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朝廷赈灾不及,什么仓中无粮,方粤根本就是将民脂民膏都拿来肆意挥霍了。
说他是土皇帝也不为过,院中的湖穿墙而过,管家自述是自山上引下来的清泉,假山山石自东海之滨运来,就连后花园的花花草草都是自江南连土搬来的……
管家每说一句,柏砚身边的人就气得咬牙,反观柏砚,心中火气到处乱窜,面上却忍得住,一反常态的与管家相谈甚欢。
“我府上只有姚黄魏紫最是绚烂,别的倒不缺,只少一样秋水海棠……方大人府上这一株开得颇合我意。”
柏砚手下侍从名唤成阳,听了柏砚的话他小声拆谎,“府上能算得上的花还是隔壁杏枝伸过来开出的杏花,大人也真能吹……”
柏砚离得近,听见后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成阳吐了吐舌头,心中却不平,分明就是实话嘛,就柏府那巴掌大的地儿,土都结成块了,哪里能养得活牡丹那等娇贵花儿,也就是自家大人胡诹呢。
方府院子规制都要跟郢都一品官员的府邸一般大小了,柏砚默默记下好几处有人巡逻的地儿。
没多久,就被管家引着进了花厅。
“柏大人!”遥遥就见一人往外走,锦袍上的金线映着烛火分外贵气,只是那阿谀的嘴脸实难让人生出好感。
方粤其人柏砚早有耳闻。
他原是寒门出身,二十又三时中举,那时正逢圣上大开科举,他年纪轻轻从生籍脱颖而出,同时又被镇上有名的富商看中,将独女嫁于他。
一时间名声,身家无一不备。
有岳家倾尽财力帮扶,方粤一路顺利进入殿试,只是奈何同窗多才子,他最后只得了一个二甲十六名。
也不免感叹他运气不错,琼林宴上,状元探花身子不爽利早早退去,榜眼是个嘴笨的老腐儒,旁人大多爱惜羽毛不肯招摇,就他一人出尽风头,还好巧不巧入了四皇子的眼。
寒门难出贵子,但是方粤手段高明,加之运道不错,一路高升,没几年便被外放到永州府。
“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这十六个不仅让他稳坐永州府知府之位,还给了他大肆敛财的机会。
柏砚心中闪过无数手刃这人的法子,但最后还是化为一抹笑,“方大人。”
二人都在官场浸淫多年,更别说方粤极尽手段,他长相尚可,加之身形颀长,只从面上看倒看不出一点酒色侵蚀的模样,“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柏大人果然雅人深致!”
他假意逢迎,柏砚也丝毫不逊于他,下一句随上,“方大人谬赞,您才是逸群之才,小子只是沾了恩师的光,算不得什么。”
都是官场的狐狸,谁也唬不了谁,表面一派和气。
酒囊饭袋不成气候,但是如方粤这般人绝不是随便可以敷衍过去的。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柏砚见识了方粤的手段。
柏砚吐出一口浊气,被成阳扶着往客房走,前边两三个人引路,灯笼照亮二人脚下的路,但是柏砚深一脚浅一脚,在迈过台阶时还险些一头栽下去。
好不容易将柏砚扶进客房,成阳刚要开口,方才还软成一滩水的柏砚随手拿起榻旁的布巾塞到他嘴里。
成阳:“……”
“从现在开始,看我眼色行事。”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柏砚便带着酒气故意推翻小凳。
成阳心领神会,取了布巾扔了,立刻扯着嗓子喊,“哎呦,大人您慢点……”
屋里噼里啪啦一阵骚乱,柏砚又是呕吐又是胡乱发脾气,方府的侍女烧了热水送进去,“顺便”看了眼柏砚的情况。
就见那会儿霁月清风的柏大人跟滩烂泥似的躺在床榻上,衣衫褶皱,发丝散乱,看起来狼狈得很……也毫无防备。
成阳一脸无奈,“抱怨”道,“我家大人好酒,但是喝多了就……”他说到一半就闭上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在外人面前谈论主子不应该。
侍女自是又一番的客套,好不容易将人弄走,成阳泄了口气,坐在桌边小声怨怼,“这方大人也太奸滑了,我们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然还派人进来看。”
下一刻,“醉酒”的柏砚起身,他靠着床榻,一脸漠然,“方粤老谋深算,不可轻视,就看今夜,他灌醉我是假,借机来探我虚实为真。”
“也是我轻敌了,原以为这永州府离郢都不远,知府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胡作非为,但是现在想来是我错了,方粤卸任在即,依着今夜的观察,他不怕我前来,大概是已经做好准备拉拢我,或者……杀我灭口,所以管家才会那样毫不在意的给我们说那么多。”
饶是装得居多,柏砚还是喝的有些多了,他按了按眉心,继续道,“方粤已经胃口养大了,他背后还有没有靠山不得而知,但是这次永州水患,绝对不会如表面这样简单。”
成阳闻言跟着心脏收紧,“大人,这方粤总不可能胆子大到故意毁了堤坝吧,这可是大罪,灭其九族都不足以平民愤的事情!”
