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玄好像万事万物不入耳,他一身青衫,往院中一跪,“大人,请责罚。”
他说这话时,半倚着石桌的男子动都未动。院中妙音绕梁,美人袅娜渐起舞,月下清影撩人,曾玄眸子掠过众女,开口,“下去。”
一众女子皆停了下。
那玄衣男子肩头一动,眸子睁开,直直看向跪在地上的曾玄,“将人赶走,那谁来舞?”
曾玄脸色微变。
男子继续道,“我虽将诸事交予你,但未曾说过不会收回,曾玄,这些权势已经喂不饱你了,是么?”
曾玄终于开口,“大人,那人已然盯上宋府,应与不应,无非两个结果。”
“所以你就选择做了人家的狗?”男人起身,走到曾玄面前。
“大人,我……”
“下去。”
曾玄将要起身,那男子却看向一旁,“是她们下去。”
众女子闻言立刻抱好乐器离开。
待她们离开,院中陡然安静下来,曾玄还跪在地上,脊背挺直。
“曾玄。”男人忽然伸手将他拽起,一把扯到石桌旁,扣住对方的下巴吻上去。
“唔……”唇间血腥味儿散开,曾玄几欲站不稳,下意识攥紧男人的衣襟,但是这细小的动作招来男人的更大的反应,他掐住曾玄的腰,手指如铁扣一般捏得曾玄险些痛呼出声。
撕咬一样的吻,形似酷刑。
终于,曾玄不再挣动,眼尾的红意像是打翻了胭脂盒,晕染得鬓侧也通红一片。
“曾玄,当个人上人就那么好么?”男人粗鲁地抹了一把曾玄的眼角,却叫那处红肿起来。
“大人,您要将给我的东西要收回去了吗?”曾玄并不答话,反问男人。
他后腰硌在石桌边缘,许是破了皮,疼得眉头直皱,但男人却觉得曾玄是厌恶他的所作所为,二人面上都极冷,哪里像是才做过亲密的事儿。
男人捏住曾玄的颊,指腹蹭了蹭他冒出血珠子的唇,又忍不住亲了亲,“该收回来了,否则哪日怕是连我也得死在你手上。”
“宋榷。”沉默了许久,曾玄忽然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霄阳府知府宋榷。
“我再陪你一次,你让我做完这件事。”他眸子晦暗,被宋榷捏着的脸颊青紫,可见对方是多生气。
但是有些事情,只要开了头,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且,曾玄不想回头。
“好。”宋榷眸色沉凝,“既然你如此要求,我便允你,但是曾玄你记着,今日你为了权势上了我宋榷的床榻,他日若也敢与别人这样交易,你所拥有的东西,我一样一样给你毁个干净!”
曾玄垂眸不语,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宋榷气极,席天幕地就将人侵掠个干净。
深夜起了霜气,萤虫飞舞,葳蕤茂繁的海棠树下,二人交叠,只余轻吟流淌……
————
“曾大人,里边死的活的都抬出来了,都在这儿了。”方府火光滔天,霄阳府兵士一波一波进去,除了将死不死的土匪之外,抬出来的只有无辜受累的方府奴仆。
“可曾找到那位柏大人?”曾玄自那夜荒唐之后便沾了湿气,高坐在马上,身子倦得很,能坚持连夜赶到永州府已然是强弩之末。
身旁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身后烈马嘶鸣。
曾玄回头,一人逆着光迅疾驰来。
“谁下令用伏火雷的?!”萧九秦一身戾气,目光自众人面上扫过,最后看向他们身后。
偌大的空地上尽是尸体,小半焦糊得看不出人样,萧九秦略松了口气,柏砚不在这儿。
“下官霄阳府同知曾玄,拜见侯爷。”曾玄下马时险些摔倒,但他硬生生站住了。
萧九秦对他是谁没甚兴趣,又问了一遍,“谁叫你们用的伏火雷?”
“是下官做主。”曾玄不卑不亢。
伏火雷本为炼丹之物,道家常用此,若非前朝一桩爆炸动天撼地,如今依旧是可食之物。大梁自开国就造有火器,但地方州府所存极少,多用来驱夷,现在曾玄却用来炸毁方府。
萧九秦由不得不多想,但是他环顾四周,最后留下一句话便匆忙进了方府。
方府大火熊熊,萧九秦那话还在曾玄耳旁,“柏砚若有丝毫损伤,老子夷平霄阳府。”
“大人,如今……”身旁有人谨慎询问。
曾玄起身,掸了掸衣摆,“将尸体扔到乱葬岗,活的暂且羁押。”
“那方粤也趁乱跑了,要封锁府城吗?”
