到日光变得昏黄。
我是被九千岁抱上马背的,除了领子有些松垮,衣服仍好好地穿在身上,但内里却几乎每一寸每一分都已经被摸了个遍,四肢被揉得发软发烫,锁骨处印着好几个深深的牙印,红得像在流血。
九千岁说这是撩拨他的惩罚。
可是我没有,只是忍不住想要与他贴地更紧而已,实在说不过他,就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也不似好受的样子,双眼发红,气息微喘,看起来像恨不得将我生吃入腹。所以又骑着马往城外跑了两圈,直到傍晚的秋风渐渐吹散浑身的躁动,心跳从紊乱到平缓,我才重新睁开眼睛,在九千岁怀中坐直起腰来。
此时夕阳已经只剩下最后几束余晖了。
九千岁驱着马到大路上不紧不慢地走,暂时放开了缰绳,抖开宽大的披风将我们两人都围在一起:“城门快关了,小景。”
“啊?”我回头,才发现身下的马并不是在往回去的方向前行。
“正好明日沐休,我们去前头的村子里住一夜客栈,明日再回。”
正是家家户户生火做饭的时间,接着天光眺望远处,能看到许多袅袅的炊烟,与晚霞相互辉映,证明着前头存在一座繁华的村落。
心中骤然升起不安的预感。
“前头是……”
“青州与国都的交接,乌石县。”
我骤然掐紧了自己的掌心。
因着吃到了临近国都的红利,乌石县发展得一年比一年好,十几年没有回来过,此处的繁华已经不是我记忆中可以比拟的了,街道两侧商户众多,个顶个的精美豪华,客栈更是满眼皆是,门店一楼坐满了打尖的客人,店小二匆忙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但九千岁向来最不喜的便是热闹,用披风将自己身上的官服遮盖得严严实实,径直向掌柜要了间上房,直到房门关上,才放松下紧绷的身体。
我看在眼里,不知如何宽慰。能在天子脚下穿深紫色的,普天之下都知道是何许人也,世人对他误解颇深……也怪不得要如此遮遮掩掩。
说是说出门游玩,实际上却如何都叫人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