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带着大批宫女太监大摇大摆地离去,周崇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消散。
远处的文乐似失力,慢慢地弓着腰,用手撑在地面上缓了缓,而后又直起身子,让豆大的雨点一颗一颗往他身上砸。
周崇翻过栏杆,却被身后的严舟一把搂住往回带了一步。
“船儿!”
“九殿下,你这不是在帮少将军,而是在害他。”
周崇这才停下动作,任由严舟把他带回长廊。
“边关人手不足,今上原本就有派遣文乐前去边关的意思,但文乐是镇国府放在金林的质子,文乐回边关便是蛟龙入海。以前还能借着文乐年纪小,应当回金林入学念书成才的借口叫人回金林,而如今文乐念了族学,又入宫伴读,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严舟压低声音说着,看周崇的表情,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袖,说道,“殿下,文乐回不去边关的。”
周崇不言一语,背着的手抓紧自己的袖子,骨节泛白。
文乐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对边关的惦记,他背书、做自己的课业,却每次都在骑术、箭术处迸发出十成努力。
百步穿杨,他是天生的将军。
这样的人,竟然回不去边关?
周崇扶着墙,撑着站立,说道:“走吧,回宫。”
他在这儿,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严舟跟在周崇身后,回头看了文乐一眼。
文乐依旧跪得笔直,如同一把锋利的剑。
镇国府,祖祖辈辈,皆是英烈。
春雨下到中午才停。
文乐让太阳照得昏昏欲睡,嘴角干裂,之前这么大的雨也不能解了他的渴。
殿门终于开了。
文乐总算是来了点精神,跪行到殿前,说:“镇国府文乐,求见今上。”
出来的并不是文帝,而是文帝身边的大太监蒋玉。那人亦正亦邪,吃了傅骁玉不少的好处,如今看着文乐这般凄惨模样,少有的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蒋玉走到文乐旁边,他可不敢受少将军的正跪。
“文少将军,皇上与大臣们商讨要事,如今困倦不已,歇下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文乐摇摇头,说道:“谢谢蒋总管,乐有要事,不得不在此等候,还请公公等今上休息后告知乐求见。”
蒋玉皱着眉,想了想又进了议事殿。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里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传镇国府少将军觐见!”
文乐连忙起身,却因跪太久站不起来,腿酸麻不已,小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蒋玉想上前扶,又怕惹人猜忌,看了眼自己的徒弟,那人立马上前扶文乐。
文乐摆摆手,自己撑着地勉强站直。
他把外衣的水拧干了,又重新穿上,整理好仪容后踏步进入。
大臣们早已经退下,文帝高坐堂上,手里拿着奏折。
议事殿不大,是文帝与大臣们经常议事的场所。比起正殿要杂乱不少,书本奏折随意乱放,桌上还有糕点渣滓。
文乐不敢乱看,走到文帝前方五六步处,又一次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说道:“皇上,臣请求出战边关。”
文帝看着他,不提边关,直言说:“少将军新婚燕尔,可舍得家中亲眷。”
一晚上的跪坐。
文乐脑子里想到了边关,想到了匈奴,想到了自己重伤的祖君,想到了失踪的哥哥。
唯独,没想起傅骁玉。
文乐的额头抵着手背,沉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舍不得。”
蒋玉站在文帝背后,小心翼翼给他捏肩,闻言动作微顿。
“哦?”
“傅骁玉是臣的夫子,教臣何为君臣、何为家国;他更是臣的妻,教臣何为情爱、何为动心。臣,舍不得。”
文帝冷眼盯着底下跪着,头也不抬的文乐,说道:“那你还来请求出战?胡闹!”
察觉到皇帝的怒意,蒋玉与殿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一并跪下,喊道:“皇上息怒。”
“臣自幼学习银枪,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祖君在教练场喊的号令。匈奴烧杀抢虐边关妇孺百姓,臣便杀匈奴二百四十余人;绿林寨抢劫,商户自顾不暇,臣便火烧绿林寨百余人。臣是枪,是武器,是皇上手中的棋。一支枪,一把武器,一颗棋子,如何想法不重要,它能不能为皇上所用才重要。”文乐说着,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流,和他头上的汗一并递到地上,“边关战事告急,臣,能击溃他们。”
殿里气氛紧张,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隔了好一会儿,传来一声轻笑。
文帝大笑着鼓掌,说道:“镇国府的儿郎,不愧是镇国府的儿郎。”
文乐听到文帝的笑声,松了口气,终归还是失了力气,往旁倒去。
“少将军!”
