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中药汤见底,柏砚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道,“晚些时候再叫醒他,暖胃的肉粥也备好温着,衣裳闻喻稍后就能送过来,你替他整一整。”
“是。”落筠细细记下。
柏砚才走过长廊,迎面就碰上曾玄。
“柏大人。”曾玄气色不错,柏砚多看了他一眼,不过下一刻他又忍不住皱眉,“昨夜你与宋榷见过面了?”
曾玄一僵,半晌讪讪开口,“柏大人你怎会知道?”
柏砚手指在自己颈侧点了点。
曾玄倏忽一愣,下一刻飞快地抬手去挡颈子。
柏砚摇摇头,“你还是换一件衣裳罢,那印子……宋榷这人也太孟浪了些……”
他声音如常调侃,曾玄面上浮上一层薄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年轻人么,理解理解,”柏砚看上去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我慨叹的是我府上的守卫,这宋榷偷偷翻墙进来,竟也无人知晓,若换作是允太师的人,岂不是危险随处可见。”
“这……”曾玄更加不好意思了,“他来是问过萧侯爷的,”曾玄一点不想说,宋榷昨夜费尽心机翻墙进来,头一件事是向他抱怨柏府守卫森严,若不是他和萧九秦通了个气,料想他连柏府的墙头都爬不上来就会被发觉。
曾玄一解释,柏砚便没再说什么,只是隐隐的玩笑之意仍在,曾玄一看他表情,立刻寻了机会遁走。
“柏大人自便,我先去换身衣裳。”
*
太师府坐落在郢都最繁华处,府门前的那一条街尽是宗族贵胄府邸所在。
柏砚和曾玄到的时候不早不晚,一进门却有人专门来引路。
曾玄有些警惕,柏砚却暗自递给他一个“无妨”的眼神。二人随那人往里走,一路上难免碰见其他官员,柏砚竟也难得开口与人寒暄两句。
“你这是……”
“众目睽睽之下,你我二人若是不见踪影,肯定会有人注意到。”柏砚深知被更多人注意到的必要性,而且在那人引路之际,他时不时故意借着由头另选一条路。
果然,未有多久,对方原形毕露。
园子里四处有守卫,柏砚曾玄二人像是撞进狼群的羊羔,他们往四处打量了下,心里有了底。
“还未恭贺太师喜得麟儿,这就走错了地儿,真是汗颜啊。”柏砚说着扯着曾玄就要往外走,面前忽然就出现两人挡住去路。
允太师自暗处出来,柏砚眼皮子一跳,继续说空话,“太师竟也在此处,我二人正好向您赔个礼,这晃晃悠悠不慎走到园子里来了。”
“既然柏大人来了,不如就留下与老夫聊聊,还有这位曾大人……”允太师的眼神直勾勾往曾玄那儿瞥,柏砚暗骂一句老匹夫,面上却稳如钟,“今日是顶好的日子,合该在外边‘众乐乐’,太师只与我二人相谈,外边的诸位听了风声难免会不快。”
“今日专为请二位,外边人又怎会多想……”允仲现在肯说开了,柏砚与曾玄对视一眼,二人慢慢往后走。
允仲见他们二人反应,微微一笑,“两位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为寻一条活路。”柏砚敛了笑,“郢都天子脚下,太师行事前不如还是多斟酌斟酌,”他往外边看了眼,意有所指,“我身边这位,虽然现在领的不是朝廷的俸禄,但是他的重要性你我心知肚明……”
“伤了他,允太师你要想达成的目的,兴许就难了。”
柏砚沉声,“兔子急了还咬人,更别说那位如今是荣宠在身,太师还是慎重得好。”
“行章你这话就错了,老夫何时说过要伤人,不过是见你身边的这位公子形貌出众,又听闻文采斐然,便冒昧借一借,哪里就到了你说的那等地步?”
允仲一脸笑意,曾玄却觉得遍体生寒,他往柏砚面上瞧了瞧,二人都有些焦急:这提前说好的人怎么还不到呢!
“不对不对,还是太师说错了,”柏砚往前一步,挡在曾玄面前,“若说形貌文采,那必然还是另一人更为出色。”
允仲觉得他十分碍眼,却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问,“那是何人?”
“正是下官。”柏砚勾着唇,颇有些恬不知耻。
允仲微微错愕,连曾玄都替他觉得尴尬。
“虽然有自夸之嫌,但是平津侯每每对我如此言语,这时间久了,难免让下官觉得合该这般,太师觉得如何?”
