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翻起前尘往事旧朝恩怨他才落宅此处。
项云擎往起居室内室后面的夜行房走去,来到一棵枯树桩雕刻的木雕旁。
项云擎手势极快,桑榆等人进来时,石门已经打开了。石门打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眼前是几节往下的阶梯,里面漆黑一片。
项云擎示意林澈,“火折。”
“是。”
林澈立马递给他一个。
火折子的光同烛火差不多,项云擎走在第一个,其实他心里是不相信云非羽会在这处出现。
“殿下,我…我有点怕…”
福安的声音颤颤的从最后面传来,没有人理他,都在担心云非羽的项云擎和桑榆无视了他,东隅和林澈又不管他,可怜当时没留在外面的福安,跟着进来完全是进来遭罪的。
下了十来步台阶是拐弯,然后又是几步台阶。
“噗通!”
项云擎一脚踩进污水,污水深到没过膝盖,腿脚走在水里搅和着污水,片刻功夫,让人窒息的恶臭就在四周散开。
“小公子!”
忽然,桑榆叫了一声,他的火折子晃到几乎与黑臭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的云非羽。
项云擎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墙角满身殷红奄奄一息的人。他疾步而去,可眼前的人哪还叫人。
“啊!有老鼠!”
福安紧紧跟着桑榆,项云擎过去,桑榆也跟着过去,两人同时抵达云非羽身边。
福安看见云非羽身上被惊扰而跑开的老鼠,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差没跳到桑榆怀里去。
桑榆一把推开他,火折子也不要了,连忙去抱云非羽,“小公子。”
项云擎身形高大,体型健壮,他一个倾身将桑榆格挡开。
林澈才将将看到一抹剑影,手中剑已叫项云擎拔了去,剑起绳断,项云擎将剑丢弃,抱起云非羽就走。
污水极臭,刺鼻难闻,比这更让项云擎难受的却是云非羽微弱的呼吸和扑鼻而来的血腥味。
云非羽的情况有多凄惨,惨至这件事成了项云擎一生的痛,惨至项云擎这一生都在为把云非羽赶到别院后不闻不问而深深后悔自责,一生都带着愧疚活着。
“王爷…”
张太医已有三十年行医问诊的经验,他从阎王爷那儿抢人从没失败。且无论伤患多么严重,他都不曾皱过眉头,偏偏是这一次,他老人家为王妃清洗创口时不禁泪目了。
“怎会如此…”
如此惨烈。
齐慎儿在绑云非羽手的那根绳子上抹了蜜,云非羽的小指因此被老鼠咬掉一节。
老鼠找不到蜜,自然要顺着手臂而来,云非羽的小指断了节,其他指头也被啃咬,三个手指的指甲硬生生被老鼠啃得脱离原来的位置。
手腕处的血管差点被咬断。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没能幸免,也被老鼠咬得坑坑洼洼。
何其惨。
云非羽的腿原有残疾,本就因为碎骨之痛而落下刮风下雨就会剧痛的毛病,齐慎儿又将他泡在污水里供臭老鼠啃咬,这一次,他那条腿是真的要废了。
惨状自是远不止于此。
“王妃的腿都被咬坏了,手有好几处皮都没了…”
张太医说着说着,哭了,“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云非羽作医官长风时,他待长风极为亲近,几乎视如己出。得知长风为王府的夫人、云家后人,虽收敛心意,却仍旧很是在乎云非羽的。
项云擎为娶人,连下两道圣旨为人正名,他还以为长风终于寻得后生良人,哪成想竟落得这般鼠啃虫吃的惨状。
项云擎沉默不语,脸色骇人得很,旁人吓得不敢说话。
“我送您出去。”林澈送张太医出去,无忧暗暗地于门口落泪,小诗尚且还不知道。
项云擎静静地望着榻上的人,生平头一次觉着自己混蛋得该死,该千刀万剐。
便是他真的同桑榆背地里交好又如何,情投意合又如何,便是亲自送他同桑榆去往以图那又如何。
定会好过眼前。
定会…好过这般惨状。
第四十八章 对不起
项云霄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项云擎了,自那日从他这处离开后项云擎便告假在府。
敏玉说,“听说王妃在别院受了重伤,王爷自知理亏,特地告假于府中陪伴王妃。”
这自然是面上说法。
项云霄不傻,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夏侯昀何时过来。”
项云霄将奏折一放,起身走出御书房。
敏玉忙跟过去,“王爷近日告假,手头事务均由夏侯大人代理,比稍前忙些,大抵午后才能来了。”
“你差人通知他不用来了,把公文一并放着明日拿来给孤。”项云霄不放心,他得去一趟禹王府。
项云擎二娶云家后人,这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若项云擎同云非羽出了什么幺蛾子,项云擎成为天下人议论的谈资尚且不打紧,那都是他自己作的。
可云家同帝皇威严会受到不可避免的伤害,这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项云霄自当不是自以为是的想要上门做个和事老。他只气冲冲的想去当着云非羽的面好好教训教训项云擎那混账。
然…
“…弟婿近来可好。”
哎!