“封。”曾玄看了眼方府,“一寸一寸的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找到方粤,你等提头来见。”
“是!”
萧九秦一脚踏进方府,迎面就是黑烟裹挟着热火,他随手打湿了袖子往口鼻上一蒙,就一院一院的开始找起来。
方才他已经叫手下的人沿着方府四周寻找,他则独自进了方府。
不知为何,柏砚先前待在方府始终未曾提出离开,这一点萧九秦反复回想,总觉得哪儿不对。
“柏砚!”火势越来越大,萧九秦几乎将方府找了一圈,不见柏砚人影。他不死心又高声喊了几遍,依旧毫无回应。
原本想着再往回找一遍,但是忽然听到什么声音。
萧九秦回头,就见柏砚一脸污泥朝着他笑。
他一怔,后知后觉地揉了把眼,总觉得像是黑烟熏了眼,一时恍惚出现了幻觉。
但是面前依旧还是那人,柏砚开口喊他,“萧九秦,你不怕死么?”
萧九秦点头又摇头,“怕死,怕得要死,若不是怕某个人先下去见了阎王,我才不愿进来找。”
嘴硬是习惯,萧九秦熏得眼下黑了一圈,柏砚腮帮子泛酸,若不是此时时机不对,他想过去踹一脚萧九秦。
短暂的调笑之后,柏砚还要往主院走,那边火势不大,但浓烟滚滚直入长空。
“你要去找什么?”萧九秦一把拽住柏砚,“别告诉我你已经逃出去了,最后又回来冒险。”
柏砚惊诧于萧九秦的敏锐,但是他还是掰开萧九秦抓着他的手,“永州府水患背后另有人设计,方粤只是推出来吸引注意的鱼饵,方才出去威逼之下他才告诉我,书房有密信。”
“若是骗你的呢?”萧九秦跟着柏砚。
柏砚卷了外衫往水缸中一浸,重新披上,“不管是不是骗我,我想要去看看。”
“永州府水患与你有什么干系,从一开始你就费尽心机往这里闯?!”萧九秦不能理解,他眼中的柏砚心软,但绝不是拎不清的人,如今霄阳府的人已经到了,虽过程惨烈,但结果在他们预料之内。
柏砚却似乎并没有丝毫松口气的样子,萧九秦越发觉得他有事瞒着。
“一时解释不清楚,我只是揣测,待今日出去我再细细告诉你。”柏砚说完,二人已然走到主院。
大概是这边有一间小私库,过云寨的土匪猜测里边有宝贝,一开始便没有放火,直到霄阳府的兵马赶到,慌乱之际只来得及点燃院中物什,书房损毁得不是很严重,但里边乱糟糟一片。
柏砚若来得晚一些,这边便烧得差不多了。
“你告诉我要找什么,我去找,你在这儿等我。”萧九秦按住柏砚,自己要进去。
柏砚却抓住他的胳膊,“一个漆木盒子,我也进去,两个人一起找比较快。”
不等萧九秦开口,柏砚已经先一步进去。
方府骄奢,书房也格外大,分为里中外三间,两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书册,檀木桌案三两,各种笔洗砚台花了眼,素来喜好这些笔墨之物的柏砚这会儿也顾不上多瞧,直接到处翻动起来。
据方粤说,是一个巴掌大的漆木盒子,柏砚目力极好,边边角角无一遗漏,但是却一无所获。
萧九秦翻遍了外间来找他,“没有你说的那东西。”
柏砚停了一瞬,又想起什么,“我找最里间,你找找这里边有没有密室。”
萧九秦立刻去找。
比起外间,里间明显要小很多,这里多是瓷器花瓶,碎了一地,柏砚踩过去,声音刺耳,但他顾不得,目光所及尽是杂物,没有漆木盒子的踪迹。
萧九秦没有找到暗格密室,过来寻他,“怎么样,火快要烧过来了,会不会是他藏得不够好,被那些土匪拿走毁了。”
“不会。”柏砚摇头,“那东西对土匪而言没用,而且对方粤极重要的东西,他一定藏得很好。”
一时陷入僵局。
萧九秦看柏砚神色,难免担心,“若是真的找不到,不若另寻他法,再不济方粤还活着,拷问他也是一样的。”
“方粤被抓了。”柏砚叹气,“我才刚与方粤出去,他要逃,结果没跑出一条街,霄阳府的兵士就将他给抓了。”
“霄阳府今日所举亦是疑点重重。”萧九秦看他,“你可伤着哪儿了?”