柏砚分明就是胡搅蛮缠,曾玄乐得配合他,“柏大人所言极是,草民一介布衣,着实比不得您……”
允仲瞧着二人这模样,终于维持不住面上表情,“柏砚,你当真要挡着老夫的路?”
“太师哪里的话,路是各自脚下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道不同,又谈何挡您的路?”
“若知你现在这副模样,当年就不该将你从诏狱弄出来。”允仲怒不可遏。
柏砚却真真切切笑了,“太师这意思,是还想要我感激你?”他眸色暗沉,“你以为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直直盯着允仲,“当年你将平津侯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正好户部那事牵扯出平津侯来,你与人勾结,有意捏造证据来构陷侯府……”
“孰料证据掺假连你都深知没法扳倒侯府,便使计将我弄进诏狱,威逼利诱五一不用,最后再以救我出诏狱为名,引得我在那供书上签字。”
“威逼利诱是你,故意拿侯夫人和萧九秦的性命逼迫我也是你……允太师,你自己午夜梦回不会觉得亏心么?”
柏砚眸中戾气显露,允仲一时恍惚,他有那么一瞬像是看见了当年还不能收敛情绪的柏砚。
当年的事着实像是黄粱一梦,不过于允仲而言,便是那一梦,让他有机会拔除扎着眼里的深刺。
“自古成王败寇,平津侯棋差一着,怨不得我。”
“呵,”柏砚冷笑,“用阴险算计得来的成功你也觉得舒心么?”他从怀里都落出几张纸,“你算计了一辈子,莫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吧?”
允仲忽觉不妙,叫人夺了那纸。
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允仲脸色陡变。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柏砚轻笑了笑,“你只顾着谋夺眼前的,殊不知身后的宗族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假借你的名头做了不少恶事,如今真要论起来,你可是脱不了干系!”
“薛正鸣被人诬陷强占民田,欺男霸女,案子还未审清便被关在大理寺受审,太师你觉得若是你背后的宗族人人都如此,那么……大理寺那么点地方,能不能关得下他们。”
柏砚又笑了,“还有一事忘了说,这几张纸只是抄录的,真正的证据已经送到陛下案头,虽然这些罪名于你而言只是小打小闹,但是在现在这个关头,兴许作用不小呢!”
允仲明白柏砚的意思。
这段时日宋榷在宫中哄得皇帝龙颜大悦,另一边魏承澹却屡次被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每请安都能碰一鼻子灰,如今这个档口,作为魏承澹背后的势力,若是允仲被挖出问题,无异于雪上加霜。
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的不是别人,最后还是魏承澹。
柏砚这一招无疑是将刀刃往允仲心口插,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就是现在将人手刃了了事。
但是,事实告诉他,根本不行。
第97章 示威 他忽然很想见见怀淳。
和允仲硬碰硬不算是明智之举。
但是就目前看来, 柏砚说得极为爽快,曾玄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副场景十分过瘾。
“竖子莫要胡乱攀咬!”允仲是一副不肯承认的样子,柏砚看着只觉得讽刺。
“太师, 当初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你是想让我把伤口重新扒开给你看吗?”
分明还是这个人,但是允仲却觉得极为陌生,明明当初是这个人匍匐在他的脚下,看起来可悲又可怜, 但是转眼间过去了没多久,这个人却能如一颗白杨一般站在他的面前近乎于耀武扬威。
“柏砚,不管怎么说, 当年是老夫救出了你,你莫不是忘了当初平津侯府是如何对待你的,那时有哪一个人记得你,想过要救出你, 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萧九秦他可曾出现在你的面前?”