柏砚摇头,“暂时不好说,但是目前毫无证据,也只是我的猜测。”
他没有说的是,如今敌在暗,他们在明,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便了不少。而这个,是他现在最担心的事情。
成阳在隔壁睡下,初到永州府的第一夜,柏砚失眠了。他脑子则一遍一遍的重复起白天见到的那些景象。
天灾无情,可最让人战栗的是,人祸的无情胜过天灾。
但愿,不是如他猜测的那样。
翌日一大早,柏砚就提出要去周边看看,果然方粤面无异色,还安排了奢华的马车,随从者不少。
方粤这样坦然的表现让柏砚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他已经毫不顾忌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经无所谓柏砚如何巡查,要么一应线索早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了,要么就是他已经做好了掣肘柏砚的准备。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柏砚再是皇帝亲封的钦差,到这儿也是两眼一抹黑。
能看到的,能听到的,都是方粤想让他看到的。
和昨日走过的景象不像,方粤安排人送他去的地方,虽然也受过洪水侵袭,但是驻军竟然也在,还帮着当地百姓重建。
正午到时,又有数十人拉来木车,上边放满了大桶,里边盛满了米粥。
“来,一个一个来……”
“这边再来一个……”
“馒头还有吗,往这边再送过来一些……”
木车前围满了人,柏砚慢慢走过去,就见浓稠的粥几乎要倾倒出来。
旁边方府的管家还是在,方粤自称另有要事,便让管家替他跟着柏砚,表面是驱使的奴才,但监视的意味过于明显。
“不瞒柏大人说,我家大人自水患发生便急得日日睡不好,前些日子嘴里还起了燎泡,眼看着灾情严重,他只能将自己岳家的私产拿出来购置高价米粮来救济灾民……”
柏砚不搭话,成阳先听不下去了,他嘴里衔着一根草叶子,“小的兴许是眼拙,怎么瞧着方大人意气风发得很,昨夜还非要拉着我家大人要一醉方休,啧啧,嘴上的燎泡好的真快!”
“你……”管家正要叱责。
岂料柏砚淡淡道,“就你长了一张嘴,旁人眼瞎么?”
表面是叱责,但话中奚落不掩,尤其冷嘲热讽的意味过于明显了,管家如鲠在喉,气得险些绷不住面上的恭敬。
“好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多说了,眼睛看见的才是真的。”柏砚明着敲打方府管家,对方也不是傻的,噎了一下慢慢地跟在身后,之后几个时辰里再没有说废话。
没有管家在旁边絮叨,柏砚心情好了不少,见识了那么多污糟事,他索性撕破了脸,也不顺着方粤的意,完全随着本意四处走。
那施粥的地方漏洞百出,单只是“灾民”,身上连伤都没有,一个个干净的,粥倒是浓稠,但是柏砚目力极好,远远的就看见有人没有吃,随手在偏僻地方倒了个干净。
一瞧就是假扮的灾民。
不说其他,就是柏砚昨日去过的那些地方,灾民连树皮都轮不到,又怎会这样糟蹋粮食。
过了会儿,柏砚问成阳,“找个机会出去送消息,将此处的消息传回郢都。”
成阳点头,而后又试探开口,“还是传到圣上那儿吗?”
柏砚想了想,摇头,“不,这次传到怀淳公公那儿。”
不是柏砚信不过皇帝,而是其中牵连甚广,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怀淳,而且……秉笔太监亲自处理的事儿,与皇帝又有多少分别呢?