柏砚摇头,“见情况不妙我便又原路返回,方府东边那儿已经被我堵了,霄阳府的人应当是没有发现的,但是观他们反应,方粤应当是要抓捕的对象。”
“就是不知道这方粤到底惹了几路人。”萧九秦也起了疑。
柏砚翻了翻仅存的那几个瓷瓶,还是一无所获,“你怎知方粤背后的人与霄阳府的人没有牵扯?”
萧九秦一顿,“你的意思是?”
柏砚点头,“永州府这么大的地方,其中曲折不少,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想掺一脚,五年前永王身死,牵出那一条线,连坐者甚众,挖出不知多少官员,贪墨赈灾银两已经发生过一次,结果惨烈,这多年好歹消停了些,你觉得还会有那么多人死心不改吗?”
一说到五年前,二人都默契没有说另一件事。
“可是你如何就确定霄阳府的人一定是来找方粤的?”萧九秦仍有疑虑,“伏火雷都用上了,怕是杀心都起了。”
柏砚并不否认,“永州一事算是被我搅乱了,方粤是知情人,他深知背后的那位是谁,如今我姑且算棋高一着,一旦将方粤劝降,他身后那人怕是要急了,所以,不如早下杀手,将方粤铲除了,至于是抓到还是就地炸死,都无所谓。”
“如果我猜的不错,在我将那份求救的信送到霄阳府时,对方就已经与宋榷牵上线了,只不过,我的那封信加速了方粤的死期。”
柏砚踢了踢脚下的碎瓷片,萧九秦看着他,“那为何他们不是暗中刺杀?”
“不行的,刺杀只会将原本简单的事情搞复杂,本来我就送了信,他们借着援救的机会将方粤弄死,让我不好找机会查探,毕竟意外随时会发生,我这边无暇顾及,时间久了,方粤的死也就湮灭在时间里。”
“最有利的是,方粤身负数罪,死了也是活该,朝廷不会多在意的。”
“你一早就猜到了这些?”萧九秦听得多了只替柏砚心累,阴谋诡计无数,对方步步杀机,这人居然也能面不改色。
“你高估我了。”柏砚继续翻找着,“我若一早知道这些,肯定不会往霄阳府送信,最不济也要先摸清对方底细,真是没想到连霄阳府都与那暗处的人的有所勾结。”
“你知道这次带兵前来的是谁吗?”萧九秦问。
柏砚看他,“谁?”
“霄阳府同知曾玄。”
“曾玄?”柏砚微愣,“他怎么会来?”
“你认识他?”萧九秦只听说过曾玄的名字,今日也只是初见,但看柏砚的模样,却像是旧识。
“算得上有过几面之缘,他蒙前霄阳府知府提携,加之颇有才情,便已是正五品同知,只是这多年了,不知为何,始终任霄阳府同知,说实话,依着他的能力,早该升迁了。”
萧九秦嗤了声,“升迁?”他好似看不起那曾玄似的,“据我所知,他虽为同知之职,实则行知府之权,那宋榷诸事不理,全凭曾玄处事,霄阳府众人俨然以他为尊。”
柏砚默了一瞬。
萧九秦见他不说话,疑惑不已,“我说的有错?”
“无错,但依着我听说的,曾玄怕是人在屋檐下,自己做不得主。”柏砚往外看了眼,“火烧过来,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
“不继续找了?”
“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算了,待出去以后再说吧。”柏砚身上的湿衣只余潮气,再耽搁一会儿怕是就走不掉了。
萧九秦自然不无不从,二人往外走。
但是变故陡生,忽然外边又是一声巨响,直接震得墙边的书架倒过来。
“柏砚!”萧九秦将人一把扯过来,同时用另一只手将身边的桌案拉动,勉强抵住。
但是祸不单行,房梁松动,一瞬间的工夫,柏砚只来得及将分神的萧九秦推开……“嘭!”粗壮的圆木狠狠砸在他脊背上。
尘土飞扬,书籍散落一地,旁边书架摇摇欲坠。
萧九秦疯了一样拨开杂物,就见柏砚面色灰败地侧趴在地上,嘴边鲜血染红了萧九秦的眼。
“柏砚……”他小心挪开圆木,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柏砚像是一块破布了无生气地趴着,他跪在地上,手指颤着,“柏砚?”
毫无回应,萧九秦心都凉了,他不敢再耽搁,避开被砸的地方,将人打横抱起就要往外走。
忽然,柏砚抖了下。
“萧……”柏砚咳出一口血,萧九秦心都要搅碎了,“别睡,我带你去找大夫……”
“那……那儿……”柏砚好像听不见萧九秦的话,他手指无力的指着一个地方,萧九秦忽然顿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