项云霄也是头猪。
云非羽那模样能好吗?他问完这句话,如若目光杀人也算弑君的话他已经被项云擎给目杀了。
项云擎一脸黑线,心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来这儿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来的是罢。
滚回你的金銮殿去。
自是只敢在心里说,这些话可不敢真的说出来。
但情况确实很糟糕。
云非羽晚间时候就醒过来一次了,当时天未亮便又睡下去,再次醒来还是一片漆黑,但能听到屋子里有些许动静。
“小诗…”他试着唤了一声。
小诗听到他的声音很是开心,“您醒了!”雀跃地连忙走过去。
他看不清小诗在何处,便问道,“为何不掌灯。”
“现在是午后,为何要掌灯。”小诗疑惑地反问。
离二人不远的地方发出“咣当”的声响,小诗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无忧姐姐愣愣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无忧姐姐!”小诗唤了一声。
无忧没说话,只看着榻上的人,也不管地上的水洗,一步一步的莲花步挪到榻前。
她抬手轻轻在云非羽面前晃了晃,云非羽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云非羽何等聪明敏锐。
小诗一说现在是午后,又听到屋里的动静,他便明白了,他瞎了。
难怪,难怪那时齐慎儿能清楚的看见他在何处,自己却看不见齐慎儿。
原来他瞎了。
说不清是个什么样的心境,是恨是恼还是不甘心,只觉得心口有些地方疼了,比那时被老鼠啃咬更疼。
“我…有些累,还想再睡会儿。”清冷的声音及语气久违的出现,未给小诗同无忧一个反应的时间,他闭上了眼睛。
这一闭,清苦之人不光闭上了眼,还关了心门。云非羽彻彻底底变回了以往,甚至更比从前。
这一闭,莫说项云擎,小诗同无忧都难以再近他的心。
项云擎自觉自己犯了大错,日日太讨云非羽欢喜,可惜云非羽对他再无往昔情意,一个字都不愿再同他讲。
好容易昨夜云非羽呆呆地叫了他一声王爷,他以为胜利就在眼前了。
项云霄自作主张,一句“弟婿近来可好”云非羽的脸色更难看,更冷漠。
“劳烦陛下挂念,非羽尚且还活着。”
这话当不能说,且还自称非羽而非禹王妃,云非羽却还是如此说了,还是当着项云霄及项云擎的面。
我还活着。
这句话不是报平安,是责怪。
项云擎的脸不大好看,但没人管他。项云霄自也好不到何处,他转身看了一眼项云擎,“你先出去。”
项云擎皱眉,不语。
这是他的内室,他同云非羽的起居室,他出去算怎么一回事。
项云霄却冷了脸,“孤让你出去。”
僵持片刻,小诗过来时项云擎才转身出去。
内室变得极为安静。
小诗默立一旁,项云霄只摸着膝盖,似乎在仔细斟酌该如何开口。
云非羽只静静地靠在榻的一侧,这个项云霄他是一点儿也不欢迎的。
项云霄想了想,才说,“你…可是心悦桑榆。”
云非羽没动,没说话。
“禹王不是小气的人,虽说孤来说这件事不大合适,但禹王将你送到别院去,是…是你睡梦中叫喊了桑榆…”
若云非羽是个女子这件事的性质也许还会更严重。
云非羽却是男子,且“殿下”一称也没指定就是桑榆。项云霄其实也不大敢说些重话。
用夏侯昀的话来讲,他项云霄是个软柿子,好捏,表面上看着威严肃穆,难伺候得很,可是两句话他就好了。
云非羽则不同,看似不争不抢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实则心硬起来天崩地裂他都没什么反应。
这样的人一旦冷了心是最可怕的。
云非羽脸上自是没任何变化的,思绪却悄悄回了送去锦衣那一夜…
有些事情当真拖延不得。
项云霄离开后项云擎就匆匆进来,他生怕皇帝哥哥把他媳妇儿整没了。