作者有话说:
小手炉看看左右两边的古董花瓶:我他妈何德何能。
第62章 鸡丝粥
金林的春很短。
时常是刚刚换下冬衣,没过一段时日,就要换上夏服。
文乐以前贪凉,初春就要穿着单衣四处晃悠,薄薄的衣袖旁,能看到他臂弯上紧扣着的臂环样子。
杏花快败了。
文乐闻到了浓浓的杏花香气,第一次去傅骁玉偏院时,文乐像只刺猬,满身的刺,谁来也不好使。
他憋足了劲儿要发火,要生气。
看着那棵长得高高的杏树,起了邪心,非要吃那杏儿。
等后来与傅骁玉关系好些了,文乐再去那偏院,发现院子里原先种着的桃树、松树、柳树,竟是一并换成了杏树。
杏花一开,满地的花瓣。
文乐听傅骁玉喊他,回头一看,傅骁玉指着满树的花儿,说着,瞧,秋天你就有口福了。
文乐睁开了眼,膝盖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草药的味道十分刺鼻。
他一动弹,旁边紫琳就醒了,瞪大眼往外跑,说道:“快去通知老夫人,小少爷醒了。”
身上无一处不疼痛。
但却尤其轻松。
文乐饿极了,没等紫琳回来,自己拿上桌旁的粥,慢吞吞地喝了起来。
老夫人让人搀扶着走过来时,就瞧见文乐这般模样,气得快哭出泪来,一巴掌拍向文乐的后背,骂道:“你是要你奶奶的命是不是!”
文乐认了老夫人的打,把粥放下,挣扎着下了床跪她,说:“奶奶,我姓文,我当是如此。”
老夫人手一顿,叫紫琳扶文乐起来,自己坐在床沿边抹了把泪。
聚少离多,担惊受怕。
一辈子的心都吊着。
文乐他爹,除了姐姐妹妹均外嫁了,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死在战场上。
最小的那个,文乐该唤小叔叔,才十六岁,和文乐一般大的年纪,尸身都未找到。
姓文。
姓文的,就当是如此。
战场厮杀,刀口饮血。
马革裹尸,不报世仇不还。
镇国府也知道边关的消息,老夫人与傅骁玉一般,猜到文乐要请战边关,都急得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那多疑的皇帝不会放人。
谁知文乐昏迷着送回来,一并送回来的还有圣旨。
老夫人看完了圣旨,差点站不住,由着傅骁玉扶着才坐到座位上,缓了好一阵。
圣旨已经下了,明日镇国府少将军带领十万将士前去边关。
边关,那吃人的地界。
“乐一定能取胜,奶奶不必担心。”
老夫人看着文乐稚嫩的脸,想起了那个最小的儿子,也是这般笃定。
手拂过文乐的额发,老夫人摇摇头,说道:“奶奶不要你立功,奶奶,要你平平安安。”
文乐眼睛微红,勉强挤出来一个笑,点了点头。
屋子里,两人难得安安静静坐下来,说着家长里短的话。
听到外头来了动静,两人看过去,是傅骁玉。
文乐手一抖,垂下了头。
老夫人拍拍他的肩膀,说:“与骁玉好好说说,奶奶先去给你打理打理部曲。”
人走了个干净,傅骁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才进了屋子。
他手里拿着纱布,走到床沿处,掀开被子。
文乐的腿跪了太久,原本就有寒气入体,这次更是严重,大夫给他换了膏药。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一些凝滞。
文乐悄悄地看了眼傅骁玉,刚想说什么,就见对方打算离开,连忙够着身子去拉他手,碰到了膝盖的伤处,“嘶”了一声。
“膝盖还疼?”