“堂堂七尺男儿,你不为自己脸面、祖宗脸面,却甘心雌伏于别人身下你, 他是男子, 你也是男子, 而现在你却不知廉耻的要与他成亲。”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够了吗?”柏砚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从来不曾认识的人。
他从来不觉得和男人在一起是耻辱, 尤其那个人还是萧九秦。
别人听了这么多的话,看着他分毫不觉得自己哪一点是做错了,曾玄有些担忧,又唯恐柏砚被挑拨离间。
不等他的担忧彻底浮于面上,柏砚再度开口。
“太师, 脸面是自己挣的,而且我的脸面只为我自己,我不管别人如何看我,至于祖宗,连太师你都已经忘了自己的祖宗是谁,至于我,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一番话是彻底将脸面撕开了。
曾玄看着柏砚的背影,有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一直想成为却没有成为的那个样子。
柏砚是不同的。
这个世间如他这样清醒而又赤诚的人已经不多了,有一瞬间曾玄羡慕他,但是下一刻又羡慕萧九秦。
他们二人说来也是命运多舛,但是时至今日却能走到一起,不是某一个人费尽心机得来的,这样的感情没有人不羡慕。
他想有,但是宋榷能不能给他,曾玄一直不能确定。
其实柏砚到现在还没有决定与允仲对上,但是就目前而言,为了曾玄的安危,它不可避免的与允仲撕破脸,这也就导致了后续他的计划几乎都要进行另一番变化。
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在旁边窥探。
“是谁?”允仲身边的一个侍卫将刀横在身前看向角落的某一处。
众人闻声看去,尤其是柏砚在看到那人时,瞳孔微微一缩。
曾玄却是一脸迷茫,他不认识这个人。
“殿下。”
允仲有些诧异,据下人说魏承澹兄弟二人这会儿还未到,但是没有想到魏承唳却出现在这里。
“舅舅……”魏承唳表情有些尴尬,他像是无意间来到此。
然而下一刻他挠了挠鼻尖,有些心虚的道,“是栖音告诉我说后院有一株盛开的海棠花,开得分外妖娆,我便想着带回去送给母后,却不料走进后院,领路的那个小丫鬟不见了……最后迷了路。”
这话若是旁人说了,允仲信不信还两说,但是偏偏这个人是魏承唳。
而且与魏承澹不一样的是,魏承唳自小长于皇帝皇后身边,因为皇帝不喜欢魏承澹,所以魏承唳懂事后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皇兄。
即便是知道了,皇帝也不愿让魏承唳去太师府找魏承澹,所以这也就导致兄弟二人在十岁之前几乎未曾见过面。
也就是后来通过太师以及皇后的转圜,皇帝对于魏承澹的态度才好了一些,但是尽管是这样,他们兄弟二人也不是如面上那样亲近。
毕竟不是一同长大,虽然表面上看魏承唳很是敬重魏承澹,但是允太师知道这位皇子平时嚣张跋扈,眼里是放不下别人的。
这个别人包括魏承澹。
也包括许多勋贵子弟。
也就是这两年的兄弟二人一同离了郢都,他们相处的时间多了,才看得出来兄弟二人的关系是有所和缓的。
但是魏承唳和魏承澹关系和缓不代表他和允太师关系也如此,虽然名义上唤他为舅舅,但实际上魏承唳对允太师这个人是不大看得上的,他一贯嚣张跋扈,每每见人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即便是皇帝,时常对这个儿子是没有法子管教的。
所以在柏砚和曾玄的面前魏承唳也只是对允太师轻轻皱了皱眉,道:“既然舅舅现在有正事要忙,那承唳就不打扰了,外边现在喧闹得很,大概兄长过会儿也要来了吧,我去迎一迎他。”
说完,魏承唳便离开了。
白天看着他的背影却有些出神。
曾玄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发现了什么?”
“在想这位殿下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若是一开始,那么我与太师说了这么久的话,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但若是半路出现这些护卫又不可能不知晓,所以……”
“你想说什么?”允仲看着他。
“没有想什么。”柏砚敷衍了几句。
有魏承唳那么一搅和,允太师原本要找曾玄的事情,也被搅乱了,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细说,萧九秦和魏承澹又出现在此,而且让他们都纷纷惊讶的是,在魏承澹的身旁还有一个熟悉的人,这个人让曾玄瞬间变了脸。
怎么是你?
曾玄既担心又惶恐,他看看萧九秦,又看看柏砚,最后目光不由自主的转向允太师,现在最敏感的时刻宋榷他怎么敢出来?
这府里多的是想要他命的人。
和曾玄的担心不同,宋榷显然心里有底,他远远的看着曾玄,朝他笑了笑,而同时云太师也开口了。
“殿下侯爷来得巧,老臣未能相迎,实在是……”允太师假惺惺地客套了几句,柏砚与萧九秦恰好对上目光。
“你可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带着曾玄就出来了,先前说好的我们要一起,你倒真的先耐不住过来了。”