“陛下同玉儿说了些什么。”项云擎试探地开口。
云非羽没答话。
不知何故,许是他现在伤了脸,许是他不再温柔,不再爱笑。又许是他眼睛瞎了不再灵动,他一言不发的模样看上去神情很是冷漠。
项云擎的心跌进深渊一大半。瞧来追妻之路,怕是坎坷得很呐。
云非羽自是生项云擎的气,心中也是有怨的。但事情的起因在哪儿、真正伤害他的人是谁,他记得清。
“皇上问我何时同太子殿下结交的。”云非羽睁着瞎掉的眼睛看向黑漆漆的地方,缓缓道,“王爷可还记得我失踪那些时日…”
有些话再说就没意思了,且这个时候来说只会在两个人之间产生真正的隔阂。
项云擎发现没有且不论,云非羽自述这段过往时,尽管语气平淡,面上无波,可他身体已然本能地微微颤抖。
云非羽忽而自嘲似的开口,“一入天牢,生死不由人,齐慎儿对我恨之入骨,没杀了我大抵是他唔…”
项云擎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不管不顾地俯身吻住云非羽。
今日之前,或者说云非羽出事那一刻之前他都很想知道这段过往,很想。现在他很明白,若云非羽真的一点一滴,一字不漏的告诉他那段过往,告诉他那段有桑榆没有他的过往,他们之间就真的完了。
项云擎不傻,他松开榻上的人,自责道,“对不起!”
云非羽不说话,依旧冷漠着。
项云擎不在意,只自顾道,“对不起,本王错了,我错了,玉儿…”
至来骄傲的王爷,冷酷的王爷,项朝最具威风的王爷,为他云非羽竟低三下四至这种地步。
云非羽还是不说话。
若是以往他必定诚惶诚恐,此刻却非彼时。他的心完好无损,可他的心却比受伤的身体还要疼上千万倍。
我…回应不了了。
若是能开口,若是可不顾一切,他想说的便是这句话。
第四十九章 遭人嫌弃
转眼便是八月中旬了。
今日日头尚好,项云擎去了早朝,回来时手中拎了不少东西。
小诗同无忧扶他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吹吹风。小诗眼睛尖,项云擎将将踏进院里他便瞧见了,忍不住欣喜地说,“王爷拎了好些东西回来。”
他不语,不答,沉默得很。
小诗知道他家王妃还是不大愿意搭理王爷,故而没再说下去,只等王爷自己走近了同王妃说。
项云擎来得匆匆,不多时便走到跟前。
小诗同无忧识趣,项云擎将将来到两人就下去了。
项云擎将拎回来的果品放在一侧,走到云非羽目光看去的方向坐下。
“今日朝上有奏,南方山洪泛滥,百姓民不聊生…”
项云擎当真是个猪头焖子。他是想要寻个话题同云非羽搭个话的,一开口竟扯到了朝堂之上黎民百姓。
云非羽不理会他。
项云擎自讨没趣,意识到自己寻了个不当的话题,又改口,“前两日在街上碰到琉璃坊的少夫人了…”
提到这个,项云擎自己先说不下去了。
前两日于街头碰到莲幺,他且没有说话,莲幺先发制人,“听闻王爷把王妃赶到灵山别院去了,可真有这回事?”
那灵山别院年幼者许不知,年长及年迈者谁人不知那是王府打发下堂妇的地方。
莲幺当云非羽为自家兄弟,送他出门时便一再叮嘱过项云擎不可欺负辜负,如今听得他落了个下堂弃夫的名,莲幺自是要问上一问的。
项云擎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疼处也只能他自己知道。
云非羽似个木偶,不说不动。要不是眼睛时不时眨着,项云擎还真的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宝儿说许久没看见爹爹,他想你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知是感到无力,还是其他的一些什么,项云擎的语气竟让人听得有些许卑微掺在里头。
其实项云擎也委实不知道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