文乐原本不疼,被他这么一问,仿佛能从那厚实的药膏中察觉出一丝的疼,于是点了点头。
傅骁玉拿来护膝,在自己手心捂热了,再给文乐套上。
这护膝是年前就做好了的,今年冬天,傅骁玉斥了巨资在镇国府修了地龙。屋子里暖和起来了,自然是不需要护膝的,谁知道这刚养好的膝盖,又让雨夜跪坐一晚给毁了。
傅骁玉难得不开腔,垂首细看。他的手也顺势放在膝盖处,没收回来,用自己的手心温度,温暖着文乐受伤惨重的膝盖。
平日的傅骁玉总是自傲的,就如同他名字里的骁。
骁者,勇也,勇而有智,智勇双全,视为骁。
傅骁玉原本与傅光相同,以单字命名,为傅骁。与武帝在自家酒楼前,做酒楼对子结识,武帝说他取了骁字,却气势内敛,当用玉做底,压那骁字的血性。
而后傅骁便以傅骁玉示人,甚至托了人回祖宅,将族谱上的傅骁改为了傅骁玉。
他原本,也该是极其血性、刚硬的男子。
如今为了自己的心,嫁给人做了男妻。
“你......”
“文乐。”
两人一齐说了话,文乐先一步败下阵来,低头说:“你先说。”
傅骁玉捂着文乐的膝盖,问:“文乐,你知道自己能去边关,感觉轻松些了吗?”
文乐瞪大了眼。
文乐从来不属于金林。
这是个被欲望和心机堆砌起来的地方,官员们勾心斗角,要争上位争出头。皇子皇女要争夺文帝的喜爱,拍着马屁,如同文帝养着的狗一般,时时刻刻表现着自己的优秀。
傅骁玉很好,非常好,好到文乐忘记了边关,沉溺在他的怀抱之中。
他姓文。
金林,他志不在此。
如今,关外的血已经洒到了金林,文乐不能坐视不管。
边关不叫边关,叫自由。
文乐不忍说谎,看着傅骁玉,点了点头。
担忧祖君,担忧兄长,却也隐晦地生出一丝期待。
他可以回到他原本就应该待的地方。
傅骁玉看着文乐,轻轻地笑了,说道:“我明白了。”
手没有离开过膝盖,依旧是一寸寸地替他暖着。但文乐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文乐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傅骁玉的长发。那长发和自己的曾经紧密地结合着,结发夫妻,文乐记得清清楚楚。
早已经停了的地龙,在傅骁玉的要求下,又一次烧了起来。
文乐觉得这一烧好像把屋子里的空气也烧了干净,他明明没有被捂住,却总觉得,喘不上气。
老夫人替镇国将军收拾行囊收拾习惯了,什么物件儿都能准备妥当。让紫琳与思竹帮忙,文乐用惯的银枪也一并带上。
只一晚上功夫,该收拾妥当的都已经准备完成。
镇国府外聚集了很多人,有老百姓,也有少数官员,挤挤嚷嚷地等着镇国府开门,似想看看那镇国府所谓的最后“乐土”如何被沾染鲜血。
老夫人站在镇国府外,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府了,竟觉得外头光景是这般陌生。
文乐没多做言语,利索地骑上了马。
他穿着厚实的盔甲,手里拿着银枪。大毛毛也带了战甲,吭哧吭哧地打着响鼻,马蹄在地上不断踏步,和他主人一般,急着长上翅膀飞向那遥远的边关。
十六岁的少年,还未长大。
心已经强大起来了。
拜别了众人,文乐作为统帅,听着文帝鼓舞士气,自己却在官员中一个个望过去。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他的傅骁玉,去哪儿啦?
回过神来,文乐已经跪拜下来,领了文帝递来的虎符。
骑上马出城,听到那观星苑传来的颂告声,那是上千名观星者,在诵念远行书。替远行的战士祛除邪祟,气势昂扬离去,也要平平安安归来。
文乐骑着马,回头看了眼,那观星苑极高,在皇城中一处极为明显的地方。
傅骁玉平日上课,念书,本职工作却是祭酒。
祭酒,主管祭祀。
那绵长的远行书,是他的道别。
文乐收回眼神来,拉着马往前,说道:“众将士听令!全速前往边关!”
马匹在地上踏出一串一串的灰尘,士兵们还未上过战场,不知道何为马革裹尸。此时却被文帝的话,激发得热血沸腾。
听闻那作恶多端的匈奴,各个都恨不得现在就拿着刀去往边关,杀得那匈奴再也不敢踏过南朝地界一步才好。
文乐盔甲里还穿着一件白玉甲,那是傅骁玉以前给他的,他贴身穿着,仿佛那是傅骁玉为他做的最后一个庇护。
思竹骑着马跟在文乐后头,瞧见自己的发小、少爷和主子,又看了看去往边关的官道,终究还是没忍得住,伸手抹了把泪。
边关,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