他相信怀淳明白自己的意思。
成阳机灵,没多久就捂着肚子借口要去出恭,柏砚“一脸不耐”,管家也没有多想,比起一个小奴才来,柏砚才是手掌大权的,将这个盯好才是最重要的。
眼看着越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走,管家脸色越发难看,“大人,那边乱得很,还是勿要继续往前走了吧,恐怕会污了您的鞋袜。”
柏砚不为所动,“我既受命于圣上,便应鞠躬尽瘁,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且让开,也好早日看过之后我好交差。”
管家还是有些犹豫,柏砚示意手下人将他拉开,自己毫不在意的一脚踩进烂泥里。
淅河横穿永州府,另有越河在此处交汇,周边多丘陵,所以河道弯曲多急流,加之前段时日暴雨倾覆,原本便孕育九府六十七县的越河水位猛涨。
柏砚研究过此地的河道,原本就是汛期多洪的地界,但是前朝工部尚书是个眼高手低的,他一力揽下筑堤的重任,却生生毁了这边河道,强行筑起十三道河坝。
曾有大禹治水便以疏取代堵,但是那位工部尚书却偏行其道,非要在两河交汇处硬生生加了三道堤坝。
若是前几年还好,毕竟雨少,可是今年入秋,永州府天气便多异常,几场雨下来,越河、淅河的水位生生高至十多米。
河边便是良田千亩,原本是百姓收获的日子,但是洪水过境,什么都没有留下。
柏砚目光所及,水过潮退,田中淤泥积下厚厚一层。
“唉,庸生误民啊!”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叹气。
柏砚敛了眸子看他,试图与他搭话,“老伯,您可是这村子的人?”
老人不语。
“我自郢都而来……”柏砚又加了一句。
那老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但却起身往另一边走,颤巍巍的声音溢在风中,“一丘之貉,同流合污……苍天无眼,难行昭彰……”
“大人,这老头……”侍从有些生气,摆明了这老头就是意有所指。
柏砚按住他,“别胡说,待会儿帮我引开方府的人。”
未有多久,方府管家就丢了柏砚的踪迹,他有心要找,但是别说他自己,就连手下的人都被绊住。
柏砚摆脱了管家的盯梢,身子都轻快了不少,循着方才的方向,他慢慢走进村子。
洪水过境留下的痕迹犹在,房屋倾倒大半,道路上的泥泞一脚踩下去直接能没过脚。柏砚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去,人烟寥寥,村里孩子衣衫脏污,小脸上满是污泥。
“哥哥,有吃的吗?”一个孩子胆子明显要大一些,旁的孩子都缩着不敢过来,只有他,揪住柏砚的衣袖,小声道,“我饿……”
心中像是被戳了一刀,柏砚满是酸楚,他摇头,“我现在身上没带吃食。”
那孩子松开他的衣袖,光亮的眸子黯然。
一瞬间而起的无力感朝他侵袭而来,他从前都是眼高于顶,从来不怕什么,但是直到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孩子忽然暗下去的眸子生出满腔愧疚悔恨。
如果……当初听到消息便去努力争取,是不是这些孩子便不会这样凄惨?
若是早一些安排,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毫无生的指望?
明知答案是否定的,柏砚还是唾弃自己的无能。
“人活一世大多庸碌,自然也是这样朝不保夕,明明前一刻衣食无忧,但是下一刻可能身无长物……”
那个老人再次出现。
柏砚顺着声音看过去,恭恭敬敬一揖。
“你这小子心思诡秘,城府颇深。”老人拄着拐,“但是难得的眸子清亮,是至诚之人。”
柏砚温偃愣了下,前半句是大多数人给他的评价,但是后半句,只有平津侯这样说过。
说来也唏嘘,连柏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他性子多变,不去害人已经是祖上烧香,要是指望他君子一般,连他自己听了都能笑出声来。
可是平津侯那时摸着他脑袋,一字一句认真道,“这世间多得是心怀不轨之人,弑杀者、自私者、阿谀者、鄙人者、可怜者……形形色/色是人间百态,但我却觉得你是除其之外的另一种人……”
柏砚那时年纪尚小,不懂那么多,只是仰着头疑惑问,“另一种人,是什么人?”
“至诚至信。”平津侯捏了捏他的鼻子,“或许你天生冷情冷性,但是我知道,你这孩子心怀坦荡,具有一颗包容的心,这颗心……也是滚烫的。”
“至情至性么?”时过境迁,柏砚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起这句话,但是他却觉得平津侯是看走了眼,他这样无能,如何担得起那四个字?
“老伯,我来找您不为其他,”柏砚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扯开话,“永州府的水患您可知是怎么回事?”
他方才循着河道看了一圈,虽然不懂水利之事,但是有些事情实在破绽百出。柏砚不能相信别人,也信不过自己的推测,说不清是为何,他隐隐觉得来找这位老伯就能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